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29節
有時等著等著睡著了,迷迷糊糊間被人抱起來,她就很艱難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見到熟悉的面容,自然而然伸手勾住他脖頸,蔫聲抱怨:“又這么晚——一群小老頭記賬似的吵鬧,你怎么就有那樣的耐心,真從頭聽到尾啊?!?/br> 每回只有這種時候,神主大人抱著懷里將被子卷成一團,垂下滿頭青絲的富貴花,挺直緊繃的肩頭才會慢慢卸下勁,總是清冷覆雪的眼眸中也會跟著漾出別樣的神色。 “嗯?!彼麑⑷朔诺酱查缴?,尾調帶著微不可查的氣音,解釋道:“并非耐心好。神主職責如此,不好推脫?!?/br> 說罷,他起身,先去梳妝臺上的妝奩盒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玉碗,往里面倒點楚明姣特制的香油,再放入各種干花碎末,搗碎了研磨成細碎的粉末狀,放置在風口晾了一會。 這段時間,江承函換下象征神主身份的冕服,羽冠一取,玉簪落地,帶著潮濕微香的長發流水般泄落,透過寬松的絲質中衣,能清楚窺見腰腹的曲線,極其流暢,有種鋒芒的勁感。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楚明姣就趴在床邊看,眼神跟著男人的動作骨碌碌轉,他走到哪,她就看到哪,像個觸發自動裝置的美人木偶。 “在看什么?”江承函端著窗臺下的小玉碗走過來,在床沿上落座,才一坐下呢,衣擺一角就被只蔥白玉手懶洋洋地捏住。 對楚明姣各種各樣的小動作習以為常,他也不阻止。 當即只是俯身,從靈戒中取出一瓶靈露,掬了半捧在手心里,又撥出一縷她的長發,讓靈露沁潤進發絲中,從上而下地拈過。 女子滿頭青絲,江承函耐心而細致地分出數十綹,數十次重復這樣的動作。 等滿頭發絲都變得潮濕,他才取過放于床頭的玉碗,用溫熱指腹摩挲著蘸取凝成膏狀的香油,抹到她的發尾。 滿室馥郁幽香。 這是楚明姣指定要的養發流程,每一步都尤為嚴謹,汀白一度看春分調弄得頭皮發麻。 “那我每次這樣提前走,是不是不好?”楚明姣享受這樣溫柔的侍弄,瞇著眼睛,從頭皮舒展到腳指頭,同時難得自我反思,開始投桃報李:“不然下回仙盟會,我陪你聽他們念經吧?!?/br> “也不能白當這個神后?!?/br> 香油抹至發尾,江承函垂下眼睫,視線在她被熱氣捂得紅撲撲的臉頰上頓了頓,道:“沒有不好?!?/br> “那些東西,我聽過,已然足夠?!?/br> 顧忌著神后殿下嚴重到難以形容的潔癖,江承函用帕子將滿手香油擦干凈,而后才用指腹輕觸她的臉頰,“這是神主的職責,并非神后的?!?/br> “神后呢?!彼麥芈暤溃骸柏撠熃凶屪约洪_心就好?!?/br> 月明珠皎潔的光芒下,楚明姣與去冠散發的神靈對視,腦袋迷迷糊糊地開始發暈。 這人怎么就這么好呢。 怎么就能每一點,都踩在令她心動不已的點上呢。 給人的感覺就是。 神靈果真有著這世間獨一份的清冷。 她又極為幸運,完整擁有了這份清冷涼薄下,獨一份的寬縱溫情。 “我還是覺得,我的眼光,半分沒得說?!?/br> 楚明姣一得意,便開始忘形,若是有尾巴,現在都該自傲地翹到天上去,明明想著夸他,結果先夸到自己身上來:“五世家中的同齡人中,他們信姻緣線,挑來挑去都沒結果。就我,還沒開始挑呢,就遇上了最好的?!?/br> 江承函蹙眉。 她尤在感慨滿足,頭發上的香不遺余力地往鼻腔中鉆,他手指帶著夜風的涼,于下一瞬挑起她尖尖的下顎,對比平日如出一轍的溫和,此時神情已經算頗為明顯的微慍:“挑什么?” “姣姣,你想要挑誰?” 楚明姣“誒”了聲,瞳仁圓而黑,有種令人想要揉碎的波光。 反應過來后,她在他掌心顫動,笑得彎起眉梢:“抱歉?!?