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88節
她將這張紙塞進袖子里,起身給不開門不罷休的蘇二公子開門。 “你又要做什么?”楚明姣扯動嘴角,將他上下看一遍,狐疑道:“楚南潯沒有給你安排事做嗎?你怎么天天那么閑?” “當然有?!碧K韞玉攤了攤手掌,斜斜倚靠在門檻邊上:“他給我的最大任務,就是將楚二少主哄得開心一點,別的事我可能還幫不上忙,但若說這個,我稱第一,沒人敢稱第二吧?!?/br> “走,請你去酒樓喝酒去?”他朝外偏偏頭,見楚明姣努著嘴,一臉不開心,并且覺得他沒事找事的樣子,不由笑起來:“這次不騙你,真有事和你說?!?/br> “你先說?!?/br> “不知道為什么?!碧K韞玉貼近她耳側,還真丟出一句叫人詫異的話來:“蘇家最近在查我,老頭子還親自出手了?!?/br> 楚明姣正色,第一反應是:“你暴露了?” “你說楚南潯暴露還有可能,他畢竟是自己的身軀,我這可是實打實的宋謂的軀殼,我連蘇家都沒回過,他憑什么懷疑我?”蘇韞玉壓低聲音:“自打我回來,都沒和老頭碰過面,但是你看——” 他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那一圈像是鐵絲絞磨出來的傷口,聲音之中透出點不解:“我沒設防,差點真被蘇家弟子的同身鎖捉回去了?!?/br> “照這趨勢,再過一兩天,蘇家估計要直接找你要人了。五家結盟,老頭子真開口,你也不能不給啊?!?/br> 說到這,他問:“商量下對策?去不去?” 楚明姣不情不愿地關了門,和他去了最近的酒樓。 蘇韞玉先要了兩碟糕點,再要了一壺清茶,原本想選個靠窗的包間,可沒有了,于是又另選了個靠窗,還能看見戲臺唱曲的位置,小二提議將竹簾略放,也等同于半個包間。 楚明姣無心喝茶,她指尖敲了敲桌面,問:“蘇家調查你,到底怎么回事?” 蘇韞玉低頭抿了口茶,眼神幽暗:“他們給我的感覺,像是沒認出來我?!?/br> “沒認出,沒認出為什么抓你?宋謂這個身份,我當初都調查清楚了,該善的后也善了,不會有遺漏的地方,而且,他們為什么突然查宋家的旁系子弟?”楚明姣皺眉:“你方才說,你父親也出手了?!?/br> “是?!碧K韞玉笑了下:“這是最讓我疑惑的地方,五世家自從流息日起,有多安靜你是知道的,我父親該和你父親一樣,在家苦修,非有意外,半步都不會踏出家門才對?!?/br> 事實上,蘇家家主一直以來,也都是這么做的。 “其實也沒事,真被抓了的話,大不了我如實交代?!碧K韞玉揚揚眉,一副沒將這當成什么大事的樣子:“血rou至親,都到這時候了,總不至于讓我再填一次深潭?” “不,他們如此大張旗鼓找人,肯定是有什么確鑿的消息?!?/br> 楚明姣盯著玫瑰花糕出神,漸漸有了思緒:“為了將人帶回去,蘇家同身鎖都帶出來了,問題是……如果不知道你身份,那他們要帶的,究竟是什么人?” 話說到這一步,蘇韞玉的茶也喝不下去了,他往椅背上一躺,整個人松懈下來:“不知道了,別想這些,我今日是帶你出來放松的?!?/br> 他道:“大戰前偷閑躲懶一會,嗯?” 楚明姣腦子里亂糟糟的,只覺得眼下的事還沒解決,蘇家這邊又不知道在找什么,她怎么能現在放松。 蘇韞玉看穿她在想什么:“界壁宋玢去找了,五家精英各為其主,沒有需要你管的,和江承函的對決,你應該早有對策了,現在除了干著急,我兩還有什么能做的?不若歇息歇息,養精蓄銳,俗話還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呢?!?/br> 楚明姣掙扎了一會,半晌,身體也軟下去,學著他一樣,脊骨完全貼合椅背,兩個人半坐半躺,雙雙閉著眼,誰也不看誰,像兩具沒有骨骼,精疲力竭的軀體。 冬季暖陽透過窗灑在他們臉龐上,蘇韞玉懶洋洋地抻著手肘,道:“楚二,你還記得多少小時候的事?” “說起來真奇怪……楚南潯沒下深潭之前,我兩是不是還挺無憂無慮的?我總覺得那會我還是心比天高的少年,人生的樂趣好像全在秘境比試時將凡界那些別扭得要命的天才們打得認輸上?!?/br> “你好像也是一樣,劍道的千古奇才?” “我和宋玢出來喝酒,看到像你的人都得斟酌半天,要是感覺身體狀態不大對,立馬轉身跑?!?/br> “你看看你那時候,多讓人害怕?!?/br> 他吐字很慢,像是隨時要睡著了一樣,字音都沒什么力道:“我們本來以為,你成婚后會有所收斂,再不濟,出來閑逛打架比試闖秘境的時間也會大大減少,哪知都沒有。導致現在一看,好像你成婚后與成婚前,沒什么差別?!?