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92節
畢竟,誰也不知道凡界是個什么情形,他們都只認準了一條真理,任何地方,有錢總比沒錢好混。 礦場上多了不少強大的氣息,他們是宗門里的大人物,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現在現身,是為了壓著礦地的長工拼命勞作,將盡可能多的東西收入囊中帶走。 平時聽話的長工們卻一反常態,卯著勁要往外面沖,他們都是家里的主心骨,是頂梁柱,一家老小現在都在家里等著他們,這種時候,還不許他們回家短暫團圓嗎。 沖突與矛盾強烈對撞時,必然會迎來強勢打壓手段和鮮血。 楚南潯他們下令時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幕,三令五申,還派出五世家弟子管束,但這種事依舊屢見不鮮,無法杜絕。 楚明姣跟在楚家弟子身后,出手,警告,平息風波,收拾一個又一個慘不忍睹的爛攤子。 起先,心中一片鈍痛,后面也麻木了。 從礦場出去后,她又和楚家人去了田間。 雪過天霽,靈農們三三兩兩坐在田埂上,望著眼前的土地發呆。 靈農地位不高,一年收成勉強夠養活家人,余不下多少積蓄,土地就是他們的命脈,可這偏偏是最不可能帶走的東西。 想要多帶點糧食離開,都要發愁沒有多余的靈戒。 楚明姣看了半晌,倏地走過去,將自己手里的靈戒挨個發下去,聽著一疊聲的道謝,重復著同一句話:“盡量將家中東西收拾好,準備起來,隨時撤離?!?/br> 直到發完最后一個靈戒,她吐出一口氣,曲腿在田垛子邊坐下,坐下沒多久,就見兩位老人帶著個五六歲的小丫頭往自己身邊來。 老人的衣裳洗得干不出原本的顏色,cao勞一生,經歷了歲月的摧殘,臉龐上溝壑叢生,但精神矍鑠,面容慈和。 他們一輩子沒和什么位高權重的人打過交道,也認不出楚明姣,只是看她一路走到田埂盡頭,又發東西又叮囑人,溫聲溫氣的,下意識從心底生出希冀,覺得這姑娘好說話。 “大人?!?/br> 老叟雙手老實巴交地疊在一起,朝楚明姣彎腰行禮,后面的老伴與小丫頭也跟著這樣做,楚明姣頓時站起來,將人扶起,問:“這是怎么了?” 是沒有分到靈戒嗎。 楚明姣舉目四望,搜尋楚家弟子的身影,輕聲道:“別著急,靈戒我已經讓人回去取了,等會就會分下來?!?/br> 誰知兩位老人連連搖手,老嫗將靦腆得臉紅的小丫頭拉到自己身邊,cao著一口方言說明來意:“大人,現在的情況,先前就有世家的人來告訴過了,我們大家伙啊,心里都清楚,真要發生不好的事,山海界這么多人,哪能個個都走得脫哩?!?/br> 楚明姣臉上強撐的笑意凝了凝。 因為這是實話。 她能拖江承函三個時辰,這三個時辰,即便是爭分奪秒,他們能轉移多少人出去? 他們想的自然是將山海界住民都安全送出去,可現實情況就是,他們只能看情況來,能轉多少就轉多少。 但肯定不能將這事如實說明,否則,還等不到通過界壁的那天,山海界就先亂了。 “就算是真能出去,我們這一把老骨頭啊,也經不起折騰了?!崩先藬[擺手,唏噓道:“我們生在山海界,長在山海界,對這片土地有感情,而今是要去的年齡了,都說落葉歸根……我們不打算去凡界了?!?/br> 說著,她將扎著兩尾麻花辮,睜著大大眼睛的懵懂小女孩推到跟前:“可這孩子,她還小,人生都還沒開始?!?/br> 楚明姣明白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半晌,彎腰摸了摸小女孩一側的辮子,說:“好,這姑娘,跟在我身邊吧,到時候,我送她出去?!?/br> 兩位老人彼此對視,如釋重負,連連道謝后,又頗為難為情地說:“其實不止是我們,村里許多人家都是這樣想的,大人看……能不能將孩子們帶出去?!?/br> 楚明姣垂著睫,招手將田埂上另一側站著的楚家弟子叫過來,吩咐道:“你去跟著這兩位,將村里愿意將孩子提前送到五世家的都記下來?!?/br> 楚家弟子點頭,跟著兩位老人走了。 留下個小女孩,也不哭也不鬧,臉蛋像被火氣燎過,熏出不尋常的黑色,她用手去擦,越擦越黑,某一刻,還是沒忍住回頭朝老人的方向看過去,一看就癟嘴,繃不住地直掉眼淚。 