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17節
蘇韞玉想了想,一時間詞窮,竟想不到什么可以反駁的。 “就算招魂術也是個假東西,它根本沒用,我也放不下?!背麈穆曇敉蝗坏土诵?,她眼睛平視遠方,沒有焦點一樣:“深潭就是個吃人的無底洞,十三年前我要接受楚南潯的死,十三年后要接受你的死,再過幾年呢?” “它擺明了異動越來越頻繁,日后我也要這樣等著,看著,我身邊優秀的朋友,親人接連死去嗎?再想遠一點,若我垂垂老矣,也要心平氣和地接受后輩們的無奈赴死?!?/br> “我無數次想,難道我的一生,要這樣過嗎?”她與蘇韞玉對視,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動:“我們的一生,就這樣過嗎?” 蘇韞玉握了握手掌。 楚明姣彎了下眼睛,無謂一哂:“代入那個時候去想,應當挺無力的,畢竟歲月禍人,或許我那時連劍都耍不動了,有心想要搏一搏也沒辦法。所以啊,思來想去,不為他人,為我自己,也為本命劍的劍心。再渾的水,也只能淌一趟?!?/br> 再一看周圍,汀白和春分已經被她一口一句的“蘇二”“蘇韞玉”給嚇懵了,怎么揉耳朵都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死去的人,特別還是死在深潭里的人,還能換個身體重新活回來? ……聞所未聞。 良久,蘇韞玉像是妥協了,用不知從哪勾到的小樹枝隔空點了點這幾個:“你精心挑選的這幾個,可靠譜嗎?” 代入蘇韞玉這個身份,汀白頓時想到這段時間對他各種吆三喝四的擠兌,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沖到后腦。能被深潭選中的,都是山海界年輕一輩中的翹楚,這位蘇家二公子,也是外人惹不起的大人物。 “汀白和春分,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跟在我身邊許多年了?!?/br> 話說到這,受傷的左臂總算包扎好,時不時驟烈的劇痛過去,楚明姣松了一口氣,撩起眼皮重點盯了盯汀白:“這個不怎么靠譜,經常胳膊肘往外拐,可能臨陣倒戈。不過他若是有那個膽子,我會親自抓回來,捆了喂楚聽晚的傀儡人?!?/br> 汀白頓時委屈又受傷,受氣包一樣欲言又止,看楚明姣的眼神里溢滿幽怨的控訴。 楚明姣揚了揚眉,很滿意這種恫嚇效果。 清風背著藥簍站起來,這些人里,唯獨他是眼生的,這讓他說話尤為緊張:“我、我父母早亡,若無師父相救,本該在礦井后的廢巷中荒廢終生。師父帶我回藥坊,藥坊是殿下養著的,也就是說這么多年,我上學堂,學藥理,乃至吃穿用度,皆為殿下恩賜。這是大恩,不能不報?!?/br> 他說得害怕,想想未來這種和三界為敵的轟動事件,干脆眼一閉,一口氣將話說完:“我會竭盡所能,好好配合殿下和……蘇二公子?!?/br> 汀白嘀咕著給蘇韞玉打定心針:“而且從去年開始,所有在殿下手下伺候的人都系上了千絲傀線,生與死,是殿下一句話的事?!?/br> 蘇韞玉似笑非笑地問楚明姣:“這也是你算好的?從去年開始?” 楚明姣沒搭理他。 包扎好傷口之后,一行人接著往前走。 他們沒出過山海界,開始還有些畏手畏腳,好在楚明姣和蘇韞玉這兩個都不打沒準備的仗,提前就翻出許多關于凡界的書籍與圖冊看了,地圖也都隨身攜帶著。 