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114節
上去的那一剎,如遭重擊。 她卻從來沒有如此渴盼過一場疼痛的到來。 所謂重修,也是重鑄的過程,意味著在這數千層臺階之中,楚明姣過往為修本命劍經歷的所有苦難,傷痛,全部都要重來一次。 楚明姣忍著痛,面不改色,一連上了五道階梯。 腳步停在第六道。 隨著一聲清亮的劍吟,劍意自虛空中而來,以一種常人沒有辦法想象的角度猛切在她左臂。她捂著傷口,鮮血汩汩從指縫間流下來,這一劍力道很大,幾乎要將她的手臂斬下來,只剩后面一層皮rou吊著,情狀分外可怖。 楚明姣悶悶哼了一聲,大概知道這天階的規則了。 昔日受過的傷,小傷只痛在身上,若是大傷,便會還原回來,從前怎么傷的,現在也要挨一道,這叫鑄劍。 她瞇了下眼,細想自己從前受過多少次傷,但哪里記得清楚。光是生命垂危的,就有不下五次,那五次,縱使用遍了上好的藥,她也隔了半月有余才悠悠轉醒,更別提養傷花的時間。 而這還只是身體上要遭受的重創,本命劍劍心出問題,其癥狀根結在心中,想要逆境而上,需要將心中膿瘡一一剔除,刮骨療傷。 難怪說本命劍想重鑄,少則數月,多則三年五載。 想在二十四日之內重修成功,無異于癡人說夢,不切實際。 可她偏要上一遭。 楚明姣捂著傷口,眼仁烏黑,沒管淋漓而下的血和斷折的傷勢,就這樣帶著深可見骨的傷又連著上了七八層樓階,隨著傷勢一道道疊加,漸漸走得吃力,額心細汗從臉頰上滑落,懸在下巴上,或是直接砸在青石階梯上。 她要節約時間,自然不能傷一處就治一處,只有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會稍微停下來,坐在階梯上,吞糖豆似的咽下一顆顆丹藥。 等恢復一點了,就繼續往前走。 風雨不能阻她,滔天卷浪般的疼痛不能阻她,這所謂既定的命運也不能阻她。 當近乎一生的疼痛與傷勢都集中在短短半個月內,再堅韌的心性都會被逼瘋,楚明姣再能忍,再能喊疼,也是個正常人。 實在是受不住的時候,她曾數次在階梯上坐下,坐下時,雙臂露在外面的地方,沒有一處是好的。 她不看云頭,也不看下面,只是環著膝頭枯坐,闔上眼想,二十五年前,江承函散去一身箭氣時,十七年前,他自毀身軀時,以及這十三年,為了救楚南潯而承受那荒謬至極的懲罰時,他多疼。 他無處喊疼時,是不是也只能像她現在這樣,蜷著身體抱一抱自己。 每次想到這個,她就尚能在一片疼痛的泥沼中撥出一絲清明,繼續向前走。 她走得確實很快。 晝夜不分,渾然不顧身體,把自己當傀儡人用,能不快嗎。 不過短短二十日,楚明姣就已經快要走到頂,眼前只留了寥寥五六道階梯,希望二字幾乎就擺在那階梯盡頭,像一塊懸在饑餓至極的人面前招人的rou。 楚明姣在走這最后幾道時,好好休息了半日,等覺得自己狀態好了,才一鼓作氣登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前面幾道并沒有什么想象中的重罰,她一階順著一階,腳步落得快而流暢,直到最后一步時,腳步落下去,就仿佛踩進了云端,整個人失陷掉落。 云端里不是仙境,而是一條白骨路。 楚明姣早知道最后的關卡不會如此簡單,這二十二天,她身體上的折磨已經受盡了,可心結之癥的詰問遲遲不到,現在看來,原來是在這里等著。 這一步若能踏出,本命劍重鑄,若不能,白骨堆里多添一具罷了。 這路靜悄悄,別提人影了,連風都沒聲息,沿途兩邊竹林,葉片如翡,卻不見招動,沒有活力,就成了死氣沉沉的擺件。 