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第10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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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眠說得不錯,看來景栩最近的進攻性確實很強。 葉既明姿態從容,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 工人半跪在后面,狼狽而卑微地仰望著聚光燈下端坐的、鼎鼎大名的進化部部長。 顯然他不知道葉既明所說的‘死了幾個人’,是指死了某些驚天動地大事件的牽連人證。在他耳朵里,只聽懂了,葉既明對溪統礦坍塌爆炸毫不關心,而他親近的工友死于礦難,在葉部長眼里,他們死了,只是不值得一提的雞毛蒜皮,是‘斤斤計較’。 “你說...死幾個人而已?”工人干裂的嘴唇發顫,聲音破碎,語不成句,“...在長官眼里,我們未進化人類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恐怕,葉部長根本不懂。 昨天還跟他一起在礦底喝酒聊天,幫他照明打燈的老伙計,今天就已經碎成了rou渣。 連一張完整的臉,都拼不起來啊。 “葉大部長...我們是‘斤斤’,被用來‘計較’的東西嗎...” 大抵是話里的悲憤痛苦太過,葉既明終于微微地回了頭。 “當然不是?!?/br> 沒想到葉既明會否認,工人怔愣抬頭,卻被葉既明更加冰冷無情的話語砸得頭暈眼花。 “人命無貴賤,可時代的選擇有價碼。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砝碼,在新時代的天平上,該被選擇的,已經被選擇了,抱歉?!?/br> 在聚光燈下,那人眼底的慈悲是那么刺眼。 一向理解表達很差的工人,此刻卻完全讀懂了葉既明話外的意思。 他們甚至不配當做天平上的價碼。 他們只是最低賤的物事而已。 他們是新人類火炬的薪柴。 被燃盡是他們的宿命,甚至,該為此感到榮幸。 因為,他們用生命照亮了全人類的前路。 第八十九章 弱者,不要說話 工人極緩慢地站了起來。 他握著手中的長棍,那竟赫然是一把改造過的舊時代火槍。他就這樣將黑漆漆的槍口對準葉既明,拼盡了全身為數不多的勇氣。 “這是...老古董狙擊槍?!惫と穗p眼通紅,“我用它,來殺你?!?/br> 槍口帶著腐朽的刺鼻機油味道,令人生厭、卻又懷念。 被拋棄的舊時代人類,以它獨有的遲緩姿態,可笑地進行著孤注一擲的復仇。 葉既明似乎很輕地搖了搖頭。 他搭在輪椅上的右手輕蜷,掌心的氣渦涌動,能量強大到可以輕易彈飛任何金屬彈頭。 “回去吧?!?/br> 這樣憐憫的施舍,沒能阻止工人前行的腳步。 他一步步向前,腳步沉重,腰背向前弓著,像背著一座山。 “我有話...想說?!?/br> 工人從黑暗陰影處埋進了講臺那一輪光圈中,緊繃的食指,緊緊搭著扳機,掌心打滑,冷汗落在眼皮上,模糊了視線。 那光線極亮,灼得眼瞳疼得想要流淚,可打在皮膚上,有密密麻麻的、令人心醉的癢意。 這大概,就是權力的味道吧。 工人顫巍巍地擦拭掉眼前的冷汗,剛要朝著混亂的臺下大吼,他的動作忽得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間,舌頭僵在上下顎里,動彈不得。 他用驚恐的目光望向葉既明,而對方正安靜地回望,眼底帶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嘆息與憐憫。 “不要開口?!?/br> 工人的冷汗順著脊梁骨緩慢地淌了下來,黏糊糊地沾著他破舊褶皺的灰色工服。 他逆來順受慣了,對長官的命令,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的。 可他今天,忽然生出一股決絕的逆反來。 工人下頜大幅度地顫抖著,像是拼命想要張開嘴,五官扭曲,每一塊肌rou都在痙攣,抵抗著葉既明施加給他的精神控制。 