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吉百利
眾人都清楚,黑幫的勢力不可能完全清除,多年來他們扎根倫敦,從東區蔓延到西區,儼然架構好一個成熟復雜的犯罪網絡??藙诘赂M查理斯辦理的案件,竟然作一個深度報道,把萊斯特廣場的搶劫案剖析開來,警示英國文法學校設置CCF帶來的潛在危害。只是,他筆墨故意著重于此,稍稍掩蓋了黑幫提供槍支一事。這是一個明哲保身的角度,料他也不敢深挖納什幫的罪證,惹怒背后的家族與頭目。他們若要寫黑幫,通常都是收了黑幫的錢財,為他們添幾句美言拉攏人心,或作傳聲筒替他們對政府放狠話??藙诘聝啥酗L,聽來幾位華人被拘留一事,又見當初打過幾面交道的女記者以蛛絲馬跡幫助破案,特意帶一盒巧克力上門。此番目的明確,他要探一下美國那邊的風口。 起初,克勞德在歌舞廳當裘子穎和阿加莎是旅英友人,在他與阿加莎交談的時候,他很快分辨出她的英文口音來自北美。倒是后來,裘子穎聲稱自己是當地華文日報的記者,他以為她和阿加莎是眾多來英國工作的美國人一樣,受雇于在英國合法注冊的單位。不曾想,她們卻是供職于美國報社的記者,這必然引起了他的興趣。毋庸置疑,肯尼迪被刺殺一事對英美關系產生影響,他需要與她們建立聯系以獲得消息。 克勞德向阿加莎通電話,應邀到旅館的餐廳與她們共進午餐。餐廳裝潢精致,隨節日定型風格,現在還留有圣誕痕跡,焦糖味與茶香氤氳其中??藙诘掳亚煽肆λ陀梏米臃f,朝她問候幾句。裘子穎氣色轉好,在他眼珠上下掃過她臉龐時,正低頭看包裝上面的圖案與文字。 克勞德見她在打量,定著那兩只藍眼睛,說:“這是維多利亞女王最喜歡的吉百利巧克力,純牛奶做的?!?/br> “謝謝,”裘子穎說道。 “有意思!”阿加莎忽然驚嘆,她對此有所耳聞,曾了解過一段歷史,聽到幾個關鍵詞后眼睛一亮:“我在曼哈頓的檔案館讀過一個戰地記者的手記,注意到這個奇特的巧克力。不知道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樣,真是有意思。這記者去往南非,因為當時南非正與英國進行戰爭。英國奪得南非最南端的好望角之后繼續擴張,引起當地波耳人的不滿,維多利亞女王贊同對南非開戰,也就發生了后來我們熟知的波耳戰爭,而這個吉百利巧克力是她慰勞當時在南非前線的英國軍人之禮。抱歉,我不太記得戰爭的具體年數,但這個巧克力真是有很長一段歷史?!?/br> “是的,戰爭是一八九九到一九零二年,吉百利的誕生比這還要早,”克勞德欣賞阿加莎的歷史涵養,面露喜色,克制不住地說:“巧克力本來只送軍人,但吸引了當時奔赴前線的許多人們,有的戰地記者能從一些途徑獲得巧克力,可以留作紀念?!?/br> 裘子穎不知道該收還是不該收,想得太多亦或是想得太少,問道:“那么,克勞德先生送我這個巧克力是要我留念,還是你想代表誰犒勞我呢?” 阿加莎在一旁評價道:“原本覺得這是人情味,可事實上當時正發生著極其殘酷的戰爭?!?/br> 克勞德聽聞二人言論,擺擺手,苦笑:“拜托!親愛的,這就是同行之禮,況且吉百利的老板一開始也是反戰主義者。珍妮弗小姐不是戰地記者,但遭受到的沖擊不比他們小,我送這個巧克力是帶著同等敬意。我僅僅傳達我的心意,是紀念還是品嘗,當然由珍妮弗小姐說了算?!敝袊芯涔旁?,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現在確實對她有些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裘子穎輕輕打開這盒巧克力,讓阿加莎和克勞德分別挑揀一塊,而她也選了一塊含在嘴里??藙诘乱呀浢靼?,她把這巧克力當作一盒甜絲絲的巧克力,為此暢然。這個話題點到即止比較好,許多事情難以言喻,常常因其復雜的本質而被曲解,他們無意開學術辯論,很快回到餐桌咀嚼美味佳肴。 午餐結束,服務員上三杯咖啡??藙诘缕芬豢诳Х?,放下杯子,進入正題:“想必二位女士都知道我的來意不只是問候那么簡單。前兩天我的報道已被刊登,大家的關注點是教育問題。我的伙計早早聽說了議員們的開會記錄,他們要投更多錢到教育上面。他們通過調查整理數據,發現美國的教育成就非常顯著,生產增長中教育比研發的占比還大??窗?,現在英國有意向美國學習,我們兩國關系是那么密切?!?/br> 裘子穎聽他兜兜轉轉千轉百回,笑了笑:“克勞德先生,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們你的來意?!?