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凜霜保持緘默，但他側過了臉，看著林憬扣在自己的手腕上的手指。

    林憬的手很白，帶著稚氣的修長，指尖有點圓，指腹有輕微的繭，應該是因為經常cao作工程外骨骼。

    而這樣的指腹正隔著皮膚壓在周凜霜血液流動的地方。

    “嘖，難道是因為神經毒素？”

    那一刻，脈搏變快了。

    盡管只有微妙的一點點。

    廢物系統不知道聽到什么召喚，忽然上線了：[感謝林醫生的問診，您終于找對了答案——就是蟲族的神經毒素。本系統預測你的下一個問題應該是在沒有神經鎮痛劑的情況下，這種疼痛到達怎樣的級別？]

    林憬卻沒有和它互懟的心情，[以分娩的疼痛為十級，周凜霜承受的痛苦大概是幾級？]

    林憬本來以為四、五級差不多了，再大不了七級？

    但系統給的答案讓他怔住了。

    [十級。沒有鎮痛劑，他會清晰體會到血液切割劃破血管、骨骼被碾碎、肌rou被針刺分解的疼痛。]

    這都能忍著不說？

    林憬好生氣。

    他不得不在腦海中敲起木魚，不生氣，不生氣，我若氣死誰如意。

    “我不是跟你說了，身體有什么不舒服要告訴我嗎？我不是醫療機，我只會用眼睛看用耳朵聽。你可真是忍術大師啊，這種忍耐有意義嗎？”

    周凜霜看著林憬，完全沒情緒。

    “說話?！绷帚降上驅Ψ?。

    周凜霜是他最討厭的病人，他曾經的一個病人就是為了給子女省錢忍著骨痛不肯說，后來耽誤了治療。他還記得病人的女兒跪在病床邊拉住父親的手，哭泣著說“我有錢啊，爸爸，我們趕緊做手術吧”。

    “神經痛會在未來七到十天內減退?！敝軇C霜回答。

    “可是未來的七到十天是你左腿愈合的黃金時間。你每天疼到肌rou緊繃，無法放松，你覺得你的左腿能好嗎？”林憬冷聲問。

    “你沒有鎮痛劑?！敝軇C霜早就了解透了現在的情況，評估了雖有可能。

    但是他不了解林憬，不了解他這九百多天什么都只能靠自己的經歷，也不了解他根植在精神深處的身為醫生的烙印。

    “這個基地本來也沒有飛船，是我自己造的?！?/br>
    林憬說完，就起身看向周凜霜，“你是同意跟我合作，給那艘飛船裝上引擎一起離開這里，對吧？”

    “當然?！敝軇C霜回答。

    “那既然是合作，而且是要命的合作，我們至少要對對方誠實。有想法就說，有問題就提，有傷痛第一時間想辦法解決。不然，周凜霜不管你在首都星有多牛，你對我就是個累贅?！?/br>
    周凜霜還是沉默。

    “所以，現在請你告訴我，神經痛是不是讓你無法入睡，一直忍耐？”

    良久，林憬終于等來了周凜霜一句：“是的?！?/br>
    “行吧，鎮痛劑我去想想辦法。賀普那家伙應該充好電了，我會讓它來照顧你。這你應該不會害羞了，對吧？”

    一邊說，林憬一邊擰開了之前拿回來的營養劑和蛋白補充劑，放在了周凜霜床邊的。

    林憬打開門，在走廊里長長地吼了一聲：“賀普——”

    大概幾十秒之后，破爛機器人賀普來到了他們的門口。

    “跑哪兒去了？”

    “我去自己給自己升級除塵功能啦！”賀普歪著腦袋，眼睛一閃一閃，“如同你說的，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機器人就要靠自己！”

    “……我好感動，你學會自己長大了?！绷帚接孟掳褪疽饬艘幌律砗?，“來，幫我好好照顧一下周凜霜。別讓他逞強把自己給磕碎了?！?/br>
    “好噠，你放心吧?！辟R普眨了眨眼睛，“我比你靠譜的呢！”

