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52從龍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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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昏昏,篝火之上,一口薄錫鍋里羊rou湯煮得渾濁,咕嘟咕嘟冒泡。 九師第三混成旅二團一營長李晉臉上掛著悠閑的笑,給排成一長列,端著行軍碗筷的兵蛋子盛湯。 “你們李爺爺的大勺可是準得沒邊兒,一只碗里保準十塊rou。別叫喚也別打架!” 旁邊,三團長吳二麻恭恭敬敬地獻給肖涼一袋白面饃饃,后者則坐在一條廢棄的石料上,一手端著碗羊rou湯,一手用筷子夾起一整塊吸滿了油膩湯汁的餅子。 “旅長,快嘗嘗我在老陜那里買的饃饃,面粉特別筋道?!?/br> 肖涼抬眼看向吳二麻,等著他的下文。 “我們這些弟兄們腦袋渾,真是搞不懂這幾日是啥情況。您老人家見識廣,能不能讓我們也知道知道?”他鼻子和臉頰上長滿的麻坑被笑容擠得堆迭在一起,“您可知那……辮子大軍統共有多少弟兄,都是自家人,這是照量照量還是真……打???” “你說呢?”肖涼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依然動著碗筷,也不接他手里的白面饃饃。 “你買饃饃的時候沒聽老陜說?”原機炮營營長,現在的二團長,也端著碗湊過來,腦勺后細細的小辮子隨著步伐一跳一跳的。 二團長嘴里嚼著餅子說:“路上的販子們不是都說他們看見過烏泱泱的大兵進城,得有一萬二嗎?” “聽他們的話能有準頭?”吳二麻撇撇嘴,“關西臨隊里的小子還說有敵方有三萬六兵力呢!” “三萬六?北京城能裝得下?” “裝不下可以囤在外圍嘛……” 而這對話卻立刻被一聲猝不及防的巨響吞沒,眾人腳下的地皮搖撼起來,身體也被一股莫名的波給沖擊了,向后一傾。 西邊夜空中,沖天火光里,騰起一塊兒鉛色厚重的蘑菇云。 “cao他娘的!”李晉揮著長柄勺子罵,原來,那沖擊波讓錫鍋里一半的羊rou湯都晃灑了。坐在石料前后的肖涼和陳煥生對視了一眼,幾百米外,軍號響了起來。 從馬廠起兵時,討逆軍就被關芝泉分為了三路:東路,關芝泉的嫡系軍隊;南路,由一部分滬軍和安徽軍組成的臨時部隊;西路則是北洋直隸軍曹司令派出的九師。 軍號響過三旬,各路軍隊才整頓好儀容,在討逆軍關總司令面前的曠野之上排成一塊塊不算整齊的隊伍。 “據偵察兵所報,敵軍已經炸毀了豐臺鐵路,以破壞我軍的行進路線?!?/br> 只有前排的人才能看到關芝泉,這位民國元老,北洋軍的傳奇人物。傳說還是前清的時候,十四歲的關芝泉父母雙亡,赤足步行千里投奔他的叔叔。 肖涼當然也看到他了。關芝泉人很清瘦,不像軍人。平凡的一張臉上留著平凡的八字山羊胡,卻眸子炯然,嗓音無比洪亮,四下里竟然傳出了回聲。 “所以,接下來,由我與參謀部決議,公平起見,由各路軍自行派出先遣小隊打破敵軍防線……” 話還沒結束,龐大的隊伍之中,議論聲如蚊蚋sao音。很快被一聲大喝打斷: “北洋五師師長關西臨請求出戰!” 在場有誰不知關西臨?他正是關芝泉的侄子,關家軍的主力。如今第一個主動站出來冒險,正是替叔叔體現出來不偏不倚,治軍公正。 關西臨清點了手下三十幾個精銳后,隊伍中又恢復了寂靜。南路軍是臨時組成的,成分混亂。要說這還跟安徽督軍手里那搖擺不定的龍旗有關。 “辮帥”走入北京城,末代天子即登龍位,安徽的龍旗就搖上城樓。于炳經對關芝泉討逆的默認,又促使這龍旗下了城樓。 面對關芝泉聲討援軍的致電,安徽督軍撓了撓頭,最終決定派些雜牌軍北上探探風向,又向滬軍司令借了點兒底層兵。 上海,八方雜處的繁華之地,各路軍閥勢力虬行密布,卻擠兌得土生土長的滬軍沒了生長的根基。 所以南路軍自認弱小,都目不斜視,誓不做那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但凡事總有個例外,出列的人隸屬滬軍,叫謝海城,在軍隊里是個沒聽說過的生名字。 暗夜之中,只有關芝泉護衛兵擎著的火把在發揮光芒。謝海城從軍隊的后面一步步走向前來,人們看不到他軍帽下的臉,只能看到他矯健的背影。