知道這條道怕是要走上至少半個時辰才能到凡界。 至于去了凡界先做什么,具體的章程安排,這需要好好商量,至少要了解凡界基本的風土人情后再合計,兩人于是都沒提這一茬。 “楚二?!弊咧咧?,蘇韞玉突然開口:“深潭埋天驕的說法,從古至今皆如此,這種觀念已然根深蒂固刻在三界眾人的腦海之中,就連山海界,作為最受迫害的一方,都深以為然,不覺有錯?!?/br> “他們覺得用數十人,上百,成千人的犧牲來換三界的安寧,是件十分劃算的事。他們也不愿相信有人能徹底解決深潭問題,不愿承受這種行為可能帶來的任何后果。一旦我們著手實施布置,最先要將我們除之后快的,就是神主殿?!?/br> “我知道?!?/br> 她回答得頗為平淡,好似已經全面細致考慮過這件事。 蘇韞玉挑了下眉:“你就這種反應?” 他又拎出幾個字加重語調:“那可是江承函?!?/br> 楚明姣本來想說,不是已經決裂了嗎,想想又覺得煩,連帶著看蘇韞玉也不順眼:“你話怎么那么多?深潭是不是看你太能說了才選中你,想讓你下去陪著談天說地的?” “……?” 他氣笑了:“我們現在也算是同一條繩上的蚱蜢,你總得和我露點底吧。畢竟你這個人,從前和江承函膩歪時,有多可著他稀罕,我是見識過的。在你心里,我肯定沒他重要,這我就不問了,問了傷感情……你當真能豁得出去與他處處為敵,爭鋒相對?” 楚明姣步調微頓,不禁想到了他提到的那些“膩歪”日子。 第16章 山海謠16 當年楚明姣與江承函在一起這件事,就像山海界平地而起的一道雷,炸得許多人瞠目結舌,驚詫過后更勾起了抓心撓肝的好奇。 江承函那邊無人敢冒犯,她便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一天赴三次約,茶還沒抿上兩口,對面耐不住性子的少年少女便眨著眼睛開始提“神嗣殿下”。 三五次之后,楚明姣忍受不住這種明里暗里,連自己親爹都欲言又止想要知道詳情的事態,當機立斷閉關苦修半年多,再出來時,提著劍將所有還追著問的人都問候了一遍。 至此,一些影響人心情的聲音終于消失不見。 其實不是她故弄玄虛不想說,也不是扭捏著不好意思開口,只是總覺得故事太亙長平淡,有心要提,一時之間竟不知從哪里開口。 楚明姣十六歲認識了江承函。 彼時,楚滕榮終于坐上嫡系家主的位置,春風正得意,楚南潯驚才風逸,已然嶄露頭角,成為山海界五世家里風姿最惹人贊頌的少年天驕。楚家一脈,風頭一時無二。 也正是這樣的家世背景,養出了最令人心折的明珠。 十六歲的楚明姣被兄長管束著,縱容著,嬌俏的姑娘尚未完全長成,喜歡梳長到腰際的辮子,一雙杏眼里溢滿躍躍欲試,勃然生動的笑意。世界在她眼中,是充斥著機遇,挑戰,隨意一場飄雨,地里都能長出野蘑菇的春季。 這樣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 似乎尤覺得上天對她的偏愛不夠,這一年,楚明姣覺醒了本命劍——那是連楚南潯都吃癟,未能如愿收入囊中的大殺器。除此之外,她在劍道上的天賦屬于一騎絕塵,令人望塵莫及的程度。 所謂集天地鐘愛,山川秀氣于一身,也莫過于此了。 自從覺醒了本命劍,楚明姣的生活除了各色各樣的花鈿,四季收集釀成的茗茶甜酒,庫房里一日比一日嬌艷的綢緞,又多了一件最為重要的事——練劍。 她跑了許多地方,均不滿意,前前后后為這事忙活了兩個月,才找到一處最合心意的地方。 