    林憬笑著在賀普的腦袋上敲了一下，電火花閃爍，賀普夸張地抱怨：“哎呀！你把我的腦袋敲壞了！要短路啦！”

    等到林憬把房間的門帶上了，小機器人走到了周凜霜的床邊，嘎吱一聲坐下，撐著下巴看著他。

    周凜霜很安靜，和林憬沒話找話聊還能自娛自樂的性格完全相反。

    哪怕他躺在這個房間里，思想仿佛也存在于另一個世界里。

    “我能跟你說話嗎？”賀普小聲問。

    周凜霜沒有拒絕，那在賀普的程序里就是允許的意思。

    “其實聊天可以轉移你的注意力，緩解疼痛的呢?！辟R普又說。

    周凜霜仍然沒有發起話題的意思。

    “我……需要一個主題才能發揮?！辟R普落寞地低下自己的腦袋。

    沒有日出月落，只是待在這個房間里根本無法辨別時間的流逝。

    不知道過去多久，賀普即將進入省電狀態，周凜霜開口道：“你為什么會跟他在一起？”

    “唔？”賀普耷拉的腦袋忽然抬了起來，“因為林憬選擇了我呀。我是一個被淘汰型號的救生型機器人，等待著被當作垃圾扔進太空。我的同伴們已經耗盡了電量，但我還剩下零點零一格電?！?/br>
    周凜霜沒有表情，賀普無法從他的反饋來判斷他是否想要聽自己說下去。

    安靜了一分鐘之后，周凜霜的喉嚨動了動，“然后呢？”

    賀普的眼睛再度亮了起來，“我用僅有的那一點電向飛船上的人類們求救。請求他們不要把我當成垃圾扔掉，如果為我充電，我能提供各種家政以及意外應急服務。但是我說了好多好多遍，沒有人類理睬。垃圾站的管理人員覺得我太吵了，希望我盡快沒電。我的型號太老了，沒有全息娛樂功能，也沒有讓人愉悅的外表。按照林憬說的，我的廣告詞太生硬，一點都不動人?！?/br>
    “你害怕嗎？”

    這是周凜霜第一次向賀普提出問題。

    第11章 以我的經驗，你應該是個正經人

    “被替代、被淘汰是機器人的宿命。我一點也不害怕哦。但是林憬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全身的電路都在顫動，我想那就是高興吧，雖然林憬說那也可能是短路。他用了三天的食物，從另一個星際流民那里換來了一個舊型號的能量核。三天的食物呢！人三天不吃東西會餓昏吧？”

    “你是救援型機器人?！敝軇C霜回答，“這是一種交換?！?/br>
    這就是林憬用三天食物給它換電源的目的。

    賀普點了點頭，“我知道的呀。他給我電源，我保證他的安全，難道不該這樣嗎？”

    “機器人都懂的道理……人類并不懂?！敝軇C霜垂下眼，思想不知道又飄到哪里去了。

    “所以蟲群侵襲，飛船解體，我立刻放出救援外骨骼，帶著林憬迅速離開。只是可惜，我們降落在了這顆荒星。穿越大氣層的時候，我的外殼損壞了，林憬說我看起來恐怖片里的鬼怪?！?/br>
    “如果是你這個型號的機器人，穿越大氣層之后必然報廢?！敝軇C霜終于轉過頭來，很認真地看著賀普的機械身體，仔細觀察會發現四肢、甚至胸腔的蓋子都是被拼湊出來的。

    “我經歷過許多次的報廢啦。但每一次面臨危險，我都和林憬約定好啦——讓他先跑！”

    周凜霜淡聲道：“人類的生命永遠放在第一位?！?/br>
    這是救援機器人存在的理由和法則。

    “哈哈，騙到你啦！我和林憬的約定是無論發生什么，我都要保護好自己的腦袋，因為這個里面有數據內核?！辟R普指了指自己的頭，“只要這個內核還在，林憬就能給我新的身體?！?/br>
    周凜霜沉默了很久，沒有給賀普反饋。

