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觀察日志 第55節
“你有……伴侶了嗎?” 在等待默爾曼回答的這短短兩秒鐘內,道里安的靈魂正坐在內心的煎鍋里掙扎,他害怕聽到肯定的答案,但為了得到否定答案,他又必須得問出這個問題。 默爾曼很慢地眨了眨眼,他似乎在猶豫,這讓道里安感到針扎般的刺痛。 “我曾經擁有過他?!彼恼Z速同樣很慢,像是在斟酌措辭,“但是他拋棄了我?!?/br> “什么?為什么?!”道里安不可置信地發問,他義憤填膺,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忍心這樣對待默爾曼——他此刻完全搞忘了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的這位“實習醫生”,他甚至還沒見過對方摘下口罩的臉。 “我們在某些……觀念上,產生了很大的分歧?!蹦瑺柭拖骂^,他看起來失落極了。 “我很抱歉,別太難過?!钡览锇脖孔镜匕参克?,“我想,他未來一定會因為這個決定后悔的?!?/br> 默爾曼轉過頭看著他,又是那種道里安無力招架的眼神,那種純粹的專注的眼神。 道里安立刻扭過頭假裝對腳底下的泥土感興趣。 “謝謝,我也可以用相同的問題問你嗎?”默爾曼用銀灰色的視線籠罩著道里安,“你是否有伴侶?” 這個問題對道里安而言異常簡單:“沒有?!彼柫寺柤?,錯過了默爾曼瞬間晦暗下去的眼神。 “大概?!闭f完道里安又補充了一句,“或許你知道我的情況,我丟掉了五年的記憶,可能在這段時間里我曾經……算了,這不太可能,我沒有在終端上發現任何我可能有過親密關系的痕跡?!?/br> 說到這里,道里安有意無意地將眼神掃向默爾曼的手腕。 “咳咳!” 某種欲蓋彌彰的前奏。 道里安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暗示自己的虛弱:“我們能不能交換聯系方式?我是說,我的身體情況很糟糕,而有時候迪倫可能在忙,沒空處理我的小問題,那時候我就可以找你幫我做個簡單的小檢查?” 然而默爾曼把雙手插進了外套的口袋里:“抱歉,我把終端忘在辦公室了,下次吧?!?/br> “好吧?!钡览锇舱谘谥那榫w,他看見默爾曼站了起來,他似乎要離開了。 “我要走了?!蹦瑺柭贿@樣說。 “那你明天還來嗎?呃……我是說,給我做檢查?”道里安戀戀不舍地跟著他站起身,他這時候才意識到對方比他高了整整一個頭,他的肩膀又寬又厚,道里安站在他身邊活像個發育不良的青少年。 “我不知道,我會想辦法?!蹦瑺柭⒅览锇差D了一頓,“調班?!?/br> “好的,好的……” 默爾曼走了。 道里安著迷地看著對方的背影,依然沒能從這段對話的尾韻里回神,站在原地發了許久的呆后,道里安雀躍地踩著小碎步走到依然在用終端處理工作的迪倫面前。 “讓我們回病房去吧,親愛的迪倫醫生,真是一個愉快的下午不是嗎?” 第81章 “什么?你們確定機器沒出故障嗎?” 道里安相當懷疑地從身高體重測量器上走了下來,機器顯示,他在這治療的一個月里長高了3公分,體重增加了5公斤。 “肯定哪里出了問題!”道里安把自己的病號服掀了起來,給在場所有醫護展示他越發纖細的腰線,“瞧瞧這個,我的體重難道不應該是減少了5公斤嗎?” 然而沒人理會他的抗議,所有人都拿著智能工作日志板記錄著什么,因為道里安強調自己的腰圍,因此很快有人來幫他測量了肩寬,臂長,三圍等一系列數據。 “嘿!你們沒聽見我說話嗎?”道里安憤怒地質問在場的醫護,他拒絕進入下一項體檢,直到羅伯特出現。 “這很正常,我的孩子,新型病毒可能對身體產生任何影響,我們也在盡力摸索之中?!绷_伯特抱歉地看著他,“畢竟從發現一種病毒開始到最終治愈它,這個過程必然無比漫長,誰也無法預測時間,抱歉讓你這么痛苦……” 道里安不想對這個父親曾經的朋友太過無禮,他只問出了一個問題,一個他已經在心底壓了許多天的疑問: “你們真的在治療我嗎?還是放任這種病毒生長,看看它最終能把我變成什么樣?” “當然不是!你為什么會這樣想?”