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98節
楚明姣曾想方設法,竭力使這片被冰雪覆蓋,寸土不生的地開出花,也曾拉著江承函轉遍了山海界。 彼時,她天真,覺得哪有人喜歡活在單調的一種顏色里,又哪有人會將自己日日縛于高閣之中,出去多走,多看,多笑,多經歷點同甘共苦的事,朋友不就處出來了嗎。 現在想想,她多是在自作多情。 他站在至高嶺,不需要生機,不需要溫情。 他本就不是人。 楚明姣走到冰雪殿前,站在華蓋如云的常青樹下,抬眼去看灰蒙蒙的天色,等時間差得不太多了,她拿出兩塊水晶石一樣的東西,手掌往上一抹。水晶石不吸收靈力,但這時候,圣蝶的印記在她額心顯現出來,它顫一顫翅翼,水晶石就像吸飽了某種力量,于轉瞬間綻放出燦燦光亮。 神主被她從前隔三差五就要叫自己身陷險境的行事作風嚇住,又實在沒有辦法阻止她。語氣重了,她鬧,語氣輕了,她根本一個字聽不進去,只好換種方式,花了不少時間,研制出楚明姣手中拿著的這種水晶石來。 水晶石就像個更高級的玉簡,它能隨時聯系到江承函。 類似的靈寶,楚明姣身上還有許多。 這也是為什么,那日她中情瘴之后,江承函將她帶回來,□□橫流時,清雪一樣的人一邊情動,一邊怒意難消的緣由。 她明明有那么多方法聯系到他。 發生了這樣的事,卻偏偏是宋玢經由汀墨通知的他。 水晶石那邊,帶著呼嘯的風中雜音里,江承函音色一日既往干凈:“姣姣?” 楚明姣捏著水晶石的手一緊,垂著眼,似乎能通過晶石表面,看見那張塵埃不染的臉,話語平靜:“我在禁地里,你來一趟吧?!?/br> 江承函放下手中神官們遞來的山海界百姓“聲討書”,五世家突然組織起那么多人,動靜鬧得太大,根本無從隱瞞,聽到風聲的神使們早就前來稟報過一次,此刻正垂首等候命令。 他頓了頓,對楚明姣說:“好,我馬上過去?!?/br> 晶石上的神力黯下去,神使與神官們并列兩行,有膽子大點的,偷偷抬頭往神座上瞅幾眼。這些天,他們備受煎熬,每次一想到自己如今做的事不為其他,而是為凡界而斷自家生路,心里焉能不堵? 平時奉命時,也沒少陽奉陰違,草草了事。 他們想,命運都推著發展到了今日這一步,神主有什么謀劃,也應該露出真章了。 他們希望聽見他一聲令下,轉而大開界壁,與五世家的人手一起,將山海界臣民轉移出去。 可并沒有等到。 神主起身,聲線淡到極點,好像真和外界傳言的那樣,根本不將外面那些拼了命,不求財,不求權,只求生機一線的人當做自己的臣民:“東南西北方向,一起開絞殺陣阻攔,將祭司殿與神主殿的人都調回來,圍住那兩條界壁,任何人不得擅入,違令者斬?!?/br> 這一道命令下來,在場諸位心徹底涼透了。 他的態度至此,完全明了,無需再猜。 神主殿一片鴉雀無聲,半晌,才在獨屬于神靈的無端威壓下,響起不太齊整的應諾聲。 江承函邁出正殿,身影一閃,橫渡兩邊宮宇殿群,回到神靈禁區。 楚明姣在長青樹下等他,樹下有她從前支起的藤條秋千架,還有一方小桌,兩張石凳。她卻沒坐著,也沒看遠方,只是低著頭看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純白衣角出現在眼角余光里。 她抬眼,看到江承函的臉,一看,微怔住。 兩三天的時間,他瘦了許多,暴雪勁風迎面而來,將衣裳吹得鼓起,身影長而挺拔,好似能透出皮rou下的骨骼。 像個純色高潔的魂靈。 “怎么回來了?” 江承函走近,看了看她。 