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83節
說實話,這是楚明姣第一次直視他的某種脆弱,才要說話,又訥訥止住,圓溜溜的瞳仁里,有些茫然。 好像也是第一次知道,神靈原來也會有這么無助,惶恐,感到害怕的時候。 楚明姣完全招架不住他這樣,立馬舉手投降,認錯與保證,一個都不落下,話說得比唱得都好聽。 江承函能不知道她嘛。 再過一段時日,等她又能蹦蹦跳跳去外面打架了,你再問她答應了什么,完蛋,一個字都記不起來。 她太灑脫了,灑脫得好像沒有牽掛一樣。 楚明姣這次結結實實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她情況穩定了,神使們搬了張大的案桌進來,白天,江承函陪無所事事的二姑娘說話,處理這段時日里堆積起來的政務。 夜里,等她睡著了,他就披衣起身,頂著一程程夜露前往藏書閣。 本命劍越到后面越危險,這條路注定如此。 她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興致一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帶著本命劍就上了,什么傷勢,危險,會不會有性命之憂,那都是后面要考慮的事。 即便在戰斗中死亡,于她而言,也是個可以接受的結果。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沒辦法叫她放棄熱愛的劍之道,就只能遍覽古籍,找尋所有有關本命劍修煉之路上的資料,一遍遍翻看,對比,最后總結出來。 ——她需要一名琴修。 這對她打斗受傷后的療養,和未來之路上的深入,都大有裨益。 這種說法,他也確實,一直有所耳聞。 擁有這樣的助力后,她未來需要以身涉險,殊死搏殺的次數也會少上許多。 能少一次是一次。 他生怕就因為哪一次,而要去承擔某種失去她的可能。 過了一段時間,楚明姣好轉起來,和他說了聲,搬回楚家住了一段日子,安撫她同樣受到驚嚇的兄長與老父親去了。 江承函在一個無月無星的深夜,獨自進入密室,于原地靜默許久,將古弓與流霜箭矢取了下來。 流霜箭矢與他心意相同,提前察覺到什么,嗡的哀鳴一聲,在他掌中顫動,急切不舍地挽留。 他眉眼沉霜,單方面切斷了與流霜箭矢的靈契,緊接著以一種不太熟練的方式,略微笨拙澀痛地將滿身箭氣回歸本源,轉換為醇正溫和的琴意。 楚明姣在一個月后回來了,帶著一點不算嚴重的傷,隔著好遠就小跑過來跳進他懷里,整個人都往外冒著一種馥郁的花草香,發絲纏了他滿身:“我回來了?!?/br> “我可被老頭念死了?!?/br> 江承函低頭,她再一動,毛絨絨的發頂就不住地摩挲著他的下巴,見此情形,不遠處的汀白汀墨與春分都識趣地止住了腳步,她這會是一點看不出與人比試時的樣子了,嬌里嬌氣地抱怨:“老頭非讓我住久一點,說這次傷了元氣,要我在家里好好休養?!?/br> 她說話的時候,他聽得很安靜,時不時應一聲,最后,拉過她的手肘看了看,問:“又在哪兒受的傷?” “蘇蘊玉的盾山家突破了,我們在演練臺上比了三四回合?!彼匮a充:“我自己提出來的,點到為止?!?/br> 江承函撫了下她的發頂:“有點乖?!?/br> 她于是極為受用地瞇起了眼睛。 === 夜里,楚明姣半曲腿坐在床上,裙子和喇叭花一樣散開邊角,占據了大半張床,這時候才開始處理手肘上那片因為對撞而腫起的地方。 見狀,江承函走過去,骨節分明的食指隔著層輕紗衣料,貼上她挺直的背脊骨,這一次,從他指尖溢出來平復她體內傷勢的不是神力,而是更為契合醇正的琴意。 楚明姣感受到那股暖流,嘴里嘟囔的話語卡了音,她像是被燒紅的炭火烙進了肌膚,在原地楞了下,猛地轉身,抓著他的手指,問:“剛才怎么回事?這是什么?” “怎么會是琴意?” 江承函被她抓住的指節微動,望著她,眉目沉雪,像是默認了這個話題。 他無聲靜默,半晌,用指節觸了觸她紅燦燦的臉頰:“日后,本命劍的修煉不會再那樣艱難了?!?/br> 楚明姣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大腦里,沖得她一陣陣眩暈,某種可怕的猜想貼著被他之前觸碰過的背脊一路往上躥,她臉上笑容和血色一起凝固,喉嚨顫了顫:“什么意思?!?/br> “你別和我開這種玩笑?!?/br> 江承函似乎有些難以理解她的反應,安安靜靜地站著,短時間內沒出聲。 她一下急了,抓著他的手掌,靈力順著經絡游進去,神力里的箭意沒有了,之前蓄勢而發,總是銳意逼人的那股勁,盡數轉換成了軟綿綿的琴意。 從第一次見面,到相知相許,再到成婚,那么多年里,江承函頭一次見到那樣生氣的楚明姣。 她立馬從床上下來,鞋都沒穿,臉色煞白,推了他一下:“流霜箭矢呢?” 他微微抿了下唇。 像平地積蓄起一陣來勢洶洶的云雨,楚明姣眼眶紅起來,又推了他一下,這次聲音里帶著止不住的抖意,似乎牙關都在輕顫:“問你呢,流霜箭矢呢?” 