那是幾座連綿的雪山,危峰兀立,犬牙交錯,并不在楚家的轄地內。雪峰處于極北,筆直佇立在蘇家與潮瀾河的邊界線上,因為這特殊又尷尬的地界,這邊無人管束,清冷異常。 山脈常年雪窖冰天,銀裝素裹,放眼望去,連走獸飛鳥都似乎絕跡。 是個最清凈不過的練劍場所。 楚南潯送她過來時,將這地方看了又看,頗有些不放心地皺眉:“楚家亦有不少山脈,你若都不喜歡,為你布置個小世界亦可。怎么非要執著于此地?” “春夏秋冬,霜雷雨雪是本命劍精髓所在,前頭幾樣我修得差不多了,唯獨雪之道,一直不曾有領悟,再這樣下去,修為要停滯不前了?!?/br> 楚明姣披著雪白大氅,將雪面踩得嘎吱嘎吱直響,她從光禿禿的樹枝后回眸,露出一張小巧精致的臉,聲音沁甜:“靈力構成的雪與天然形成的并不一樣。哎呀哥哥,你回去吧,這有什么好擔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br> 楚南潯好笑地看著她噠噠噠跑到這看看,再轉個身圍著樹繞一圈,那種純真燦爛的樣子,真令人挪不開眼睛。 “怎么不是?!彼瘉y蹦噠的姑娘招手,彎下腰,將手里拿著的雪兔圍領繞到她頸上,左右看了看,笑著點了下她鼻頭,慢條斯理地笑話她:“我們二姑娘,臉上分明寫滿了‘我就是個小孩子,人人都得讓著我’這句話啊?!?/br> 楚明姣頓時極為不滿,推著他下山:“你干嘛不信我,我現在可厲害了。蘇韞玉都老被我打得嗷嗷叫?!?/br> “他那不是讓著你呢?!背蠞∧盟龥]辦法地舉手投降,溫聲叮囑:“這山處于蘇家與潮瀾河之間,尋常人不敢作亂,我不擔心你的安危。只是你要克制一點,別鬧出太大動靜,免得驚擾了潮瀾河的神嗣殿下?!?/br> 楚明姣滿口答應。 答應歸答應,那幾句話,她可以說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什么神嗣啊,殿下啊,都在本命劍出現的那一刻,從她的腦子里轟然遠去,沒留下半點兒痕跡。 那日午后。 知道的還以為她在雪山上練劍,不知道的,以為她在那火藥炸山頭。 連綿百里,無人踏足的純白素色宛若一張純凈白紙,而她小小的一個,抱著半人高的劍,興致勃勃地跑著耍一道,累了再跑到另一邊劈一劍。不到三五下,就將冰凝雪積,滿眼玉樹瓊枝的山巔炸開了一個又一個數尺深的雪坑。 蘇韞玉被兄長搖醒收拾殘局時,打著哈欠來找人,見到的就是一個又一個的蘿卜深坑,楚明姣傲然站在其中一個坑里,竭力要給人一種劍道宗師卓草不羈的風范。 而實際上,蘇韞玉找她人都找了半天。 “楚明姣,二姑娘,小祖宗?!彼嘀苏酒饋?,見她興致一過,立刻就開始跟裙擺上沾上的泥土雪屑較勁,無奈地嘆息了再嘆息,認命地給她拍了又拍,耷拉著眼皮道:“你在干什么啊,你大發慈悲,饒了我吧?!?/br> “這山上的冰雪之意好濃?!彼V劬?,兩條辮子因為這一折騰歪著松了點,說話時有種生澀綽約,不諳世事的風情:“本命劍好喜歡,再過段時日,我的修為又要突破了?!?/br> 蘇韞玉被這個“又”字刺激得面容扭曲。 “再怎么喜歡你都給我克制點,我父親說,神嗣偶爾會來這邊靜坐,你別一劍砍到他頭上去了。你若真這么做了,千萬別聯系我,聯系楚南潯就成,我處理不來這個事?!碧K韞玉見實在拉不走她,干脆作罷,丟下幾句真誠勸告后扭頭走了。 這幾座山脈從此成為楚明姣很長一段時間鐘愛的練劍之地。 在第三次炸山頭時,楚明姣有一瞬間察覺到了微妙的變化。 