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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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捂著肩膀上的傷口,斜靠著木柵欄休憩片刻。 自從牢里逃走,他還沒有安心地喘過一口氣。 天邊的橘色已經被夜幕吞吃殆盡。 面前,有隱約的微光自虛掩著的門縫中滲出來,柔柔的,像是凄冷林間隨風飛舞的螢火蟲,弱小又長明。 長夜愈濃,方宸第一次有了想回的地方。 ==== 任錢半跪在地上,一會兒給溫涼量一次血壓,又托起他的后頸,想喂他喝一點水。 水灌不進去,水珠只順著溫涼白皙的側臉滑向他精致的鎖骨。任錢只好用紙巾蘸了水,給溫涼的唇上染了點濕潤。 這祖宗平時怕冷又怕熱,嬌貴難伺候得很,哪兒有鐵血軍人的錚錚骨氣,也不知道他的傳奇經歷是不是上級杜撰出來當做教育宣傳用的。 李堯善唉聲嘆氣地,用老樹皮般皸裂的手掌給溫少尉按摩著手腳,希望他早點醒過來,早點恢復到原來那樣笑笑鬧鬧的,別這樣病病殃殃地躺著,看著好不適應。 任錢煩躁又無奈,最后癱坐在地上,捂著額頭,聲音很悶:“平時那么懶散,怎么關鍵時刻反而熱心起來了?把自己折騰成這樣,溫涼,這可不像你?!?/br> 溫涼臉色依舊微白,纖長濃密的睫毛低垂,一副沉眠不愿醒的樣子。 聽得這話,李堯善的眼淚又要下來了。 他就知道,溫少尉的心腸其實很熱吶,只是平時嘴太欠了,看不出來而已。 忽得,面前出現了一只雪白的小手絹。 李堯善眼淚汪汪地接過,大聲地擤了鼻涕,忽得愣了一下,看見重新回來的方宸,整個人都怔住了。 兩秒后,李老士官捂著心口向后抽抽,靠著任錢,又驚喜又驚嚇地說道:“回...回來...回來了...” 任錢也愣了一下。 隨即,轉過頭去,給了他一個冷淡的背影。 “不去跟著劉少將,怎么回來了?我承認,五十三號是沒什么前途,你跟著他確實比跟著我強。不過,你要小心。劉眠這個人,唯利是圖,結果導向性太強。你...凡事多留一個心眼,別被人賣了還替別人數錢?!?/br> 任錢嘮嘮叨叨許久,身后還是沒有動靜,反而傳來一陣陣rou香味。 “指揮官,吃飯嗎?”方宸的聲音含混著從身后傳來。 任錢強撐著最后的倔強:“不吃?!?/br> 結果肚子咕嚕嚕作響,任中校有點掛不住面子,跌坐在地上嘆氣,不想說話。 “指揮官,我來五十三號第一頓晚飯,賞個臉,一起吃吧?!狈藉返脑捖犉饋砻兹椎?,怎么聽怎么可愛。 任錢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塊棉花,還得用力清清喉嚨,壓下眼角沒出息的熱度,轉身瞧了一眼。 方宸正蹲在地上,雙手抬著,用熱輻射加熱餐盒里的rou。 李堯善和其余老可愛們也紛紛貢獻出各自少得可憐的輻射波,一群人圍了一圈,雙手舉著,像是一群老年無業游民帶著寶貝孫子出來聚眾燒烤。 任錢:“……” 好團結。 感動中還有點搞笑是怎么回事。 第十四章 誤入賊船 五十三號人手一盒熱氣騰騰的晚餐,rou香飄在掩體內部,簡直像是泡了個充滿幸福香味的桑拿。 方宸坐在任錢身邊,安靜地吃著晚飯,并不多話。 任中??此谏r衫有些單薄,怕他晚上冷,于是從包里取出一件全新的厚實湖藍色軍裝,領口處依舊繡著花體的‘五十三’。 “沙漠比熱小,晝夜溫差大,別凍生病了?!?/br> 方宸這次沒有猶豫,放下餐盒,就把那件質地微硬的立整軍裝套在了身上。 方宸身材高挑,手腳細長,肩寬腰細,比例完美,配上立領軍裝和軍帽,年輕人的意氣風發耀眼得讓人心里一燙。 