羅伯特頓時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似乎對道里安的質疑感到十分受傷,他嚴肅道,“我馬上就把治療方案發到你的終端,到時你就會發現你正在服用的是多么昂貴的珍貴藥物……” 當一切檢查結束后,道里安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他很快收到了那所謂的“m病毒治療方案”,但只匆匆掃了一眼就失去了興趣,這種內容的文稿ai能編出上百個版本。 道里安的苦惱中當然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自己的身體和這家該死的療養院,但排在列表第一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默爾曼不愿意同他交換終端聯系方式。 這讓道里安倍感失落。每當他想要默爾曼的聯系方式時,后者總有一系列的借口繞開這個話題。 但除此之外,再沒有令道里安不滿的地方了。 道里安很清楚實習生的工作壓力,他不會提出每天見面的無禮要求,他只是委婉地告訴默爾曼,自己每天下午都會在小花園里散心,如果他有空,可以過來和道里安一起欣賞鳶尾和紫荊。 于是每隔兩三天,道里安都可以在小花園里度過一個無比愉快下午。 他們無話不談,從道里安的工作談到生活,從現實談到理想,道里安甚至把困擾自己多年的家庭問題告訴了默爾曼。 道里安發誓他不是為了博得同情,但是當默爾曼用那種同情憐憫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他是一只從窩里掉出來摔斷了翅膀的可憐雛鳥時,道里安很難有所保留。 當然還有人魚。 默爾曼似乎對人魚非常了解,他和道里安討論童話故事和古老傳說,道里安幾乎要認為他是個人魚研究專家了。 “你真了不起,我敢打賭,恐怕我的繼父也不會比你知道得更多了?!钡览锇步^不是在恭維。 “我只是喜歡在網絡上搜索各種信息罷了?!蹦瑺柭@樣回答。 道里安還想問更多,但對方似乎急著回去工作,他匆匆跟道里安道別后就離開了,他在走之前仍舊關心道里安的身體狀況,問他是否仍舊感到痛疼。 道里安不愿意叫他擔心,于是說:“我很好,沒什么需要擔心的?!?/br> 然而…… 幾天后的晚上,道里安的病房中。 “昨日,不明巨型海洋生物攻擊了又一處水文氣象站,在短短一個月內,西部聯盟近乎損失掉了太平洋中超過一半的氣象站,海洋學家們至今無法給出具體原因,有專家猜測或許是氣象站機器的運作聲干擾了它們的聽力……昨日有幸存者拍下了一段模糊的視頻,揭開了這只海怪神秘面紗的一角……” 道里安煩躁地關掉了終端里的新聞頁面,他匆匆下了床,沖進了廁所,將褲子脫到膝蓋處,先是檢查了自己大腿外側的某塊皮膚,又用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后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那塊皮膚的觸感不大對勁。 鏡子里,在道里安后腰左下方靠近臀部的位置已經被他自己用指甲抓出了無數道紅痕,有些甚至已經泛出血跡,但即便如此他仍舊忍不住因為那處皮膚產生的癢意再一次撓了上去,然而這種抓撓是無濟于事的,那種癢意并非是皮膚表層出現了問題,它更像是來自皮膚深處的病變,道里安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他難受得要命。 事實上根本不止后腰和大腿外側,他整個下半身的皮膚都似乎一直被人用極纖細的羽絨戳撓——這讓道里安煩躁得想殺人,他寧愿感到疼痛。 在癥狀變得嚴重之前,道里安把這歸結為皮膚干燥,他向小護士花錢購買了一瓶潤膚乳,但效果不大。 他把這件事告知了迪倫和羅伯特,他們堅持認為這是季節性過敏,畢竟春天到了,而道里安還天天往花園里跑,因此只給道里安開了一支舒緩藥膏。 “fuck!” 道里安狠狠罵了句臟話,認命地打開藥膏開始給自己的皮膚上藥。 但毫無疑問,當那種透明的凝膠狀藥膏在身上涂開時,那一小塊皮膚立刻獲得了解脫。 