/br> “我忘了,就在眼前,還有個最信姻緣線的神主殿下?!?/br> 說起最令神靈耿耿于懷的事,莫過于大祭司占出的那副卦象。 江承函很少就這個事件發表感想,可每次得知楚明姣要去見蘇韞玉,在那之前,他總要陪她一段時間。 導致她去見人時,總頂著滿身的霜雪氣,濃郁到短時間內根本散不開。 幾次之后,蘇韞玉面無表情擦去眉毛上凝出的霜花,直言她絕對是有病,怒而拂袖而去。 想起這個,楚明姣又笑,笑完了,故作嚴肅,伸出胳膊環住他肌理勁瘦的腰身,將臉埋進溫熱的懷里,胡亂蹭一通。 半晌,她又伸手戳了戳他,道:“我再重申一次啊,我和蘇韞玉,絕對比親姐弟都親,你要還介意,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br> 江承函調整了坐姿,環著懷里那個樂得不行,天天歡快無比的富貴花,沉默半晌,倏然輕聲問:“如何不介意?” 楚明姣翻身坐起來,去尋他的眼睛,發現他并未回避,幾乎將眼中的情緒剖白在她跟前。 那是一片純粹的柔軟清澈,深究下去,又有深重復雜的迷茫。 好似一行字擺在了她眼前。 ——姣姣,我如何才能不介意呢。 身為神靈,不惹情愛,他并不懂如何消除這些由愛而起的其他情緒。 縱然自我重復千百遍,可提起那卦象,提起和楚明姣尤為親近的那個“命定姻緣”,介意便是介意,如何遮掩,如何摒除,他并不知道。 沒看兩眼,楚明姣心軟了。 她環住他脖頸,將臉頰埋進去,又不安分地亂蹭,滿頭發絲隨著她的動作晃動,交纏在他身上,柔順得像是滿藤馥郁綻放的花。 “介意就介意吧?!彼[起眼,沒怎么猶豫地舍棄了蘇韞玉:“沒事,讓他罵吧。我再忍幾次,大不了下次練劍時用全力,將他打得罵不出來話?!?/br> “哎?!背麈袷且矠樽约簾o底線“見色忘義”的行為震撼到了,她悠悠地嘆息,有點抱怨地道:“這么一想,他們說得也沒錯啊?!?/br> “你說,我怎么這么稀罕你呢?!?/br> 她怎么那么喜歡他呢。 聽語氣,是真心實意在發愁。 柔軟嬌嫩的唇瓣貼著江承函頸側最敏感的一塊rou,呼出溫熱的氣息,有那么一剎那,像是在用尖尖的犬牙在磨,叼著血管,又兇又柔地啃咬。 神靈于轉瞬間動情。 她不知死活撩撥,下一刻,江承函手掌扼住她屈在榻上,伶仃細膩的一截腳腕,沒用什么力道,好像還在給她臨陣脫逃的機會。 “不是還疼著嗎?”他溫聲問。 楚明姣理直氣壯理了理散開的裙擺,又湊上前蹭了蹭他眼尾,聞言,撇了下濕漉漉的飽滿的唇,還沒如何動作,神色便已緋艷無比,話語頗為不滿:“那你不能輕點,慢點嗎?” 江承函默然。 他不知道還能怎么慢,怎么輕了。 可能他娶回來的,真是一朵需要用瓊漿玉液溫養著,碰一碰都能掉葉子的美人花吧。 “姣姣?!彼樦臍庀⒂H過去,聲色清又淺,卻依舊能聽得出難以自抑制的意味,喟嘆似的:“……怎么如此嬌貴?!?/br> 好難養。 …… 后半夜,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楚明姣趴在床邊,海藻般的發絲散開,她眼尾還紅著,像是才哭過,那種嬌艷的色澤還未完全散下去,鼻音有些重:“我要睡了,你說說,今日那群小老頭又念的什么經?!?/br> 一聽這個,她總很快來睡意。 江承函將她抱過來了些,溫聲告知:“是一些比較鬧騰的事。四十八仙門素來按化月境強者的多少排名次位置,這次仙盟會,排名第二轉輪宗宗主稟告,說門中已有四位化月境中層大圓滿強者,與無情劍宗相當,這第一第二的位置,是否可以公平較量?!?/br> 楚明姣睜了只眼睛:“最后怎么說?無情劍宗變為第二了?” 同為劍修,她在這方面有種奇特的與有榮焉的共情。 江承函好笑地捂住她的眼睛,感受掌心中不安顫動的動靜,安撫道:“沒。無情劍宗宗主略勝一籌,為你保住了劍道第一的排名?!?/br> 楚明姣心滿意足,很快睡著了。 ———— 楚明姣從回憶中抽身,無聲怔然一會,而后摒開雜念,仔細回想。那是十幾年前的事,四十八仙門中排名首位的無情劍宗,以殺伐道出名,族中也只四位化月境中層圓滿而已。 姜家,一個隱世世家而已,怎么會有這么強的底蘊。 “也不是沒可能是別的宗門暗中相助?!绷杼K皺眉開口:“畢竟四十八仙門的弟子這次傾巢而出,其中不乏一些真正的天驕,上頭必然有師長時刻關注?!?/br> “可作為東道主,招待方面的事,若還要別家相助,無疑是在說,姜家已經爛到根里了?!背麈煊X不對,反駁:“我們這一圈觀察下來,他們家,還挺要面子的?!?/br> 真實情況如何,不入祖脈,他們不得而知。 夜半,子時。 一聲悠悠的空響以某種特殊的秘法,準時穿透每個房間,房中幾人彼此對視,在下一刻推門而出。 走廊中已經出來許多人,人潮涌動,熙來熙往。 隨著鐘聲敲響,這座高樓的中空部分,在眾人眼中形成一個巨大的空間旋渦,隱隱呈現“門”的形狀。 姜家祖脈,一分不差地掐在子時開了。 第27章 子時, 夜闌更深,萬籟俱寂。 這座完全由靈力構建的燈火樓成了方圓百里唯一的光源,山里許多小飛蟲循著火光聚集而來, 它們不敢過多靠近, 嗡嗡地扇著翅膀組成黑壓壓的旋渦, 看起來極為眷戀這片地方, 又像是在躁動不安。 “怎么直接開了空間通道?!辈贿h處,一個半大少年出來得急,像是才睡著沒多久,被同伴猛然吵醒, 這會勾著外裳往身上套,看著這一幕, 惺忪睡意少了半截:“祖脈不是就在旁邊不遠處嗎,我們自己過去,也就一盞茶的時間……開個這樣大的空間通道, 需要耗費的靈力可不少?!?/br> 他同伴急慌慌將靈戒往自己手指上套,聞言頭也不抬地回:“你還沒看出來啊, 姜家出了這樣的事,但仍看重面子啊,這樓,這空間通道,哪樣不是大手筆?這次進祖脈的全是四十八仙門中的天驕翹楚,姜家沒出事時還好,誰也沒必要在誰面前刻意顯擺,這不是姜家出了事嗎, 不想被人看癟唄?!?/br> 聽罷,那少年深想, 覺得是這么個道理,很快嘿嘿笑了下,開始系外裳帶子:“也難怪,姜家現在雖還沒倒,可年輕一輩都快死絕了,除了天生天靈根還擅長傀儡術的姜似,其余都是歪瓜裂棗,可不就要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br> “不過姜似才五歲大點,不是傳聞命劫將至了嗎,上任帝師親口說的?!?/br> “對啊?!蓖槭帐巴桩?,將手里扇子一展,腰板挺直,“不然你當我們這次為什么來了。就是因為姜似命數將至,姜家徹底坐不住了唄。流光箭矢,鎖魂翎羽多珍貴的東西都拿出來了?!?/br> “……” 諸多此類的竊竊私語充斥著整座燈火樓,上三層下三層的沒有停歇,比山海界仙盟會上諸多掌門長老拉扯爭吵的場面都熱鬧。 就在這時,空間通道旁驀的現出兩道人影,為首的那個一身深灰長袍,長相端正嚴肅,兩條眉濃而直,有種不茍言笑,大刀闊斧的壓迫感,他一出現,楚明姣周圍便前后發出了幾道小而低的聲音:“是姜家家主和大長老?!?/br> 相比于長得和三界其他家主大差不差,千篇一律的姜家家主,旁邊那位大長老無疑叫人眼前一亮。他穿得很是時髦,青松色褂子配半裾,腰帶上掛著荷葉流蘇穗荷包,荷包邊綴著塊水頭通透的玉,在燈光下閃著瑩潤的光,一雙眼含著笑意似的,不挑剔,也不顯得刻薄。 總而言之,沒什么大長老的架子,乍一看,像是族里某個教習先生。 姜家家主手掌往下平平一壓,樓里的聲浪便像是被按下了某種開關,全都自發自動地消音了,他朝前走一步,做了個令人驚訝的舉動。 “諸位小友?!彼麎旱霉P直的背往下微弓,那是一個實打實的懇切的請求姿態,于他這樣的人物來說,對晚輩們持以這樣的禮節算是人生頭一遭,聲音直率:“我姜家今日之困局,能不能解,就全看諸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