他仍保留著這種習慣,幾乎是從前養出來的條件反射,一旦她在眼前消失了段時間,回來時,不論自己在做什么,都要放下手頭的事,先將人逮住,仔細檢查一遍。 實在是楚明姣太不聽話了。 但當事人顯然不這么覺得,她一副渾然不知自己干出過多少叫人懸心事的樣子,沒心沒肺,還總取笑他,覺得這也太夸張了。她又不是什么稀世寶物,動一動就碎。 楚明姣眨了眨眼,抿著唇不說話,她安安靜靜站著,不說那些絕情的,叫人惱恨的話時,其實甜極了。 她頭戴著斗笠,披著件火紅的大氅,睫毛烏黑稠密,垂在眼皮下,沒有脂粉,朱砂和銅黛,一張臉素面朝天,干凈透徹,顏色的對撞卻依舊來得觸目驚心。 “找你?!?/br> 一會不到的時間,大氅肩頭已經又覆了一層雪,這東西笨重,礙事,楚明姣扯著兩根綁成蝴蝶結花樣的系帶往外扯。 這情形太熟悉,江承函上前兩步,幾乎下意識地去為她摘頭頂上的斗笠,直到手觸到冰涼的竹篾條,他才恍然頓悟到兩人而今爭鋒相對的關系,動作有片刻凝著。 楚明姣扯帶子的動作也頓住了,她歪頭,烏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落到他臉上。 沒有推開。 江承函于是垂下睫,繼續先前的動作。他這個人由內而外透著種仙氣,顯得很是溫柔,單是這樣看,根本想象不到他竟也會有情不自禁動怒的時候。 脾氣好到,好像已經完全釋懷前幾日楚明姣說的那些話。 楚明姣其實有很多話想問他,問他楚南潯的復活,問那如今想來荒唐至極的招魂術,也想揪著他的衣領大聲質問,他是啞巴嗎,說句實話究竟會怎么樣! 但其實——最想問的,是他那上百次刑罰,究竟有多疼。 他又是如何受過來的。 可話到嘴邊,卻通通咽回去,她最后動了動唇,問他:“還生氣嗎?” 她今日就梳了個簡單的垂掛髻,歪頭盯著人看的時候,還像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姑娘。 他們貼得很近,她卻對這種近在咫尺的距離熟視無睹,不見抗拒。 和前幾日相比,乖了不知道多少。 有那么一瞬間,江承函恍惚,若不是了解她,他甚至會覺得,她今日來,是要實施五世家布置的美人計。 他顧著她的發絲,在如云發髻間尋找暗扣,遲遲沒有接話。 楚明姣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哪知下一刻,冰冷的指節來到她下巴上斗笠的系帶上,就著這樣的力道,抬起她的臉,兩人四目相對,他幾乎要望進她的眼底:“你覺得呢,姣姣?!?/br> 她明明都知道。 她拿那樣的話來刺他,他不是沒心的怪物,焉能不氣。 焉能不在意。 楚明姣眨了下眼,覺得江承函可真是屢教不改,蠢到家了。 她那么一問,他還真敢回答,連點高傲的腔調都學不會。按照他們現在這種關系,她就該將趁現在,狠狠奚落他,諷刺他,將傷口血淋淋撕開撒鹽,把他身為神靈的尊嚴和奉上的一顆心踩得稀碎。 然后告訴他,就這點微薄的私情,誰稀罕。 楚明姣卻直愣愣地盯著鞋面,也不看他,半晌,開口說起其他事,長長的一串話,像無意識的嘟囔:“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好多人說,這是因為你的心情不好……但楚家還可以,后山又挖出兩條靈脈,靈氣都化成了雨,時不時下一場,所以花開得比往年艷,品種也比往年多,春分給我采了兩罐,用雪泡著封在翁子里?!?/br> 后年開春,就能挖出來嘗嘗滋味。 可惜,她已經等不到后年。 但山海界那么多人,一定要等到。 “哪種花?