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第25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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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胳膊上壓著拇指粗的針頭,加壓的泵抽出金色的液態電子云,將血管都抽得發紫。 電子云一滴滴地沒入葉既明的身體里,那人的臉色始終不見好轉,周身guntang,高燒不退,仿佛滴水救不了海的干涸。 不該這樣。 他們是最親的血脈,他的電子云,應該可以幫到哥哥才對。 “別白費力氣,沒用了?!?/br> 劉眠終于看不過眼,伸出手,拔出那根沾了血的針頭,取了塊藥棉,按在方宸的傷口處。 “...什么意思?!?/br> 方宸嗓音嘶啞,太久沒說話,驟然發聲,喉嚨如同老舊的機械,聽著生了銹。 劉眠拎著方宸的衣領,把僵硬成石頭的青年扔在床的另一側,壓他肩膀,逼他躺下休息。 “溫涼走了,既明重傷,我不想再額外照顧一個精神崩潰的瘋子?!?/br> 說著,劉眠打了一小盆水,沾濕了手帕,擱在葉既明的前額。溫度驟降,模糊的神志似乎淋了場清爽的冷水,葉既明睫毛微顫,似乎要醒轉。 “繼續睡吧,沒什么要緊的事?!?/br> 劉眠撿了幾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說了,讓他暫且安心,然后才扶著他的背,捏了一片藥,塞進他的雙唇間。 那藥方宸也嘗過。 很苦很澀,舔一下就會打一個寒戰,止不住地反胃。 可葉既明卻好似習慣了一般,喉結微滑,輕易將苦藥吞吃下去。 劉眠守著床邊坐了一會兒,直到額溫慢慢降下來,他才重新扶葉既明躺下,為他輕輕蓋好被子。 劉眠看上去并不像是會照顧人的類型??纱丝?,他的動作極為熟練,利落又溫柔,像是這么多年里,他每日都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見方宸怔怔地盯著自己看,劉眠朝他走去,沒好氣地掐著方宸的下頜,逼他張嘴,塞進一片營養藥。 劉眠視線冷峻,表情不帶一絲溫度,寬闊的肩背卻擋住了刺眼的日光,讓人無端地覺得安心。 方宸仰頭吞了藥,輕輕說了聲謝。 “順便而已?!?/br> 劉眠淡淡地說,視線還落在葉既明身上。 方宸也看向昏睡中的葉既明,問道。 “哥的身體一直這么差嗎?” “你們該有心靈感應吧。既明能瞞得過所有人,大概是瞞不過你的?!?/br> “嗯。他的身體很弱,像是...” 像是一根纖細無定的線,茫然飄在風里,隨時會從當中最細處裂開。 只要一想,方宸的心窩就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疼得他頭暈眼花。 “...到底為什么會這樣?他不是s級向導嗎?” “s級向導,有且只有溫涼一個人。以前沒有,以后,也很難再有第二個?!?/br> 劉眠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柜。這是楚肖云為葉既明單獨開辟出的一間診室,這間上了鎖的書柜,里面放著的,都是葉既明這些年的病例診斷。 劉眠按開一枚暗鎖,從里面取出一個暗黃色的文件袋。文件袋口印著紅色的‘銷毀’二字,時間,是三日后。 劉眠捏著文件袋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將它交到了方宸的手里。 “本來想著,在我們倆死后就毀了的?!?/br> 掌心落了沉甸甸的文件,足有半個手掌那樣厚。而劉眠所說的‘死后’,更是讓方宸心悸難耐。 他也很想知道。 哥哥和劉眠在隱瞞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方宸慎重緩慢地抽出一張紙,上面,是葉既明的體檢報告,略去各色理化指標,最下面的結論,只有四個大字。 ‘a級向導’ 檢測時間,是地心大陸新1年。 “那年,‘葉既明’這個人,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大陸上?!眲⒚哒f,“以前,它只是一個化名。是不能走出地下室的方昭,以遠程助手的身份替方延年進行試驗與數據處理的一個假身份?!?/br> “...哥,十年都沒有真正離開過地下室?!狈藉仿匚兆∪~既明的手,“因為他要照顧我?!?/br> 此刻,過去的記憶洶涌而來。 他們是同卵雙胞胎。 方昭先自然分娩而出,而方宸卻因為母親宮縮無力,多在她的體內待了十個小時。 不知是否因為在母體內待得過久的時間原因,方宸體內的電子云格外濃郁,狂暴、無法自控。相應地,母體的營養和能量仿佛也被這個小孩子吸收殆盡。 慕清秋只來得及抱了抱兩個孩子,甚至,只能撐著為方昭取了名字,便在疲累中死去。 方延年對慕清秋從來深情,一輩子除了科研便是一個她。他一直懊悔,沒能成功阻止長官將她懷孕的妻子送到核輻射室內進行作業,現在她死了,方延年幾乎將所有的懊惱與悲憤都發泄到自己與小兒子身上。 他準備好了殉情的器械,打算帶上小兒子一起死,可大兒子卻撲在小兒子的身上,怎么也不肯下來。