23.中文學校
所謂自討苦吃,裘子穎不是不懂這個道理。煙鬼也知道尼古丁的危害,手指仍然覆一層黑,不撞南墻都不會死心。裘子穎并非要撞,而是在摸索,摸索的途中碰壁了,自然低落迷茫,可是不摸索她無法緩解那份焦慮,也就到了這進退兩難的局面。阿加莎已經表明她們的價值觀,做是要做,但是要自由地做。得不到的東西就放下,做不到的也不必逼迫,被傷害了要保護自己。不過二人都有一個習慣,面對有機可乘和舉手之勞的事情,她們興許還會繼續做。對阿加莎來說,在外調研講究耐心與機遇,至少到目前為止,她們已經與倫敦華人圈幾個重要人物打過交道,比想象中進展順利,無需那么緊張。至于裘子穎,她休息幾天,開始提筆撰寫日記,把目前發生過的事情記錄下來。 裘子穎使了機靈,決定不找陳雋詢問,轉而找上梁達士,既然兩人同讀一所中文學校,那么找其中一人請教請教即可。只是,等她向梁達士尋求幫助,希望他帶她去參觀了解中文學校的時候,梁達士不無沮喪地說,他們就讀的彭尼菲爾德中文學校早已倒閉了。學校原先是一個教中文的俱樂部,于一九二八年建立在一家餐館的樓上,在他們入學之前搬到一個新地方,慢慢地發展成一所學校。倒閉之后,那地方已經變成一個足球場。 裘子穎和梁達士在還沒營業的歌舞廳里面坐著,丁六進包廂逗綠毛鸚鵡,陳雋沒有現身,聽說他上門跟那幾個上海人吃茶聊天去了。裘子穎聽了梁達士的一番話后,問道:“倒閉的原因是什么呢?沒錢嗎?!?/br> 梁達士緘默一刻,搖搖頭:“不清楚,已經倒閉很長一段時間了,估計就是沒錢。這里前腳倒閉一家,后腳又新辦一所,反正你一定能看到別的中文學校,彭尼菲爾德就在萊姆豪斯,以往中文學校都在那里,”說完,他也好奇起來:“裘小姐在舊金山讀的是什么學校?” 裘子穎答:“讀的是普通中學。舊金山也有中文學校,教的完全是中文和中國文化?!?/br> 不知什么時候丁六出現了,坐在旁邊托腮聽他們聊天,眼底并無失落,感慨:“還是我厲害啊,自學成才?!?/br> 梁達士因丁六的自我調侃噴了一聲笑,意識到失態后,清清喉嚨說道:“其實普通中學也有好處,里面不只有華人,還有本地的和其他族裔的同學,這樣可以接觸更多,不至于縮在自己的圈子里。我父親當時扶持了這所中文學校,因此我來到英國就入讀那里,但我在越南讀的是法國人開的學校?!?/br> 裘子穎同意他的說法:“我爹爹和姆媽也是這么考慮好處的,所以他們要我去讀混校。他們說那些被送進中文學校的人都是土生土長的華裔,沒有了解過祖輩的文化,到中文學校是為了培養他們對根的記憶。我們并不是,我小時候在上海已經讀過女子學校?!?/br> “土生土長的不就是阿雋嗎,難怪陳生要他讀中文學校,”丁六在一旁嘀咕,又疑惑:“既然是這樣,為什么珍珍不讀中文學校?” 梁達士對此了解,說道:“她現在讀的是許俞華以前讀過的中學,那個學校已經轉成普通綜合學校了。珍珍會讀那里,是因為她不想讀中文學校。阿雋向瑪麗娜申請把珍珍送進去那所普通中學,她看在阿雋的情面上應允,還叫里面的老師關照她??赡苣銈冇兴恢?,英國的學校喜歡體罰,要是不叫人關照……” 梁達士適時收聲,裘子穎也會意幾分,她把那些沒對陳雋問出口的問題全問過一遍,拿著他們寫的現存學校的地址才離開歌舞廳。如果他們所讀的彭尼菲爾德中文學校已經倒閉,那么她只能去了解其他尚存的中文學校。她聽聞彭尼菲爾德中文學校由一個香港富豪創辦,富豪身在香港而不在英國,在自己地頭承接歐洲商務,賺下不少錢。富豪逝世已久,學校倒閉的原因似乎從未公之于眾,在那里畢業的學生揣測其關門是由創始人逝世和資金鏈不足導致的,梁啟曾經幫助過一段時間,但后來又轉向投創其他中文學校及其俱樂部。 裘子穎根據地址來到萊姆豪斯,發覺這里與之前見到的有些不太一樣,她進入一所中文學校,打出梁啟和梁達士的名義找老師詢問幾個問題。這中文學校的走廊盡頭懸了一幅創辦人的畫像,底下的木柜已有虎斑霞綺,柜上兩旁各置一樽鮮露梅花,中間頂了一籠畫眉,構成學校里的唯一風景。出來接待的女老師戴一副眼鏡,聽到梁氏父子的名字后把裘子穎帶進一室。她們簡短地作了交談,裘子穎已經明白一件事情,倫敦的中文學校主要是自愿的、非全職的慈善機構,學費一年大概十五二十英鎊,課業也沒有舊金山的中文學校繁重。除此之外,她們還談到英國的文法學校,這些文法學校的學費比中文學校貴上許多,受政府支持,規章和紀律嚴格,盛行體罰,同行內有領頭羊也有吊車尾的,讀得上的寒門子弟不多,多的是中產家庭以上的孩子。一個小時過去了,談話結束,裘子穎走到街上,耳邊還有學生們的朗朗讀書聲。