這種空蕪的寂靜中,突然出現一道聲音,這聲音細細的,雌雄不辨,顯得陰柔,每一個字都像是貼在楚明姣的耳邊吐出來的,嘆息似的:“你心結當真能解了嗎?” 眼前那條原本清晰的路隨著它的問話變得煙氣繚繞。 楚明姣自然而然停下腳步,怕前路不明,一腳踏空,前功盡棄,于是留下來聽這不知出處的東西將話說完。 那聲音像極了看熱鬧的蠱惑:“這一次,你與他是機緣巧合,心念一致,可這事若是再發生一回,你與他對峙到無可調和的地步,你能毫不遲疑拔劍殺了他嗎?” 楚明姣頓了下。 “這不就是你的心魔嗎?”它溢出一點明顯的笑音:“若是下不了這個決定,你今日來走這一遭,又是為什么呢?人生在世,世事難測,你執掌本命劍,往后,再有這樣的情況,你想叫本命劍又碎一回?” 這話出口,不知為什么,像一柄小錘子,重重將楚明姣脊背砸得彎下來,整個人被迫跌坐在地面上。 以一種反省的虔誠姿態。 那聲音的主人又笑,聲音像是在透過一層薄薄的蛋殼,逗弄里面的小雛鳥:“你第一次拿起本命劍,劍靈問你為何執劍,你說的是什么,可還記得?” “你說,護己心坦蕩,護親友平安,護故土無恙?!?/br> “執劍之路,總要舍棄一些重要的東西?!?/br> 楚明姣垂下眼睫,默然不語。 那人以為她被戳中心事,擺擺袖子,十分寬容地道:“回去吧小姑娘,天資不易,等能下決心了再來——”它話只說了半截,便戛然而止。 楚明姣盯著那千斤重的壓力,一點點站直了身體。 不知道是因為這二十幾日的無數次斷骨重生,片刻不歇,還是因為這重力的壓迫,她撩撩眼皮看人時,天生美麗的眼睛里火燒火燎,遍布血絲。 她很瘦,瘦得昔日合身的衣裳都變得寬大,很難想象,這樣纖細的身軀里,在踏過天階之后,仍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你錯了?!彼⒉恢?,語氣很是輕緩,似乎這道詰問給得比想象中要容易許多,但這世間之事大多又總是如此,看不破的時候千回百轉,寸寸繞腸,看破了,只覺得是個簡單的坎,抬開腿一邁,不費什么力就過去了。 “叫我耿耿于懷,輾轉猶豫的,從來不是要不要殺江承函,我只是遺憾,覺得難過,好像當年雪地里長身素衣的神嗣殿下,那個與我朝夕相處,與我相守多年的道侶變了,他面無全非,判若兩人?!?/br> 這世間最遺憾的,莫過于親眼看見白雪爛進污泥中。 “這十三年,讓我離他更近一步,也離自己更近一步了?!背麈Р酵白?,全然不將云霧繚繞的白骨路放在眼里,“我很開心,這一路走來,原來我們從未失散過?!?/br> “經此一事,我確信,我們不會再有生死相對的時候,我永遠不需要糾結要不要拔劍當他的敵人?!?/br> 她緩聲補充:“還有,在殺不殺他這件事上,我從未猶豫,從未動搖?!?/br> 說完,一步踏出。 楚明姣又從云端,跨上了天階的青石樓階,就在她清醒的一瞬,整座天梯應聲而斷。 她急忙查看本命劍的情況,但這次不需要她特意潛入靈識中去觀察,只見小小的一柄劍出現在眼前,流光四溢,寒芒畢露,吹可斷發,劍身如鏡面,纖毫畢現地照出人的容貌。 干干凈凈,一絲蛛紋也沒有。 她指腹摁著刃邊,薄薄一刮,很是滿意地感受著那種更勝從前的鋒銳狀態。 除此之外,還有個特別的收獲。 天空中的靈力以旋渦狀一股腦朝楚明姣涌來,整個過程持續了半個時辰,她的修為從化月境中層一躍到了大層接近圓滿的境界。 而此時,已經是楚明姣踏天梯的第二十四天正午。 神誕月,也從這一天開始。 楚明姣來不及感受身體更多的變化,也來不及沖到下面,朝結界外翹首以盼的人打聲招呼,她伸手,握住本命劍,將圣蝶招了出來。 