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帆船
大邦的哭對陳雋來說情有可原,可在裘子穎眼中倒有些突兀,因為他根本沒有向她講任何事情。他聽了母親的話盛水待客,門簾一翻就聽她提起襲警案的報道。青筋一下暴現,他非常警惕地大喊滾出去。裘子穎面相鎮定,什么也沒說,主動接過他手中的杯子,闔眼睫低頭喝水,有恃無恐的氣質令他先敗下陣來。大邦心虛又生氣,鼻頭霎時間酸得難受,眼睛發疼像被密集的白針亂扎一頓,剛伸拳頭搓臉,眼淚就嘩啦啦直流而下。他心里慘叫命苦,剛剛還是個兇神惡煞的粗人,現在就上演一出男人有淚也輕彈的崩潰場面,真是丟臉。裘子穎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上手輕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人的肩膀。 陳雋登門拜訪,見大邦氣色焦黃,瘦得快脫形,便告知裘子穎,讓她在外面等一等,他們私下有話要談。裘子穎略皺一下眉頭,擺出被截胡的不滿。陳雋剛想張口,她卻好像先知,斂起怨懟的情緒,不等他發話就識趣地走出房間。轉變如此之快,比他還要更迫不及待地先斬后奏,任他兩個麻煩字困在齒間,被堵得死死的。她就是不容他發令趕人,要走也是自己走。 一坨云雨被英格蘭篩子濾成輕盈鵝絨,天開始蒙蒙亮,精氣神也回籠起來。人多祈旱中逢霖,此地相反,愿日照三竿七七四十九天,發白發亮如西班牙海島的明麗天空。雨停了,烏云裂光,裂出了所向披靡的圣光。神明的圣光熏炙城市肺腑,銀白,金黃,總之是大英帝國無人提起卻默契稱雄的夢。夢實現,人人心情豁達大展拳腳,車推進,貨輪滾,結實的運輸聲相依出現。 凌亂的房間內,大邦反而不哭了,畢竟他面前站著的是一個男人。陳雋看他一眼,直白地問:“你欠了胡志濱多少錢?” 大邦聞言,頭都痛,搖擺不定地說:“七百磅?!?/br> 七百磅是什么概念,七百磅差不多能買三四幅當代畫壇排斥的維多利亞風格畫,還能為那家尚未成型的茶館裝上貨真價實的花梨制窗欞和雕刻雙龍戲珠的紫檀木大門,不過這可能還得多加一點小錢才能打出精美的浮雕。胡志濱拿到錢肯定不會買維多利亞風格畫,因為他最討厭西洋人林林總總的藝術。他的錢都拿來養養黑幫,招兵買馬,充實軍備庫。 陳雋預料到大邦會欠那么多,又繼續問,好確定自己的猜測:“你為什么會欠他的錢?” 大邦低了頭,毛茸茸的嘴緊抿,然后開口:“為了給我們一家三口換那張紙?!彼靼卓傆幸惶煲抗┏?,咬咬牙一口氣道:“其實我們一開始從福建坐船來就受了胡志濱的幫助,凡是經過他和他手下的策劃被運送到英國的都被默認與他做了一筆偷渡的交易。我們為了還錢積蓄都花光,本來欠的錢只剩下一百磅,他還要像放高利貸一樣利滾利,而我真是犯賤,聽他說他跟移民局的人有往來,大家跟他花錢就能買紙仔,他打著這個名號招搖蒙騙,我想走個捷徑就上當了。這個事情我一開始沒敢告訴華哥,但我那天不小心把債條落在了以前的音制品店。萬一被那群探查的官員看見,我們一家三口就沒了啊?!闭f到末端,他的尾音都顫顫巍巍的。 陳雋猜中個大概,就是沒想到胡志濱收買了人。不過,他也很快明白,沒有收買,這見不得光明的路是得不到通融的。除此之外,他還沒想過許俞華會手軟保住大邦。他只覺事情比他想象得棘手復雜,臉色凝重地說:“我已經答應俞華幫你保密這件事情,這樣許老板就不會追溯到你頭上。你記住,我們自己的店鋪不允許胡志濱收保護費,他也不敢來砸,是因為許老板和他以前是兄弟,還沒徹底翻臉?!苯又?,他說了一句不是恐嚇的話:“他最不想順明堂和順明堂下面的任何一個人跟胡志濱扯上關系。你今天能開這個店鋪,是因為商會幫助了你,如果他知道你在背后做的事情,你沒有后路?!?/br> 大邦嚇得腿軟,一下子跪在地上,磕著膝蓋向前,哭訴:“華哥說我欠的債他不能幫我,最多替我解決襲警案保我出來。雋哥,求求你,如果你有錢,借我一些吧。我怎么樣都沒問題,不能連累我的父母?!?/br> 陳雋考慮了半分鐘,仁至義盡地比個數,說:“四百,剩下自己解決?!?/br> 大邦聽到后,再次不爭氣地流下淚,這淚也是因為一個心安忽然開閘,剩下的三百他還可以湊。他現在不僅打著音制品店的工,還為這家中式快餐店攬客,一個月五十磅,比大部分人要多一些。 “下次別再沖動打英國警察?!标愲h補充道。 大邦也是氣憤才會出手打人,一拳把那警察打得鼻青臉腫,抱怨道:“他往我臉上吐口水,還拿燈照著我大罵,這渣滓沒有素質?!?/br> 陳雋聞言,心墜了墜,卻只能拍拍他肩膀安慰。事已至此,再多說幾句都無謂。他扭門把掀簾子,碰巧撞見正在偷聽的大邦母親。她眼睛紅得將要泛滿淚花,強忍情緒的眼角滲出細紋,捂著嘴的手背也有老繭。大邦驚恐地站起來,拍拍通紅的膝蓋,知道瞞不住母親了,抱著她痛痛快快大哭一頓。大邦母親撫慰地說,沒事,她自己也存了一點錢,大不了她和父親再忙活一些,幫人打掃衛生,賺點零用。大邦哭得更加厲害。 陳雋不忍再看,走到街道,看見正蹲在地上研究蝸牛尸體的裘子穎。流連的目光如一樁冷靜解剖,理智的頭腦想象它被棄絕踐踏時的哭嚎聲。蝸牛馱軟殼,雨后被人踩扁爆漿,殼成碎片,與軟爛rou泥魚目混珠,糊在一攤水里,質地像豆腐渣。一雙北安普頓皮鞋停在尸首的左側,裘子穎抱著膝蓋抬頭,仰望這擋了大英帝國圣光又截她胡的人。 陳雋伸手,她也毫不扭捏地將冰涼的手放至他的掌心借力站了起來,只是蹲得太久,腿有些麻,她沒有穩住自己的身子往他的胸膛靠了靠,而他反應夠快,兩手扶住她的肩膀。 陳雋適時地放開她,說:“抱歉,那么冷的天氣還讓你在外面蹲著?!?/br> 裘子穎竟然沒有追究的意思,搖搖頭,想到他們私下偷摸聊的內容肯定跟襲警案有關,繞到這個話題問:“你們在里面聊的是襲警案吧,我猜測他有苦衷,這苦衷應該不能被我知道?!?/br> 陳雋發覺她確實聰明,回道:“沒錯。如果你不想傷害人,那你不需要知道太多。有時候你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害人害己?!?/br> 裘子穎笑了笑,開玩笑道:“那我來這里不就是沒意義了么?你憑什么不能讓我知道太多?!?/br> “說句難聽話,美國人通常都喜歡扮仁義博愛,出的手多了反而會弄巧成拙。這里是倫敦唐人街,分派系,有斗爭,而且種族和階級分明,在這個環境下大家都要硬著頭皮生存。你是異鄉客中的異鄉客,不動聲色就是意義?!?/br> 路上有認識陳雋的人,看見他就努起酒窩揮揮手,過了三兩個,又有人朝他寒暄,他都是笑一笑,點頭,擺手打招呼,但眼睛很快聚焦在裘子穎身上。 “你真當我沒在唐人街呆過呢?!濒米臃f聽了這話,已經懂得即使他不明說,話里也隱約有話是提點她的。她還是笑,笑得細肩在顫,這笑里面有著不屑,慢慢她又恢復清冷淡漠的模樣:“我發現許多事情確實不是我所能掌控的。聽你這么說,這案子恐怕是沒有再繼續報道下去的必要,大邦的苦衷不能被曝光,我的計劃也泡湯。我原本想換個角度調查,把真相理清投稿,這樣就能讓克勞德那篇文章無地自容,狠狠將他一軍,然后我繼續跟許老板談判,拿到我想要的東西?!?/br> 陳雋敬佩她的努力,重復她先前的話:“可是你不喜歡談條件?!?/br> “就允許你們在這八面玲瓏,不能讓我想通想透?而且你應該明白,我不是玩弄春秋筆法,是擺明真相,將一部分顛倒的是非重新公之于眾?!濒米臃f倒是忽然看得很開,就地放棄:“我不想在那篇文章上面犟了,現在我只有一個新的問題要跟你談。陳生拜托你去跟許家交涉,你拒絕了,你我都明白,你和他們溝通局面會松動很多,這樣他們也不必在這么寒冷的冬天罷工游行?!?/br> 陳雋直直地望著她認真的眼睛,睫毛卷翹細長,像春夏時海德公園的蒲公英,鼻子小巧細挺,因凍起了傷紅,嘴巴靈活,念念有詞,講的卻是那么冷淡嚴肅的公事。他欣賞她的態度,但不希望她卷進這里魚龍混雜的狀況。 “你放心,他們很快就會恢復正常的工作?!?/br> “好?!?/br> 裘子穎猜他還是暗自做了這件事。他貪婪地想要雙贏,而他也有這個能力雙贏。她在這里不得不處于被動的位置,這時候她發現,即使有底氣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肆無忌憚地做。如果不是為了不傷害人,她完全可以私自跟蹤,狠下心揭開人家的傷疤。她放棄這么做,不代表她選擇了對的一方,只是表明她沒有堅定代表自己的中立立場,不自主地走到了陳雋所在的陣營。人如一彎小帆,在動蕩的海面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