    賀普安靜了下來，看著自己斑駁的腳趾，房間里又安靜得了無生機。

    “因為他需要你?！?/br>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凜霜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賀普得到了鼓勵，再度活躍了起來。

    “是的。在這里的第323天，林憬的身手還比較菜。我和他一起去回收制造飛船的零件，卻碰上了大型扁貝蟲！我被扁貝蟲的觸須絆倒，還被一頭雄蟲吃掉了。林憬為了救我，撞爛了唯一能開的工程車。平常遇到蟲群就躲開的他，非常英勇地殺死了那頭雄蟲，翻找我的尸體呢?？上?，雄蟲的胃液融化了我的軀體，林憬用吊鉤把我的內核從那灘東西里找了出來?！?/br>
    大型扁貝蟲，是少有的ao同體的蟲子，會根據族群內的繁育需求轉換自己的性別，它們的腺體經常被用于治療信息素紊亂方面的疾病，且費用高昂。

    當這種蟲子處于alpha屬性的時候，別說一輛工程車了，三輛都能原地掀翻。

    林憬能活下來，真的很幸運。

    “所以你對他很忠誠?！?/br>
    “謝謝?！辟R普歪了歪腦袋。

    “為什么要說‘謝謝’？”

    “因為‘忠誠’是人類才有的品質，機器人服從程序和代碼的設定?！?/br>
    周凜霜挪開了眼，事不關己地反問：“你知道忠誠與程序設定之間的區別嗎？”

    賀普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做出回憶的樣子，不知道是程序設置還是在模仿林憬。

    “我想……我知道。那天，我們沒能在日落前回到基地。廣闊的沙漠在銀藍色月光下仿佛沒有盡頭，我的語言系統還是有點詩意的?！?/br>
    周凜霜對賀普的詩意沒有反應，意思是“說有用的”。

    “我們失去了工程車，林憬只能步行回去基地，而我不能再為他進行生物掃描，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么類型的蟲族，或者流沙?！?/br>
    “林憬把我的內核藏在外骨骼里，貼著皮膚放在心臟的位置，用心跳的震動來為我的內核充電，雖然這種方式要把的電充滿需要一萬年，但我也許是宇宙里唯一一個被人類貼著心臟保護的機器人?！?/br>
    “是機器人內核?！敝軇C霜糾正它。

    “哈哈，無所謂啦。很幸運的，我們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個便利店遺跡，他在沙土里刨啊刨啊，我真擔心他會驚動地下的砂蟲。他說他有主角光環，真的找出了能源電池為我充電，擁有四分之一格電的我，更愿意貼在他心臟的位置。他說‘太好了，賀普。你不會死了?！?/br>
    周凜霜安靜地聽著，五官有一種松弛舒展開的錯覺。

    “機器人不會死，只會報廢?！敝軇C霜開口道。

    “對的。你真懂我?！辟R普做出招牌比心動作。

    所以，對于林憬來說，賀普不是機器人，是同伴。

    此時的林憬，坐在基地的資料室里，查閱著鎮痛劑的配方，他不是化學，也不是生物制藥專業畢業的，但對于藥物的構成有最基本的概念。

    神經鎮痛劑的成分結構懸浮在全息屏幕上，林憬皺著眉頭，一邊思考，一邊將它分解成不同的部分。

    基地的全息系統提供了海量的資料庫，但這個基地的前身是囚牢，系統不具備計算和研究的能力。

    系統：[許久沒有和你交流了，我能發表一下意見看法嗎？]

    林憬：[你懂神經鎮痛劑？]

    系統：[我不懂。但我知道之前沒有任何書穿者解決了這個問題。所有中了阿茲馬神經毒素的人，都必須忍受神經痛，這大概是白糖窩瓜給他們的考驗，類似不破不立……或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