/br> 楚明姣瞇著眼,眼前光線璨璨,她將手背搭在眼睛上,也很懶散地回:“你一下說得太多了,閑聊都不知道先和你聊哪個?!?/br> 話雖如此,她還是耐心一一參與了:“小時候的事,有些不大清楚了,回想起來,只記得你老對我臭著一張臉,一副多大不樂意帶我玩的樣子,宋玢呢,又不經氣,老是告狀?!?/br> “我也看人族的‘天才們’挺不順眼的,他們老覺得我們是因為靈氣濃郁才比他們厲害,輪到全封靈力上場,單拼戰斗技巧與攻伐力時就不吭聲了?!彼D了下:“誒,你說,四十八仙門現在袖手旁觀,是不是因為那時候被我們得罪狠了,面上無光?” 蘇韞玉搖頭:“我覺得他們只是,單純的受人保護慣了,不想冒險?!?/br> 楚明姣睫毛在手背上眨了下,又說:“成婚前后,沒有變化,是因為神后這個身份給我帶來的束縛不多?!?/br> 最開始,她才與江承函成婚時,各方勢力都要來湊熱鬧,恨不得長十雙眼睛放在她身上挑刺,祭司殿就更不必說了,規勸神后規范言行,端重身份的奏帖一日都不帶停的,全被江承函無聲無息壓了下去。 她依舊是燦燦爛漫的楚二姑娘,是叫一圈人頭疼得不行的本命劍劍主,是她自己。 神后只意味著成為了他的道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束縛。 “你散出成婚的消息時,我才閉死關出來,第一反應是,不可能是真的吧?!?/br> 說這話時,蘇韞玉睜開眼,好像比較在意這個回答,聲音里的睡意都霎時少了一半:“那么早就成婚,你當時怎么想的,膽子真大?!?/br> “其實沒想很多?!背麈琅f閉著眼睛,像是沒什么情緒波動一樣:“我只是覺得,以后也不會再有比他更讓我喜歡的人了?!?/br> 所以。 早成親晚成親,沒有差別。 蘇韞玉胸口處突然泛起一陣酸楚,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什么,只覺得前所未有,同時意識到,自己這幾天面對楚明姣時反常的情緒越來越多了。 而這顯然,對她,對他,都不是件好事。 他不再提這些,轉而道:“這次的事,我以為,按照你的性格,會——” “會全然相信他,是嗎?” 楚明姣知道他想說什么,先一步截了話頭:“如果是我自己,我會陪他等到最后,屆時,是好是壞,是生是死,自有定論。但現在不止是我,我無法把山海界數十萬人的安危,我的親人,朋友,族人的性命全部寄托在別人身上?!?/br> 任何人都不行。 蘇韞玉:“不說這些了,說好的帶你來放松,閉眼,曬太陽?!?/br> 楚明姣闔眼放松了自己,沒過多久,竟然真在這難得的冬日暖陽里昏昏欲睡起來,樓下戲臺上已經開唱,咿咿呀呀地將這世間愛恨情仇,家國大義一一道來,勾人的尾調飄進耳朵里,催得人神智都沉醉了。 她確實太累了。 直到臺下傳來一陣接一陣的喧鬧聲,她皺皺眉,本沒打算管,可那聲音就是拐著彎一字不落地往她耳朵里鉆:“……呸!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主殿,舍棄了山海界,還跑到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放開我!” “憑什么不能說,神主殿真有本事,不若將我們這等平民百姓都殺了吧?!?/br> 接下來,又是男子癲狂的笑叫聲:“哦?是我忘卻了,而今還不能殺我們,神主殿下還指望我們填深潭救凡界蒼生呢,那里啊,才是他心中真正值得活著的子民?!?/br> 這一聲神主殿下,極盡尖銳諷刺。 自從神主誕生于世,從未有人敢當街放下這樣的話,最是窮兇極惡的罪犯也不會如此。 宛若針尖刺進了皮膚,楚明姣猛的清醒,她無聲坐起來,脊骨挺直,手掀開紗簾,往樓里看。 發現樓里很安靜,安靜得叫人覺得心里發毛。 蘇韞玉幾乎也是立刻轉醒了,他默默罵了句該死,早在一兩天前,五世家的人已經有意無意將各種版本的“真相”散布出去了,直到今天,楚南潯等人聯合下令,他們才開始真正行動,但按理說,這片地域早在上午,就已經“演練”完了。 倒霉的人,真是喝口涼茶都塞牙。 他看向楚明姣。 她在觀察樓里其他坐著的人的臉色,看得很仔細,不放過一絲一毫細節。 這若是換在從前,都不用從前,就十天以前,誰敢這樣辱罵神主殿,江承函,這樓里甭管老少,就算鬧事的人已經被神主殿的人帶走了,他們都要站起來朝他吐口唾沫才肯作罷。 可現在,這些人眼神譏嘲,神色中夾雜著一種憤怒,那種憤怒匯聚起來,便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刃,能誅心于無形之處。 