神主殿還有不少花露,是你往年做了埋在地底的,不曾開封,你若是想喝,我叫人給你送到楚家?!?/br> “泠枝花?!彼K于將大氅系帶扯落,肩頭一聳,氅衣連同兜帽一起往雪地里落,露出束縛腰身的甲衣。那是戰斗時才穿的東西,她卻好像他察覺不到一樣,閉目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我從前不愛它,今秋才發現它有種特別的香氣?!?/br> “你知道嗎?!彼α讼拢骸八午阌貌饭撬愕囊鼍壘€一點也不準,楚南潯和余五姑娘壓根沒關系,他喜歡宋玢的jiejie,情根深種。我覺得他以后,日子估計夠嗆?!?/br> 這一出事不在江承函的意料中,顯然比這身銀色玄甲更叫他詫異,他當下掀了掀眼皮,問:“他親口承認了?” 她點點頭。 這時,江承函解開所有暗扣,將斗笠從她發絲間取下,放在一側石桌上。 肌膚相貼,氣息交纏。 也就是這個時候,楚明姣陡然抬眸看他,眼里所有情緒都斂回去,溜圓的杏眼里浮出一柄小小的劍,青鋒三尺,本命劍的劍意浩蕩洶涌,甫一放出,連飛雪都凝在半空中。 自成結界。 她握住這柄銳意無匹的劍,美目圓睜,一字一句說:“既然那樣生氣,今日就將這氣化為戰意,與我打一場吧?!?/br> “我相信你也清楚,我們今日要做什么?!?/br> 江承函收回手,長身而立,喉嚨滾動著,只吐出一個字:“好?!?/br> 方才短暫的溫情被扯去,氣氛轉瞬肅殺起來,楚明姣摒棄一切雜念,袖子里的小半張法訣紙無聲無息燃起來,本命劍重新被她掌控,那種心意完全相融的感覺——即便只是靠法訣強行相融,也依舊叫這柄威名赫赫的劍躍躍欲試地顫動起來。 來之前,楚明姣將一切都算好了,原本說好與江承函斡旋三個時辰,但山海界人太多了,她想再多爭一個時辰。 剩下的時間,都留給大戰。 法訣紙徹底燒完之前,只要不出別的什么岔子,不會有事的。 江承函也看不出端倪。 本命劍一直是各種傳聞中的重兵,出鞘時那種斬裂虛空的劍氣,能直接隔空傷人肌膚,宋玢和蘇韞玉等人早前在本命劍下東躲西竄,絕不是說說而已。 楚明姣握著本命劍,摒棄了戰斗前的試探。 她清楚他的實力。 軟綿綿的攻勢確實能拖延更多時間,但她怕被江承函借此機會困住。只要他出了神靈禁區,對外面五世家的人出手,那今日這場行動,絕沒有可能成功。 本命劍先斬出一劍,劍刃霜白,在視線中陡然疊加,數千重劍意全部灌注在這一劍之中,洪水般肆意涌起,徑直撲向江承函。 在劍意奔襲到眼前時,江承函抬眼,壓出兩道涼薄的線,五指在半空中張開,磅礴浩蕩,如汪洋般的神力將此地淹沒。它們化作一面巨大的屏障,將劍氣阻隔在外。 難以再進分毫。 楚明姣進入狀態很快,本命劍劍劍不留情,對面的人卻只是阻擋,并不進攻,劍氣與神力化作一個霧蒙蒙,危機四伏的世界,劍意縱橫切割,局勢瞬息萬變。 本命劍漸入佳境。 一劍比一劍快,一劍比一劍角度刁鉆。 哪怕有源源不斷的神力,江承函的防守之勢仍舊在意料中處于下風,他腰間垂著的玉簡不知亮了多少次,其實都不用點進去聽個具體,都能猜到此刻禁區外是怎樣各路對峙,兵荒馬亂的情形。 某個瞬間,他伸手,才要將玉簡扯下,就見本命劍在半空中橫斬一劍,直接將玉簡斬得炸開,碎為齏粉,順勢在他虎口處貫穿出一個逆行的十字。 鮮血噴涌而出。 她的劍意,好像更上一層樓了。 楚明姣隔空冷然望著這一幕,下巴抬著,道:“已經這個時候了,少管外面的事,多管管自己?!?/br> “再只守不攻,就等著被困在這里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