任錢抬手,拍拍方宸的手臂,大口扒了飯,囫圇的模樣像是幾百年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 方宸盤腿坐在原地,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輕咳一聲,提醒他別把自己噎死。 “首長,只是因為您需要我,我也需要您,所以互惠互利而已,倒也不用這么激動,您說呢?” 任錢朝不會說話的方狐貍肩上狠拍一把,差點打到他的傷口,手硬生生扭了半寸。 他揉著手腕,從懷里拿出一個巴掌大的保溫壺。 外表也是姜黃色的,樣式與劉眠手里的那個差不多,只是體積減半,袖珍小巧得像是醫用酒精壺。 任錢扭開壺口的螺紋,辛辣的氣味從酒壺里飄了出來,嗆得方宸扭頭又咳了一聲。 任錢見他終于吃了癟,壓著聲音笑得開懷,給那些老哨兵一人分了一口,然后舉著酒壺,朝著方宸問道:“不會喝酒?” “沒喝過?!?/br> 以方宸謹慎的個性,是絕對不會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嘗試一個有可能會讓自己失去意識的新東西。 可今晚,他的自我保護意識忽得斷崖式下跌?;蛟S是因為褪去了逃犯的身份,或許是搭上了劉眠這條大船,又或許是,順利找到了溫涼、有了查清哥哥之死的解謎鑰匙。 可這些都不足以讓他卸下防備。 方宸下意識地把手里吃空了的飯盒遞了過去,任錢笑著給他倒了五個毫升的量,讓他悠著點喝。 方宸端著酒飯盒,環視著那群醉醺醺的老爺子,忽得昂首,喉結滑動,直接悶干了那口酒。 或許是因為,在五十三號里,他就算醉了撒酒瘋,好像也沒什么關系。 強刺激性液體將方宸的喉嚨灼得生疼,一股熱氣竄上頭頂,在鼻腔口腔里打著轉,他實在沒忍住,抵著唇大聲咳嗽,咳得眼底水光漣漣。 五十三號敲碗敲筷子,不帶惡意地起著哄。 任錢比了一個‘噓’,轉頭給昏睡中的溫涼拉了拉衣服,又探了探他的額溫,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怎么樣?”方宸大發慈悲地問。 “不知道。自從我到五十三號,就沒見過他動用核心釋放精神力,所以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個什么情況?!比五X小口抿了酒,好奇地問他,“聽你說,當時看見了時空被扭曲?磁場被靜默?” “嗯?!?/br> 方宸沒有隱瞞,把眼見的一切都跟任錢說了。他本以為這很普通,可現在,看見作為高級向導的任錢同樣渴慕的目光,他倒有幾分相信劉眠告訴他的版本:《一代傳奇向導-溫涼傳》。 任錢舉著酒杯,手指劃過這清冷的空氣,捻了一把不存在的波動。 “我們的世界充滿輻射,也即是充滿了磁波動。你看,幾乎所有物體都會有輻射,只是強弱不同而已。就像你剛剛加熱這塊rou一樣。你是催動了身體里的微觀粒子,讓它高速運動,產生熱輻射。這輻射,就是電磁波。而我們精神圖景里的電子,在磁場里可能會受力偏轉。在沒有向導的情況下,哨兵必須要克服強烈的磁場波動,才能讓電子精準打擊敵人。這個過程痛苦且讓人疲勞,幾乎沒有哨兵可以長時間獨立作業。而溫涼的能力,簡直是為哨兵掃平了一切障礙,像是,導航系統和動力系統綁定后的超級助推器?!?/br> 方宸拒絕地很利落:“指揮官,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想跟溫涼搭檔,容易有生理反應,惡心想吐?!?/br> 任錢回頭看一眼溫涼,又看一眼方宸,遲疑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對溫涼的敵意這么大,但在我看來,他其實人并不壞,只是有時候,過于懶散了點?!?/br> 方宸又灌了自己一口酒。 他手肘搭在膝蓋上,拇指輕輕摩挲著藏在胸口的黑金指環。 