這個年齡的孩子,其實什么都懂。 楚明姣拿出帕子替她擦干凈,心中那種麻木盡數化為鈍痛,化為枯柴,此時驟逢烈火,無聲而放肆地燒起來。 燒得她渾身每一根骨骼都扭曲折斷了似的痛。 楚明姣找來一個楚家弟子,讓他將小姑娘帶在身邊,等這邊事了了帶回楚家,自己則翻身去了村莊后的小山上,打碎的神祠被她清理過,只剩殘骸,她隔著一段距離,冷冷地看著。 像是在透過它與另一個人冷然對望。 空間漩渦在她指尖下誕生,她沒有遲疑,一步踏進去,徑直通往潮瀾河。 == 潮瀾河的氣氛一日比一日壓抑沉寂,神使們來來往往,臉色緊繃,愁眉不展,沒人敢大聲說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錯。 沒人能摸準神主的意思,也無人知道他的打算,外面那些廣為流傳的謠言,他一概置之不理,好似根本沒有聽說過,也根本都不放在心上。 這讓神令使們走在大街上,面對無數人譴責而憤恨的目光時,覺得連頭都要抬不起來。 昔日無限榮光都化為恥辱。 楚明姣一路飛掠,上了神主殿七樓。呈半扇形擴開的巨大筒子樓里,燈火簇簇,守門的神令使察覺到背后居然有靈力波動,紛紛轉身,見是楚明姣,匆忙上前勸阻:“……殿下,神主殿內,不能凌空而行?!?/br> 她當真止下步子,一雙眼里再不見笑色:“神主呢?” 為首的那位神使見勢不對,但也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回:“殿下在和神官們商議要事,不在殿內,殿下不然進殿內等候,臣即刻去通傳?!?/br> 話音才落,就聽走廊的另一頭,幾道腳步聲傳來。 樓梯的拐角處,江承函一人在前,幾位神官在后,每個人手里都捏著書卷之類的東西,原本還在彼此交談,在踏上最后一節階梯時,不約而同頓住,朝楚明姣這邊看過來。 這一看,心中了然,與同僚間對了對眼神,心照不宣地看向神主的背影。 才說話的那位神官心里一咯噔,想,真是早不來晚不來,這下好,他連提前給神主支個氣的機會都沒有。 江承函腳步在原地短暫滯了一瞬,隨后面色如常地朝她走去,幾位神官眼觀眼,心觀心地靜默不語,跟著提步上前。行至殿門口時,江承函將手里的書卷遞給離得最近的一個,清聲吩咐:“照著先前說的做,都下去吧?!?/br> 說完,他又朝守殿的神使擺了下衣袖:“你們也退下?!?/br> 沒人想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中多留,偌大的神主殿主殿,人頃刻間散得干干凈凈,只留江承函與楚明姣兩個。 殿門被神力拂開,江承函跨過門檻,看向她,低聲說:“外面人多眼雜,有什么話,進來說?!?/br> 楚明姣垂眼跟進去。 大殿里沒有燒炭火,空無一人,又清又靜,江承函伸手撥開珠簾,腳步停在屏風前,駐足細細觀察她。 她的臉實在挑不出什么瑕疵,燭火下,一點異常都很容易被發現。 “去哪了?”知道她怕冷,神力在殿中燃起了蓬不熄滅的火,他衣袖半卷著,將素色絹布用溫水沾濕,露出一段干凈蒼白的腕骨,再和從前一樣,走到她跟前,將絹布貼在她下巴一側,擦了兩下,道:“像田間燒火后沾上的灰?!?/br> 楚明姣緊緊抿著唇。 他說話時,兩人離得很近,近到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濃黑稠密的睫毛,那樣干凈剔透,一如從前。 可現在又算什么。 打一個巴掌給顆甜棗,都不帶這樣的。 楚明姣連退幾步,衣袖狠狠一揮,帶起的靈力漣漪將江承函重重推到屏風上。他沒有出手,也沒有防御,任憑肩頭磕在屏風一角,而后在手背上劃出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他默然不語,站直了身體。 其實算一算時間,她也該是這個時候來找他了。 “這就是你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決定?”楚明姣字字切齒,礦場上橫亙的尸體,田埂上明知必死卻不肯背井離鄉的靈農們仿佛都化為了一個個小人,就在她眼前,在她胸膛里跳躍,“江承函,你到底在做什么?” 江承函能看到她眼睛里全然的怒氣,因為這種情緒,她的眼尾像是沾到了辣椒水一樣,很快紅起來。 