風搖擺,擺得樹影婆娑,灌至衣擺起浪,她撫住,發絲又如扇蓋臉,兩只手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陳雋吃過午飯便與那幾個上海人商量是否在爵祿街開一個麻將館,這幾人倒是異口同聲地贊成將麻將館當作消遣娛樂的地方,他們的意見相當,還是要把麻將館的底色弄成白的。只是若要開,抵不住有的人私下賭錢,到時候容易引人來審查賭博活動?!霸S老板就是要把它做成賭館,”陳雋打破他們的想法,說道:“但我還是不同意把它變成賭館?!?/br> “陳先生說得對,依我們的見聞,這打麻將的人打久了往往日夜難辨雌雄不分,看見個‘中’字就聯想剩下的東南西北和發白,真是入了腦髓??墒俏覀兩虾H诉€是會打,打一打其實無害,打多了害處才大,”其中一個人搖搖頭說道,“你們泰豐龍有幾個洗碗工還是我以前那地方的???,體力活做得麻木是要到一個地方消遣放松。要是搞賭博,那真是開大了,我不敢想象他們會在里面待多久!再說了,有的人不懂英文,要是他們被查到,三言兩語講不清,百口莫辯?!?/br> “所以,究竟開還是不開?”另一個人問道。 陳雋決定道:“這事情不急,能拖就拖,但如果哪位先生愿意接下這件事情,我也不阻止,只是有幾個請求,越遲開業越好,不要從早開到晚,最好休三做四,別讓那些華人一直待在里面不出來?!?/br> 回到爵祿街,陳雋從梁達士那邊聽來裘子穎問話一事,才知道她想問的是什么。他這時候發現,她要想繞過他,她也不會遲疑一秒。人各有志,他那樣拐彎抹角地阻止,她休息完了還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今朝有酒今朝醉,反倒使他淪為天真狹隘的一方,明知道她有要務在身卻在那里尋事生非。他有時候忍不住回想他之前說的話是不是帶著捆縛桎梏的意味。桎梏?他忽然皺眉,盯著籠里的鸚鵡,他說她從來都不是他們的人,那是因為她是她自己,她一直是自由的??伤蝗徊荒敲聪胨^自由,她不可能不明白,這世界根本沒有什么地方能讓她一直如此自由。 臨近傍晚,風稍微停歇,本在簌簌作響的樹葉靜如影子。越是到這個鐘點,天色越是鉛灰如一座廢墟,沒有鳥語花香,只有疏離寒氣。裘子穎還在萊姆豪斯,再次經過第一次到這邊所看見的戲院。不久前這里還有擺攤,現在空無一人。她走到戲院門口,看見一個女孩正在張望墻上的海報,從側臉看,她輪廓仍稚嫩,有半夢半醒的異域風情。就在那女生轉身斜過臉對向她的時候,裘子穎驚鴻一瞥,只看到了那雙眼睛。杏眼無神,神杳無音信,空蕩蕩的,但韻還在,無神也能叫人記住。她的頭發沒有梳洗,衣服有些破舊,卻能看出她氣質過人。女孩察覺有人,立馬逃開來,閃躲閃躲,躲到樹下蹲著,發抖。人不近,裘子穎也能看到樹下的影子抖如篩糠。她沒有靠近,生怕女孩崩潰,望過一眼就離開了。 進入泰豐龍,裘子穎第一時間找到珍珍,問珍珍有沒有她和好友的相片。珍珍要帶裘子穎回家翻找鐵盒,兩人把書本收拾好,來到陳雋的住所。珍珍回房間趴在地上從床底取出一個海水藍方形鐵盒,鐵盒是航海水手之物,有些歲月,是陳生在西印度碼頭做工的時候從退休船長那里拿下的貴重物品之一。裘子穎看著珍珍打開盒子,從書信里掏出幾張相片,她盯著合照里的人,想法得到印證。像,那女孩的眼睛太像貝蒂·戴維斯,以至于她未見其人,在驚鴻一瞥時也唐突辨認。 碰巧,陳雋回來了,他脫下外套,進屋看見兩人在房間的地上坐著看相片。裘子穎許久不語,待相片收好后才說:“上次你說她不知所蹤,而我剛剛在萊姆豪斯的戲院門口撞見她?!?/br> 陳雋已經站在她身后,俯視她的發頂,問道:“誰?” 珍珍因陳雋的突然出現和裘子穎的話而訝異地張開了嘴巴,打手勢:“伊莎貝爾,我在學校最好的朋友,我以為她爸爸mama帶她去美國了?!?/br> 裘子穎還坐著,沒有為這突然到來的人驚訝,認真地說:“她見到我,躲到樹下,看著像是受了驚嚇。明明在相片里她笑得很開心?!?/br> 陳雋也認識伊莎貝爾,畢竟她是珍珍的好朋友,“她很開朗,喜歡笑?!?/br> 珍珍眼眶一紅,忽然哭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哭,哭得一旁的人心疼。陳雋見狀,撫她的背,等她氣順,他帶裘子穎出來,折到陽臺。陳雋問裘子穎看到什么,后者把見到情況說出,語畢,二人又是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