他慢慢抬頭,聲音很輕,如風一般:“指揮官...我想問問,溫少尉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任錢也喝了一口酒。 “我不知道?!?/br> 方宸這次略有些意外,抬頭重復問道:“不知道?” 任錢點頭。 “我剛來五十三號的時候,溫涼他親自給我擺的接風宴。那一晚,五十三號大家都醉了。你也知道那些老哨兵人有多好,我們喝得很醉,推心置腹共商未來,溫涼就在我們中間,說起熱鬧的事就一起大笑,談起難過的事就跟著抱頭痛哭。這樣的世俗和從眾,會讓我覺得,他的血和酒一樣熱?!?/br> “后來,我帶他出去完成任務,讓他做他就做,不讓他做他就絕對不插手,聽話得像個沒有心的機器;也有人會嘲諷他落魄無用,我開始還護著他,可溫涼聽了那些話,竟然也跟著笑,不是苦笑,是真的覺得有意思的那種笑。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多管閑事的傻子?!?/br> “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老溫沒發火,反而一直在安慰我。從那時開始,我就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懂過他。你說,一個人怎么能活成這樣的超脫,怎么能活得這么不知所謂?” 方宸安靜地聽著,直到任錢停下來的時候,才淡淡地接上了話:“那他的過去,指揮官了解嗎?” 任錢搖搖頭。 “老溫以前在秘密派遣隊里擔任重要職位。那個派遣隊,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加密了的。如果不是為了替老溫尋找合適的哨兵配對,總塔也不會在分塔指揮官面前解密他的身份。只不過,這么多年,老溫像是把自己鎖起來似的,沒人能走近他?!?/br> 任錢頓了頓,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 。 “對。就是這樣。老溫給我一種感覺,他總把自己埋在熱鬧和喧囂里,旁觀著庸人自擾,跟看熱鬧似的??粗詈先?,實際最疏離。他游離在人群之外,從沒想過安定下來。這些年,他也帶過不少徒弟,養出來,都跟著別的塔跑了,可從來也沒見他傷心過?!?/br> “冷血么?!?/br> 方宸沒什么意外地勾勾唇。 也是。 要不然,一個失去綁定哨兵的向導,能活得這么逍遙自在? “不是?!比五X很篤定地看著方宸,“他只是看得太透徹,所以不去在意得失;也因為看得太清楚,所以不去挽留也不去追求。今朝有酒...不,他應該是,今朝有覺今朝睡?!?/br> 方宸又喝了一口酒,心窩燙著,根本理解不了這樣的自我流放。 “他愛睡就睡,跟我沒關系?!?/br> “方宸?!?/br> “嗯?” “這樣的人,如果有了牽掛,就是一輩子的牽掛?!?/br> 任錢的目光赤裸地盯著方宸,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方宸失笑:“別惡心我,長官。再說,我們才見了兩面?!?/br> 任錢也覺得自己的揣測有點瘋狂,于是揉了揉額角,道:“那我實在沒辦法解釋他今天反常的熱心?!?/br> 方宸揉著黑金指環,把表面摩挲得很暖和,里面的波動很柔和,像是春天的風。 他垂眸淺笑,淡淡道:“或許,是覺得虧欠了吧?!?/br> 任錢聞言,重新打量著面前的年輕哨兵。 半晌,聲音低沉地出言詢問:“方宸,你的過去,能告訴我嗎?” 方宸抬眸,細長的狐貍眼眸被亮起的燈光映得很亮,隱有狡黠:“不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