楚明姣覺得自己已經被逼瘋了,從十三年前開始,他的每一次決定都讓她止不住的懷疑,又不得不緊接著說服自己,去考慮他身上的責任和不容易。 她性格不算好,這么多年下來,她都將自己迫進死胡同里了,可在每一次和他見面時,都還是會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要讓情緒沖昏頭腦,惡語傷人,無可挽回。 江承函和他們都不一樣。 她和蘇韞玉,和宋玢也有鬧翻臉的時候,一口氣上來了,什么話都能說,“斷交”“永不聯系”這樣的話不止一次兩次,事后彼此給個臺階下,誰也不會將這些話當真,過去了就忘了。 誰都有情緒不受控的時候。 這是人的一生,無法避免會出現的情況。 可江承函理解不了,他沒有那么多想法,不會用任何手段,對他而言,愛一個人,就是付出自己所有能付出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對待她。 她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格外當真。 也正因為這個,楚明姣之前總是會找各種各樣的詞刺他,就算不傷及肺腑,也一定要讓他嘗嘗被劃破肌膚的滋味。 但也僅是如此。 可是現在站在這里,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這些事,她沒辦法克制自己,她覺得,自己如果不走這一趟,不把話全部撕開撕碎,她根本做不了接下來的任何事。 她一定會瘋掉。 “我從來不愿意相信,你是這樣一個人?!?/br> 隔著數十步的距離,楚明姣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看著他,審視他,聲音又冷,又帶著不受控的哽意,她伸手指著殿外,一字一句說:“今天你自己告訴我,告訴我,如我所見,如外人所說,你就是一個冷酷到底,能為凡界生靈舍棄山海界百萬生靈的人?!?/br> “你讓我死心,行嗎?” 她很少有被氣得這么狠的時候,江承函指節攏進寬大的袖口,他在這方面實在拙劣,即便做足了心理準備,此時此刻,也不知道怎么面對她的這些話語。 唯有沉默。 楚明姣真是恨透了他這樣,她眨了下眼,將眼淚都憋回去,不肯讓自己在對峙時流露半點弱勢,一聲聲質問:“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 她非要問出個答案:“為什么???” “……姣姣?!彼D了頓,終于開口,聲線凈澈溫和:“神靈身在其位,不可因私欲而誤蒼生?!?/br> 監察之力聽到這句話,第一次展露出滿意與認同的意思,它覺得,就這幾天,江承函的言行簡直像極了神靈該有的,也是它一直以來期盼的樣子,而這些話,它費盡十三年也沒能聽到。 這太夢幻了,夢幻到它下意識覺得有些飄飄然,居然生出種泡沫般虛浮的,被刻意捧高哄著的錯覺。 就像現在。 它甚至覺得這話,根本就是故意說給它聽的。 楚明姣看著江承函,像是聽到什么荒謬的笑話,一下笑出了聲,這一笑,好像五臟六腑都徹底破碎了:“到底什么是蒼生?在你的眼里,凡界是蒼生,我們不是?” “江承函,我不指望你能偏向我們,可你是在山海界中誕生,成長起來的,山海界是你看著成長到今日這般規模的?!?/br> “你展開神識,看看外面那些人。他們尊敬你,愛戴你,將你奉為畢生信仰,只要是你下的命令,哪怕是要犧牲自己的性命,他們都會眼也不眨地照做?!?/br> “所以到頭來,我們在你這位神靈眼中,究竟算什么???” 她rou眼可見的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再怎么說不哭不哭,不能落了氣勢,現在臉腮上還是掛上了冰涼的淚珠。 她哽聲,將她所能想到的最殘忍惡毒的詞甩到他身上,說他虛偽,說他高高在上地摧毀一切,說他怎么……變得面目全非。 江承函指節根根攏緊,細小的經絡血管在蒼白的手背上迸現出來,他承受著這些沉甸甸的詞語,一個字也不曾反駁,靜得好像一座連呼吸都冰冷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