/br> 克勞德摸摸鼻子,終于表明:“我想知道,你們是否可以透露肯尼迪被暗殺的秘密?,F在全世界都在關心這個,究竟是美國故意封鎖消息,還是沒有調查出來?”如果他們可以搶先報道消息,這將會給他們報社帶來狂風巨浪一般的利益。 阿加莎覺得不可思議,卻極其鎮靜地看向他,“我們自然不可能知道內幕?!?/br> 裘子穎點頭,糾正道:“阿加莎與我主要做華人的報道?!?/br> 克勞德沒什么失望的感覺,松一松肩膀,說:“那又如何,難道你們只關注華人嗎?看來我想錯你們了?!?/br> 裘子穎冷冷道:“是你的手伸太遠,我們現在身在英國,不是神通廣大的人,只是一介草民?!?/br>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克勞德深深地望了望她,縱使有千思萬緒,也不再多說,喝一口咖啡,回味無窮,感嘆:“真好奇啊,一切都發生得那么突然,也好奇你們有何想法?!?/br> 二人沒有心思對此事發表意見??藙诘虏o收獲,但也沒有氣餒的意思,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很樂意跟她們做同行和朋友?!凹热荒銈冎饕鋈A人的報道,我也開始理解當初珍妮弗小姐在服裝廠門口跟我討論的緣由,但我還是想提醒你們,不要太理想化?!?/br> 臨走,克勞德拎起搭在椅背的風衣,深邃的眼窩笑意漸深,“愛德溫是我的朋友,你們也是我的朋友,我想我們日后的聯系會更深?!?/br> 交談結束,天邊彩霞燦爛,風與河匯合,匯出萬頃波光與綢緞。等彩霞移去,圓潤落日降臨截截水面,像泰晤士尾龍骨的胎記。阿加莎應克勞德的邀約去看一場電影,裘子穎有些累了,獨自漫步到泰晤士河邊。她記得這里的早晨有賣報小童、雜技小丑、牛奶投遞員,以及分不清我愛你還是你愛我的鴿子和白鷗。她坐在河邊板凳,撕面包屑喂這群雪白豐盈的動物,靜望天水合一。英國的風有奇特的味道,汽油夾肥皂水,洋煙混烘焙咖啡,沒辨認清楚的鴿子還是白鷗晃過她的眼睛,卷起發絲。她開始想家。 裘子穎撩過發絲,轉身恰好看見一輛熟悉的阿斯頓·馬丁,那車窗被搖下,徐徐露出一人的側臉。陳雋握著方向盤,看見她圍了那條圍巾,對她說道:“天黑了,上車吧?!?/br> 裘子穎拍拍手上的面包屑,走過去打開車門,坐穩后,問:“你怎么在這里?!?/br> 陳雋將所有車窗關緊,以免進風,“阿加莎不放心,讓旅館的前臺來歌舞廳找我,要我把你送回去?!?/br> 裘子穎只是淡淡說道:“麻煩你了?!?/br> 他覺得她陰晴不定,前后變化極大,一時熱絡得笑靨迷人,一時生疏如萍水相逢。不過,他也認為這樣保持距離甚好,不必牽扯太多,需要時提供點建議和幫助即可。這一事件過后,他顯然察覺到她的低落,這低落停在她的眉眼和嘴唇。她上車前看了他一眼,他倒是穿得講究,純色西裝外套、窄領帶、白襯衫。 “聽說你們今日見過克勞德,”陳雋欲言又止,想罷,還是提及:“從警察廳出來后,我約他見面,希望他寫一封信給許老板,向他申請授予你文章的轉載權??藙诘轮雷约菏墙O腳石的時候捧腹大笑,笑得肚子抽痛停不下來?!?/br> 裘子穎稍微提起精神,想到克勞德剛剛才提起她身邊的這個人,看向他,追問:“然后呢?”她已經猜到,為自己接話:“他肯定拒絕?!?/br> “他說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需要為此承擔?!?/br> 裘子穎認為在理,“明明就是那赤佬無理取鬧,”她忽然有些疑惑,又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陳雋直視著前方,隨口回答:“想還你人情,免得你又為此做什么傻事?!?/br> 裘子穎冷聲道:“果然,還真是得付出點什么才能換來你們行動。不過失敗了,我依舊是你恩人?!?/br> 陳雋無奈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問:“回旅館,或是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你能載我去么?從倫敦開至舊金山,全程將近九千公里?!?/br> “不能?!?/br> “要是人類會飛就好了,”裘子穎放棄道,靠在座椅背休憩。 陳雋最終替她作出決定,“我送你回旅館,記得過幾日去醫院復診?!?/br> 裘子穎泄氣地吹一口發絲,把頭埋進圍巾,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