或許是沒有進化的原因,向導給予普通人的精神控制程度比哨兵要弱一些,那滿腔憤懣的工人竟然真的拼死將雙唇張開了一線。 “我們...反對...壓迫...抗議...剝削...” 他吐出字含混不清,像是在泥潭里打了個滾,狼狽地撲在平地上,甩出了一堆泥點子一般。 可他毫不在乎,只想著痛快地說一回。 像個人一樣。 可就在他驚喜地繼續‘說話’的時候,下頜忽得猛地一抖,‘咔嚓’一聲,上下顎一瞬咬合地很緊,舌尖回收不及,被咬出了滿嘴的血。 “今天是我的講座,我不希望,這里出現任何意外?!比~既明頓了頓,聲音放得很輕,“回去吧?!?/br> 工人沒有理他。 在耀眼的燈光下,他扭曲著全部的肌rou,又將嘴張開了一道縫。 口水沿著唇邊淌下,他也顧不上,喉嚨間發出‘嗬嗬’的喑啞嘶吼,竟是孤注一擲地想要說完哪怕這一句話。 在一片嘈雜聲中,工人竟清晰地聽見了那一聲輕如鴻羽的嘆息。 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他的手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吊住,僵硬又緩慢地扶住了那管長槍。 他眼睛瞪得很圓,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一點點、一點點地壓著那金屬扳機。而他,舉著槍,槍口對準的,是自己的太陽xue。 他的意識不再自主。 他才體會到,比死亡更恐怖的,無非就是身不由心,心不由己。 “我...” 他嘴里鮮紅,舌頭麻木到無法卷曲。 “或許你聽說過叢林法則嗎?” 葉既明微微側了頭,露出半只深不見底的眼睛,而他的右手食指輕撫唇側,用悠遠的聲音,詠嘆著叢林間殘酷的法則。 “弱者,不要說話?!?/br> 一旦暴露,就會死亡。 葉既明的傳道授業總是淺顯易懂。只是一句話,已經足以讓工人徹底品味到法則里浸滿的血腥氣。 他緊繃的肌rou逐漸松弛下來,靈魂宛若被人奪取,眼中憤怒的火已經被澆滅,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到毫無波動的眼神。 “甘愿...犧牲?!?/br> 他機械性地張口,像是一臺被調制好的儀器。 他用破碎的舌頭一遍一遍地描摹著新時代頌歌,像是浴血奮戰的戰士。直到嘴里,再也沒有‘我’這個字。 葉既明終于轉過頭。 他用這帶血色的視線掠奪著他人的靈魂,歲月在他眼中壓出了折痕,最后,他淡淡地垂下了眼睫,像在默哀。 工人緩緩地按下扳機,唇邊似乎還浮著一層麻木的笑意。 “不要??!” 一聲撕心裂肺地大吼,自那工人身后傳來。 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衣服很不合身,仿佛是偷來的。 她捧著一懷鐵磁體。 那黑亮的金屬染著灰塵和血跡,像是某個信仰的骸骨,又像是某個被塵封的遺跡。 “爸爸,我來了??!” 她高舉著那一捧鐵磁體,像是捧著一捧讓人厭惡卻又光彩奪目的薪火。 鐵磁體開始燃燒。 她拼命奔跑,借著風,鐵磁體在她懷里燒得更旺,火光沖天,燎上了她散下來的頭發。 最后,將她的父親與那浸滿血與汗的鐵磁體,一同用力地攬進懷里。 凄厲的尖叫聲拔地而起,絕望地盤旋。 葉既明神情微變。 他抬手,想要分開兩人的擁抱。 可已經來不及了。 在他眼前,兩具身軀逐漸破碎,一道道碎痕自骨骼縫隙間撐起,中有血霧散逸,宛若迸發的火焰。 工人在劇痛下終于恢復了神志。 他的臉仿佛被融化,只剩殘破的骨骼,掛著那搖搖欲墜的五官。 為什么。 他們明明背負著這片土地的枝繁葉茂,最后,卻只配化作血水灌溉荒原。 這不對。 這,不對。 他握著那guntang的鐵磁體,在那團血紅火焰中,高高舉起右手,用不成語調的聲音,一遍遍地,泣血呼喊著。 “我們...不該被拋下...” 勇敢的女孩也用燒軟了的手掌,撐起了那塊灼手guntang的鐵磁體。 就在那瞬間,自鐵磁體中心迸發出無數道極明亮的光線,像是迷失方向的牛虻,急速飛舞,最后,狠狠地扎進了父女的身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