接著南路軍中發出幾聲低低的嗤笑:“打腫臉充胖子!”“上趕著當炮灰!” 待到關芝泉將目光移到西路軍,魏旅長的眼睛很默契地看向了肖涼。他的上級顧相卿卻是一臉的不為所動。 肖涼的軍靴是那么隨意地踏了出來,仿佛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修羅戰場,而是賣牛rou粉的攤子。 關芝泉似乎是早聞其名,在他身上多看了幾秒鐘。 —— 先遣隊開拔出五里地,一路上避免打草驚蛇,沒有開啟任何照明設備,只由關西臨的副官偶爾打開打火機辨認一下大致的周邊環境輪廓。 這微弱的一閃一閃的火苗也成了遠處關芝泉在他的軍用望遠鏡中得以追蹤的信號。 直到亥時,關芝泉嘴邊才掛上了點兒笑意:“打起來了?!彼肫鹆俗约簬啄昵翱嗫鄤裾f張大辮子不要復辟時,對方那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想起了老總統生前意圖稱帝時那副虛偽至極的嘴臉:“芝泉,北洋里面我是最信你的。你了解我,我怎么會想做皇帝呢……” 關芝泉看著望遠鏡里燎原的戰勢,不禁“呵呵”笑了起來。不是不聽勸嘛,這回你一定會聽我的話。 —— “這樣消耗下去不是辦法?!闭f話的是陳煥生,按理說他這個旅參謀在關西臨這個師長面前沒有提意見的份兒??纱藭r事關緊急。 “我方先遣隊兵力小,攜帶物資彈藥少。最好是速戰速決!”陳煥生臥在被炸成兩段的鐵軌邊上,“況且每耽誤一刻,我方后續兵力就會拖延進京?!?/br> 關西臨眉頭輕輕皺著,問他:“速攻?兵力有些懸殊啊,你倒是有什么辦法?” “先近戰佯攻,挑起對方氣焰,這樣敵軍中最勇猛逞能的一波人自然會被分流出去?!?/br> “近戰?用刺刀嗎?”關西臨只能想到這里。 “不?!焙竺娴男鐾蝗婚_口,“由我們來?!?/br> 關西臨向肖涼及他的手下們看去,才觀察到他們的腰間都系著一把短刀,“我明白了。那剩下的……由我和謝營長處理?”借著月光,他才看到謝海城的臉,唯一扎眼的是那道褐色的疤,在左臉頰豎著,有鼻子那么長。 “我的營更擅長拿刺刀?!敝x海城的嗓音低沉得嚇人,像是千年古剎里的鐘聲,在黑夜里悠蕩著。 “正好,多種花樣,讓剩下的人更猝不及防?!标P西臨道,“我帶著我的人在右翼,長槍埋伏?!?/br> 肖涼這邊,照例,還是李晉第一個挑頭。他往敵方腳邊扔出一個手榴彈:“孫子,爺爺們來了!” 辮子軍們用安徽話對罵著,有些已經按捺不住,向這邊移來。 肖涼和手下三十多個兵抽出短刀,一擁而上。辮子軍后方意圖架槍射擊,卻被右翼突如其來的彈雨紛紛爆了頭,還不夠,不等反應,左翼就有明晃晃的刺刀陣迎上來。 兵貴神速,所有的進攻都讓前鋒辮子軍措手不及。尤其是肖涼的短刀隊,手中握著的雖然是冷兵器,但殺氣騰騰,幾次眨眼來回之間,尸體落地如點頭,脖頸、腰間、腹部、大腿上,那些新鮮的傷口大張著,冒出guntang的血腥氣,竟在夜里形成一層迷蒙的霧。 中間的辮子軍殘留部隊,在混亂的地獄里,已經化身為只留生存欲的獸,他們把剩下的全部武器都掏出來,包括那數十只手榴彈,盡數向前方拋去,就算那里還有倒在地上喘著余氣的戰友。 在亂陣中,肖涼突然睜大雙眼,一個“陳”字還沒喊出口,就像箭一樣向身后十幾米處狂奔而去。 陳煥生在那里,他還沒意識到,血霧之下,手榴彈已然散落在自己腳邊。 “王八蛋快跑??!”李晉也跟著拔腿而去,但比不上肖涼快。 瞬間,鐵路旁的石頭子都崩出五米高,打在李晉和短刀隊弟兄們的臉上和身上。 “媽的!”李晉勉強睜開眼睛,看著從對面鐵道坡上一路滾到最下面的兩個人?!澳銈儍蓚€……” 他幾大步竄到下面,看到肖涼的手還搭在陳煥生的肩膀上,“我說你們兩個……” “也不帶上我?!?/br> 陳煥生抹了把臉,手上都是黑灰,他的眼鏡早就不知碎在哪兒了,臉上露出白白的牙:“我他媽以為我要去天上見星星了?!?/br> 李晉順著他的目光,向背后的天幕看去,才發現今天晚上繁星漫天。他回過頭來,笑著問肖涼:“誒我說你,對他就這么溫柔,那次干白虎幫,在船上對我就那么粗暴,都給我磕破皮了……” 這一切,都在關芝泉的望遠鏡中。 關芝泉若有所思地問旁邊的參謀:“老顧下面那個姓肖的,是什么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