道里安在回到病床陷入沉睡前,仍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把這件事告訴默爾曼,畢竟對方只是一個實習醫生,而道里安不希望他為自己的事情太過擔心…… 夜深了,黑暗與寂靜統治了世界,所有的意識沉浸在夢境之海,只有銀色的巨輪之眼掛在窗外的樹梢上,無聲窺探,它的視野越過窗臺,一寸一寸侵蝕地面,最終在病床前停下腳步。 在月光無法觸及的黑暗里,安眠中的道里安突然皺起眉頭。 眼前首先出現的是那扇門,那扇普通的智能金屬門,道里安在幻聽中跟隨著“迪倫”發現了它。 道里安不知道這扇門有什么特別之處,但他總是夢見它,像是某種信號,某種暗示,接著無數混亂的嘈雜聲隨著這扇門的旋轉而響起。 “救我,誰來救救我,好疼啊……” “去他媽的暴風雨,前進!全速前進!” “該停下了,浪太大了,海里有東西……” “mama,我看不見了,mama……” “沉入大海吧,洗清我們的罪孽……” “救生艇怎么會不夠用?!那些狗雜種,他們開走了未完全載客的大型救生艇……” 當這些熟悉的哀嚎又一次出現時,道里安已經習慣了它們的存在,甚至因為過于頻繁地在幻聽中聽到這些聲音以至于能猜測出他們的身份。 總是喊疼叫救命的是一名年輕女性。叫囂著要在暴風雨中奮力航行的是一個粗嗓子的中年男性,他也許是船長之類的什么身份,因為總有一個聲音在勸說他返航,那也許是他的船員。喊mama的是一小女孩。像海神教信徒似的聲音聽起來是名老者。始終登不上救生艇的是年輕小伙子…… 他們像一群無法往生的亡靈,永遠被困于死前那段經歷里,一遍又一遍體驗瀕死的痛苦。 道里安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聽見他們的哀嚎,他被迫旁觀了他們的痛苦,卻做不到像死神一般冷酷地睨視命運的輪回。 他只能在混沌的意識里將自己蜷縮成一小團,無助地等待著黎明,等待著夢醒…… 時鐘的指針在勻速旋轉,夜晚死去,白日復生。 突然,病床上的道里安抽搐起來,他痛苦地掙扎,呻吟溢出嘴角,在某一刻,他猛地睜開雙眼,從床上爬了起來,他甚至來不及穿鞋,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廁所,脫掉自己的上衣丟在地上,竭力轉過身,用鏡子觀察自己的后背。 在鏡子的反射畫面中,道里安從凌亂的頭發里露出一只爬滿血絲的眼球。 他看見自己的脊椎骨,那本應該隱藏在皮膚下面的骨節,此刻卻將皮膚頂出了一個又一個隆起的骨棘,隨著道里安急促的喘息,仿佛有生命似的輕微起伏。 這是什么?! 道里安顫抖的雙腿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體重,他在劇烈的恐懼中摔倒在地,雙手攀在洗手臺的邊緣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 而就在這時,道里安的病房外傳來一陣有規律的敲門聲,冰冷機器般空洞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道里安先生,你醒了嗎?我們來給你做檢查,該吃藥了?!?/br> 第82章 道里安于第二天下午在小花園里等到了默爾曼。 道里安仍舊坐在長椅上,可他周身都散發著萎靡的氣息,他是這座生機盎然的花園里唯一一株即將枯萎的植物。 “發生什么事了?”默爾曼問他,他的語氣同往常一樣沒有太大起伏,但道里安聽出了他的擔憂。 “默爾曼醫生,我想跟你說一些事,一些……很糟糕的事,我……我感覺不太好?!?/br> 道里安說這些話時沒有看默爾曼,他感到自己正在把無辜者拖入一個邪惡陰謀的漩渦之中,但是上帝啊,道里安不知道自己還能求助誰了。 “當然,你可以對我說任何事,道里安,不要害怕,我會幫助你?!?/br> 默爾曼坐在他身邊,幫他把礙眼的頭發撥到耳后,他因此得以看見道里安的眼睛,他那通紅的泛著水光的無助眼神,仿佛一條擱淺于沙灘的小魚絕望地拍動著尾巴。 道里安終于鼓起勇氣看向默爾曼,他無法自抑地跌進那片銀灰色里:“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對的,我不想給你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