這幅情態,說五世家的手沒插進來,楚明姣根本不信。 “這就是你們最后商定的結果?”她定定看了許久,視線落回神色復雜懊惱的蘇韞玉身上,輕聲問:“怎么不和我說一聲?” 蘇韞玉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半晌,擠出一句:“不然我們回去吧,這茶,也沒什么好喝的?!?/br> 楚明姣卻不予理會,她下樓,走到街上,發現口出狂言的是個鬢發與胡須亂糟糟,衣裳被漿洗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男子,喝了不知道多少酒,一身熏天酒味,此時被神令使押走也不怕,滿臉慷慨赴死的神情。 這落在滿街人眼中,無疑飛速渲染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靜默悲壯感。 神令使捉人,在他們眼中,與江承函心虛,毫無分別。 楚明姣站在酒樓的招匾下,逆著光去看這一出分明被人安排好的鬧劇,她以為這一幕會隨著醉漢被抓走而落幕,可遠處卻聞訊趕來幾位五世家的弟子,象征他們身份的腰牌熠熠發光,閃亮得想叫人忽視都不行。 “神令使大人?!眮淼娜晃迨兰业茏映瘍擅窳钍贡?,語氣做小,姿態卻不卑不亢:“此人從蘇家逃出,行竊,可否交由我們審問處理?” 為首的神令使瞇著眼睛,大拇指無意識摩挲著橫在腰間的刀柄,他深深凝著眼前的這些年輕人,又側過頭,掃一掃周圍無數雙關注在此的眼睛,半晌,手一揮,命人將酒鬼放了,壓低聲音道:“五世家可知道自己這兩天都在做些什么?嗯?!” 他是神主殿的官吏,形形色色離奇的事看多了,這次山海界從前日起,就隱隱起了流言,先是在眾人心中都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及至今日,徹底爆發,呈烈火烹油之勢,傳播極廣,若說沒有沒有人暗中策劃謀略,根本不可能。 這兩日,凡是詆毀神主殿與神主的,到最后都被五世家的人以各種方式保了下來。 這無疑是在告訴默默看著這一幕的無數雙眼睛:看,關鍵時候,五世家才是會與大家站在一起的。 五世家這邊接聲的是個女子,長得幼小玲瓏,語氣清脆:“我們聽不懂神令使大人在說什么?!?/br> “小崽子?!鄙窳钍箵蹞垡滦?,抬眼:“神主殿下昔日為山海界做了多少事,你們是一點也不記啊?!?/br> “大人?!辈辽矶^時,這女子握握拳頭,同樣壓低了聲音說:“昔日神主恩惠,我們不敢稍忘半分,世家之內任何人,都不會詆毀殿下半句?!?/br> “可您也是山海界的人?!?/br> 神令使腳步微不可見一頓,帶著神后兩位神令使,怒而甩袖走了。 這一出,楚明姣看懂了。 不止世家離心,就連在神主殿做事的人,心里也都開始遲疑搖擺了。 這女孩說得對,他們也是山海界的人,神主到了凡界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神主,犧牲他們而保凡界生靈無虞,他的聲望甚至會達到一個新的巔峰。 會死的是他們。 楚明姣看完這一幕,轉身就走,蘇韞玉急忙跟上,他以為她是要去找楚南潯質問,興師問罪,可跟著她七彎八繞走了一路,眼看著脫離了城中,眼前開闊起來。 冬季的郊野不比其他季節,稍顯空曠。 蘇韞玉心中隱隱猜出她這是想來這做什么了。 神主殿重威儀,江承函昔日在山海界的聲望又無與倫比的高,許多人建了神主祠,在鄉野小道邊和半山腰里的隱秘角落,離得近的人會來每日上上香,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楚明姣曾來這里看過,她在風中停了停,攀上一座小山包,撥開堆疊在一起的枯草,順著經年累月踏出來的腳印小路往前走,走了不到十幾步,看到了一座神主祠。 那已經叫不得神主祠了,入目只是很多碎土片,被人用棍棒敲碎了,兩個杏子被人踩碎了,汁水黏糊進泥土里,香案與香灰分離,東倒西歪。 不需要多問,誰都知道這里經歷了什么。 楚明姣眼睫上下顫了下,稍微一垂眼,腦海里就能自行想象出這個祠堂從前的樣子。 小小的,由土坯砌成,很是簡陋,只能勉強在小香案里上柱香,再擺兩個貢果。 當地住著的都是靈農,以農田果蔬為生,當年的果苗與禾苗十分嬌貴,畏熱畏寒,一年只有半季的收成,還是全靠天吃飯。江承函出來游歷時發現了這一狀況,將培育種挪了一些回神主殿,研究了好幾年,才叫這些秧苗從根部茁壯起來,收成漸好。 到現在,神靈禁區里都還有稻穗生長,隨四季變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