圣蝶與本源之間有著割舍不下的聯系,現在好像察覺本體出了什么事,有些躁動不安地在她的指尖踱步,抖動,楚明姣摸了摸它漂亮的翅翼,說:“帶我去找他吧?!?/br> 她本命劍修復,修為一舉突破,更上一層樓,又擁有圣蝶,已經達到了天青畫所說的跨越大傳送陣的資格。 圣蝶用神力將她裹起來,迅速沖向虛空中的某一處,在真正撞上去的那一刻,楚明姣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像玻璃在耳邊碎裂,可身體沒有任何痛感,只是眼前眩暈起來。 一種熟悉的,在二十四天前感受過的眩暈。 她回到了山海界。 == 深潭的封印已經壓不住穢氣了。 在人全部撤出,神靈也自我封印之后,穢氣占據了山海界每一個角落。它們搜遍了每一座大殿,山峰與酒樓,卻全無收獲,這導致它們暴怒,嘶吼著游蕩,想要沖破淪為空殼的山海界,去到外面真正的桃花源里。 偏偏還被神靈之力束縛著。 楚明姣進來后,第一眼就看見了導致山海界險些覆滅的罪魁禍首。 它們沒有人形,被人叫做穢氣,就真的是一團團飄蕩的“氣”,這氣像海藻,也像發絲,貼在人的肌膚上時,叫人頭皮即刻發麻,汗毛倒立。 但這都是些小嘍啰,誰都知道,真正難纏的,絕不是眼前看到的這些東西。 楚明姣沒有停下來好好觀察,她的步伐不停,圣蝶指引著她繼續往前走,到黑氣最濃郁的地方去。 江承函從沉眠中醒來兩個多時辰了。 他的跟前,數百米處,站著一位女子,一位依稀可辨往日風華的女子。 這漫天黑霧黑氣中,唯有她像個正常的生靈,穿著及地的長裙,裙擺蓬松柔軟,由黑霧編制而成,頭發很長,也是純正的黑色,唯有眼睛的色澤與渾身裝扮不搭,看起來泛出點冷銀。 這就是那個致使深潭之禍的昔日神靈。 她不會說話,自從破封印而出后,一直在用意念表達自己的意思。 這讓她的引誘很不成功。 江承函不為所動,他自打露面,連眼皮都沒撩一下,而兩人身下,那個足以將整個山海界囊括進去的神靈法陣,已成雛形。 這是打定主意,要和她同歸于盡了。 作為一個被關了不知道多少年,好不容易嗅到自由氣息,還沒放肆燒殺搶掠一通,就又要嗅到死亡氣息的神靈,她狂怒,發絲化作滔天的黑瀑,桀桀怪叫著朝江承函撲過去。 被他伸手斬斷。 神誕月到來,他的神力增強不少,雖然和巔峰時期沒法比,但這種不動真格的戰斗,對他構不成什么威脅。 雖說如此,但也不能再拖了。 江承函結印手勢一變,突然感覺天空下起了雨,這雨中蘊含著靈氣與勃勃的生機,像第一場潤潤土的春雨,能滋養萬物,催長出無數種可能。 他猛的抬眸,尤有些不可置信。 這不難辨認,是有人突破到化月境大成之后會降落的靈雨。 可是現在的山海界,哪還有半個人。 最先看到的,是振翅過來的圣蝶,它的顏色太過濃郁,在漫天黑霧中尤其明顯,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即便是江承函如今的心境與定力,瞳仁都止不住地收縮,一顆心猛的懸起來。 沒讓他等待太久。 圣蝶之后,出現一道熟悉到叫他心悸的身影,以及一段璀然鋒利的劍光。 江承函一動不動,在靈雨中握了握拳。 她也發現了他。 這姑娘足尖一點,身姿輕盈,如雨燕般落在他跟前,握著那柄威震四方的大殺器。 靈力在本命劍劍身上草草包了一圈,充當劍鞘,現下,她壓根沒給個眼神給昔日的神靈,只是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看,須臾,很不客氣地將本命劍往他腰間一抵,掩著喉嚨里的哽意,惡聲惡氣地說:“還想著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