大雪驟落,北風凜冽,本命劍劍尖上凝起的那朵靈力雪花施施然增了半圈有余——這抵得上她半個月苦練的結果了。 她極為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最后發現一株枯梅下,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說是人,其實更像這冰雪世界中渾然天成的一點,因此來與去,絲毫不會顯得突兀。 他一身雪白衣裳,就連大氅上的毛邊都是毫無雜質的白邊,唯有發絲散落著披在肩頭,是沁了墨的濃黑,五官細節如冰雕玉琢,純然潔凈如冬季第一捧雪。 少年身上冷霜般的氣息太濃郁,身份不言而喻。 楚明姣訕訕收劍,但見他并不開口說話,也不曾示意她離開,只是參禪一樣立于樹下,做個賞心悅目的雪人兒,又漸漸收起原本就只有微末一點的敬畏之心,隔空朝他見了個禮,拎著劍興致勃勃去了另一邊。 剛開始她還顧忌點,控制著本命劍小心再小心,可她年歲尚小,本命劍兇性勃發,難以收放自如。再加上這位神嗣一來,最難琢磨的雪之意變得取之不盡,大雪很快將山路全封,這里便儼然成了封閉的歡樂園,本命劍恨不得炸上一百個坑。 楚明姣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逐漸破罐子破摔地放任自由了。 神嗣也不在意這個事,他天生無悲無喜,坑炸到眼前,他睫毛略動,那驚天動靜的姿態便兀的成了一道影,絕無幸免地碎在眼前。 自此之后,楚明姣發現一個十分叫人尷尬,又忍不住動心的事。聽說這位神嗣由冰雪而生,自帶凜冬氣質,他待在哪兒,哪兒的雪之力便強,這儼然是個修煉的捷徑。 楚明姣靈機一動,每次吭哧吭哧繞到他身后不遠的地方練劍,抱著劍下山時,心虛又不好意思地在那棵枯梅下擺放些自己喜歡的物件。 這些東西不算多貴重,有時是自己做的糕點,有時是從楚南潯那搬過來的酒,或是一支心血來潮自己用木頭削了做成的簪子,它們就那樣經年累月地擺著,泯于朔風中,無人問津。 神靈不領好意,楚明姣也不管他收不收。在她的邏輯里,只要她送出去了,就不算占人便宜。 兩人各待各的,這么一待,就是十年。 在此期間,誰也沒和誰說過話。 或許是經年累月的無聲相處,楚明姣對這位傳聞中的神嗣刻意留心,多了許多了解。 比如說他天生為神靈,無情無欲,沒有屬于人的復雜情緒,只要不是真故意冒犯他,他便會和寬和稚子一般寬和所有人。 又比如,他脾氣好到沒有邊際。上次蘇家和楚家的一些弟子在逍遙樓鬧事,砸了兩條街,他過去時,給滿臉是血的那個遞了帕子,又給傷重的那個療了傷,才令神主宮將人盡數羈押了。 很,很難以形容,超乎楚明姣想象的一個神。 這十幾年里,楚明姣身段抽長,臉上純真爛漫的稚氣逐漸散去,原本便出挑的顏色更為深郁逼人,如同含苞待放的骨朵,終于得到了春日的潤澤,徐徐裊裊地吐露出驚人的馥郁芬芳。 隨著修為的增長,本命劍的難度也在逐步提升,楚明姣這時候表現出了極為明顯的“偏科”。 她追逐春日盛景,提著裙子徜徉在花海中,閉眼假寐便是小半天。她觀察山川的青翠,流水的解凍,與一切展現出生機的生物共舞。夏日驕陽熱烈,她朝靈農們借了碩大的遮陽帽,跟著灌水摘瓜,不亦樂乎。秋日天氣干爽,瓜果成熟,她在山水鏡中來回,帶著許多成熟的藥材靈果,豐收使她的眼睛顫顫彎起,笑意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