兩個剛出生的孩子依偎在母親身邊,他們的面容是那么相像,燈光暖黃,翩躚如流,像是生命的顏色。方延年看著看著,淚潸然而下。 他們是妻子生命的延續。 孩子,不能死。 方延年才拾起生的勇氣,卻發現小兒子周身縈繞著濃郁的電火花。嬰兒連哭都顫抖,被巨大的能量折磨得奄奄一息。 在這之前,人類從未有攜帶原子核與電子的先例,方延年很害怕,他們會被長官囚禁起來、甚至被解剖實驗。 趁著還沒有人察覺異樣,方延年抱起兩個兒子就跑,直瘋跑到他居住的老舊地下室,將剛出生的嬰兒藏在里面。 誰料,方昭已經被錄入戶籍了,長官還在詢問第二個孩子的情況,方延年只得撒謊那孩子被悶死了,尸身,已經火化了。 他以大兒子身體不好為由,沒有將那孩子送到西境科研機構的統一育兒所去,而是自己喂養。 說是喂養,其實方延年并不擅長照料孩子。喂奶差點插進鼻孔里,尿布換得滿地都是。方昭慢慢長大一些,無奈從父親手里接過了喂養弟弟的責任。 幼小的方昭一直知道,他的弟弟不是正常人。 有時,父親會帶自己出門,卻把弟弟留在陰暗的地下室。 那孩子一直被鎖著,手腳帶著銬,皮都卷了好幾層。 方昭心疼弟弟,好心想幫他松一松,卻被那孩子的電火花灼傷,直接暈了過去。 等到他醒來,看見小孩子坐在他身邊抹眼淚,邊抹邊抽噎,雙手死死地拽著他的手,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喊‘哥哥’。 方昭自己也是個小孩子,眼睛一熱,便抱著他哭成了一團。 他們從白天哭到黑夜,哭到失聲,直到父親來了,看兩個白團子哭成了花貓,又想笑又心酸。 他這輩子頭一次這么認真地給兩個孩子洗澡。 方昭在浴缸里跟弟弟玩作一團,忽然,他抱著小鴨子,仰頭問方延年,弟弟叫什么名字。 方延年心頭一酸,說,弟弟沒有名字。 見小兒子又要哭,方昭毫不猶豫地把手里的小鴨子送了過去。小兒子立刻不哭了,淚珠還掛在臉上,眼睛卻是彎著的,又懵懂地喊了一聲‘哥哥’。 方延年摸摸懂事的方昭,溫聲說,要不給哥哥給弟弟起一個名字。 方昭想了想,立刻指著地下室那方窄窄的換氣孔。 方延年哭笑不得,想著果然是小孩子,看見什么說什么??蓻]想到,年幼的方昭奶聲奶氣地,說了一個字。 ‘天’。 方昭說,希望有一天,弟弟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完整的天空,而不是被切成一塊一塊的月亮。 方延年被震了震。 過了很久,他才拉起兄弟二人的小手,認真地說。 那就叫方宸。 這是方宸記憶里,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看見父親笑。 后來,父親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后來甚至見面的次數要按年來計算。 “方老師不是討厭你?!眲⒚甙察o地接了話,“最開始,他只是睹物思人,害怕看見你這張幾乎跟師母一模一樣的臉;再后來,他是因為利欲熏了心?!?/br> 由于核試驗體越來越多,向導哨兵已經成為了研究熱門。方延年本是默默無聞的底層科研人員,卻因為在這方面頗有見地,被西境軍總指揮提拔,一夕翻身。 方延年最初的研究,也只是為了替方宸續命;可后來,榮耀加身,權力在手,他便忘了科研的初衷。為了研究進展,他甚至拋棄了倫理和善惡觀,變得極為激進。 方宸點點頭:“但我當時不知道,過得很痛苦。那幾年,我的生活里,只有哥?!?/br> 方昭作為優秀的高級向導,他本不必一直被鎖在這間窄窄的實驗室里,每日與一個怪物時時相對。 可方昭沒有一日放棄過方宸。 他給方宸喂飯、教他認字;他會在起風的雷雨天默默地鎖住因為電子云狂暴而失去理智的方宸,會在風雨過后的夜哄他安睡,幫他摘下鐐銬,替他在傷口上涂藥。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從不抱怨、總是溫柔。 方宸是方昭養大的。 他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質,幾乎都來源于他的哥哥。 “在我心里,他就是那朵在窗臺上的那朵花?!?/br> 方宸想。 那是,暴風雨來臨時,唯一不會被吹倒的存在。 “有時候我會想,就這樣跟哥住在這里,似乎也沒什么不好??捎幸惶?,哥忽然離開了。其實也沒有很久。五個小時?六個小時?記不得了??蓪ξ叶?,就像是半輩子一樣漫長。那天,我藥物注射過量了。我想,如果哥也不要我了,我就死了吧?!?/br> 方宸聲音帶了絲顫,劉眠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br> “...后來,哥回來了。我抱住他,不知道啰啰嗦嗦地說了什么混賬話,然后暈倒在他面前。等我醒來,哥已經幫我準備好了上路的背包?!狈藉费凵褶D向角落里那跟著他越獄的軍綠色背包,視線帶著懷念,卻變得更悲傷,“...他說,總指揮親自挑選了一支向導小隊,要進行秘密訓練,去東陸執行任務,打擊敵軍。他已經通過了選拔,獲得了名額,并且,成為了這個小隊的副隊長?!?/br> “嗯,原十三隊?!眲⒚哒f。 方宸眼睫微微垂了下去,將葉既明的手握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