江承函皺眉,擦了擦她泛起花瓣一樣浮紅的眼角,低聲道:“留在神主殿了?!?/br> 這話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動,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楚明姣就徹底繃不住了,眼淚從兩腮掉落,一邊掉她一邊胡亂伸手去擦,一時間什么都顧不上了,拉著他就往神主殿跑。 一路跑得很快,眼前景色瞬息變幻,她的心跳卻慢得像是要徹底停掉。 流霜箭矢果真靜靜躺在神主殿中,被一個靈盒密封著,江承函的手放上去,這支名動三界的靈器再也沒有以往那種貼合著躍動的動靜,它死氣沉沉。 楚明姣極其無助地拉著他,將他推到流霜箭矢邊上,說:“你去換回來,現在換?!?/br> 江承函不動,在她又一次用手背擦眼淚時拉住她,輕聲解釋:“換不了了?!?/br> 頓了頓,他又有些遲疑地問:“姣姣,你不喜歡琴修嗎?” 這都什么和什么。 “這和喜不喜歡有什么關系啊?!彼龤獾靡?,哽聲:“我根本不需要琴修!我不需要……我就要流霜箭矢,我當初見你時你什么樣,現在就得是什么樣?!?/br> 她慌得語無倫次,亂了陣腳,拉著他又要去祭司殿:“走,去問大祭司,肯定會有辦法能換回來的?!?/br> 江承函拉住她。 深夜的燭光下,她望進他的瞳仁,幾乎能看見里面的字。 ——落子無悔,無法更改。 江承函從來沒見她掉過那么多眼淚。 楚二姑娘生來驕傲,數次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別說紅眼睛掉眼淚了,要不是他和楚南潯的臉色太難看,她甚至還能笑起來朝宋玢這些“狐朋狗友”扮個鬼臉。 最多最多,江承函只在床笫之事上聽她胡言亂語地哼哼唧唧抽泣過。 像現在這種情況,一次都不曾有過。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日,足足一個月,楚明姣都將自己關在藏書閣里,她拿著本冊子,但凡看到些什么與琴修,箭修轉換之術相關的事,就認認真真記下來。 那段時間,她誰也不見,誰也不理,玉簡亮起來又熄滅,宋玢和蘇蘊玉差點以為她又怎么了,還旁敲側擊去問過楚南潯和汀墨。 這期間,她卯著一股勁,覺得只要自己看了足夠多的書,總能找到方法讓江承函將那該死的琴意散回去,這股勁在她翻完最后一本記載了琴修事宜的術后潰散了。 事實擺在眼前,逼人不得不接受。 江承函才從神主殿與神使們議完事,轉身去了藏書閣。 這一個月里,他也受到了冷落。 楚明姣終于肯從藏書閣中出來,捏著那本小小的冊子,又看了看盒子里徹底沉寂下去的流霜箭矢,麻木地揉著眼睛,眼睛里全是熬出來的血絲。 江承函擔心她的狀態,將她牽著回了禁區中。 她瘦了一些,模樣透著某種狼狽萎靡。 他摒棄左右侍從,就著銅盆中的熱水給她擦了擦手與臉,又潤了潤干裂的唇瓣,叫她坐定在銅鏡前。自己則斂眉,將她的發辮拆下來,重新整理,最后耐心地將脂粉涂抹均勻,以筆尖蘸著朱砂在她額心間描出收尾的艷麗一筆。 銅鏡里又出現一個精致得宛若瓷娃娃般的美人。 因為眼仁里遮不去的血絲,又像只嬌貴難哄的兔子。 看著看著,這美人倏地眨了下睫,腮幫子上又掛上一顆淚珠。 楚明姣覺得自己這輩子的眼淚都在這一個月里流完了。 …… 這樣居然都沒能哄得好。 兩兩對視,江承函將手里的朱釵放在桌面上,內心低低嘆息一聲,將人抱起來,瞬時盈了滿懷梔子花香,都是她發絲和裙擺上的香氣。 他撫了撫她纖弱的脊背,再清癯的人也被這一幕逼得現出點無奈出來:“怎么就氣成這樣了?!?/br> 還說呢! 楚明姣沒什么氣勢地痛斥他:“你到底怎么想的,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他不知道琴修意味著什么嗎。 他真不知道三界上下,覬覦流霜箭矢的人有多少嗎? 江承函確實沒有料到這一出,可以說,她的怒氣,眼淚和夜以繼日的補救,統統不在他事先的設想之內。 明明本命劍需要琴修。 她也需要。 他伸手順著她的發絲,跟安撫小孩似的:“……以為你會高興的?!?/br> 以為她會欣喜于本命劍可以更上一層樓,以為她會因為日后可以更加放肆打斗而漫出笑容,也以為她會像從前每次收到他的禮物一樣親熱熱地蹭蹭他,表達自己的喜歡。 神靈不通人的技巧,不懂人的情趣,很多時候,都在憑本能去珍惜她,愛她。 沒承想,會將她惹成現在這樣。 楚明姣被他這聲“高興”刺得心臟都疼起來,她眼皮耷拉下來,腦袋埋在他頸窩里,很快將那片肌膚沾染得濕漉漉一片。 好半晌,她睫毛上下抖動著,像兩片被雨水打濕了的蝶翼,貼在他耳邊,聲音沙沙的:“我難過得快要死掉了?!?/br> == 思緒從那年盛夏回到隆冬,江承函在窗前靜默良久,沒回答宋玢的問題。 能怎么回答。 權衡利弊,誰不會? 琴修與箭修,誰不知道怎么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