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觀察日志 第39節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件事,即,人生意味著失去。 從記事的那一天起,人生的道路就布滿了細密的疼痛,仿佛一場大型又漫長的凌遲,到處都是持刀的行刑者,你逐漸被割掉純真,割掉善良,割掉憐憫……只剩下堅硬的,冷漠的骨架。 直到某一天,你不再感到痛苦,甚至自己也拿起兇器,成為又一個行刑者。 道里安原以為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當他看見大衛朝自己走來的那一刻,他聽見自己在心底小聲地念叨—— 不,不要,千萬不要…… 大衛是道里安最好的朋友,他從未背叛過道里安,道里安知道這一點,他只是想保護道里安,通過“被人魚蠱惑”這個借口來替道里安減輕罪名。 “道里安是我們研究所最年輕的研究員,他的才能毋庸置疑,在大學里也一直是海洋生物保護協會志愿者的一員,他對于科學和海洋生物的熱愛諸位有目共睹。因此,他并非在頭腦清醒地情況下做出那些錯事,他被迷惑了,人魚利用了他的善良,將他變成了犯下縱火罪的惡魔……” 喬不耐煩地打斷大衛對陪審團的慷慨激昂:“時間有限,大衛先生,讓我們總結一下,所以道里安的確是受到人魚的控制,以至于神志不清,出現了嚴重的認知錯亂是嗎?” 大衛鄭重點頭:“是?!?/br> 道里安想笑,想把大衛這個蠢貨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頓,但他此刻甚至連cao縱面部肌rou做出表情的力氣也沒有了。 “判定精神問題不該只聽從門外漢的片面之詞?!钡却笮l離開審判室后,道里安再一次開口,“我申請讓心理醫生阿刻索夫人出庭作證?!?/br> “你當然想見阿刻索,但我恐怕這不合規定?!眴炭┛┑匦ζ饋?,他快活得像只發現腐rou的禿鷹。 “什么意思?”道里安皺緊眉頭,他聽出了某些言外之意。 最后出場的證人是一位叫做亞歷山大的心理醫生,道里安知道他,他是阿刻索夫人的同事。 “我從沒有在他那兒接受過診療?!钡览锇怖淅涞囟⒅C人席上那個矮胖的男醫生。 “那是自然,你每次來心理疏導室都是阿刻索夫人接待你,每一次,并且地點都在她的辦公室?!眮啔v山大很快地掃過道里安,將視線轉向審判席和陪審團。 “所以呢?”道里安有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亞歷山大抽動起嘴角:“我的意思是……什么樣的心理治療需要在辦公室里悄悄進行呢?” 道里安咬著后槽牙從被告席站了起來:“因為根本沒有什么心理治療,我們是朋友,偶爾會一起聊天,僅此而已?!?/br> 亞歷山大聳肩:“真是如此嗎?你大約每次都會在阿刻索的辦公室里停留一到兩個小時,有時候甚至是一整個下午,我時常會聽見里面傳來哭聲,那種壓抑的哭聲,我是指——‘那種’,哦對了我還曾碰見你親吻她的手……” 亞歷山大沒能把話說完,因為道里安從被告席的護欄跳了出去,動作迅速得就連安保都來不及反應。 他沖向證人席,揪住亞歷山大的領子把他的腦袋狠狠壓在欄桿上:“你這個婊子養的!你怎么敢說出這種話?!那是阿刻索夫人!” 亞歷山大嚇壞了,但他掙脫不了道里安的控制,只能像只海龜似的滑稽地揮動著四肢。 所有人都驚恐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他們看見道里安通紅的雙眼和額角暴起的青筋,大喊著叫安??熘浦惯@個瘋子。 道里安最后是被電擊棍制伏的,他倒在地上,肌rou抽搐,被安保當做垃圾拖回被告席時,仍在罵罵咧咧,沖亞歷山大吐口水。 “肅靜!”奧克斯利中氣之足的怒吼比他的木槌還管用,審判室很快重新恢復安靜,他朝喬使了一個眼色,后者立刻清了清嗓子。 “好的,先生們女士們,如果諸位仍舊抱有疑惑,那么接下來請看這段監控?!?/br> 道里安正癱坐在被告席上喘著粗氣,他的襯衣在拉扯間掉了兩顆紐扣,頭發也亂糟糟地遮住了眼睛,但是當全息投影開始投射那段監控視頻時,他突然屏住了呼吸,著了魔一般撩起礙眼的頭發朝前趴去,視線緊緊黏在那一小塊空中投影。 那是西爾維。 他終于又一次看見了西爾維。 他看見自己隔著水箱玻璃和人魚掌心交疊。 他看見自己打開電網,將沖出水池的人魚緊緊抱住,安撫他的背鰭,親吻他的耳朵尖。 他看見自己和穿著魚尾裙的西爾維在走廊里肆無忌憚的擁吻,他用力握住西爾維的頭發觸手,任由那些軟綿綿的小東西在自己的手腕上交纏蠕動…… 在某個瞬間,畫面中的西爾維突然感應到了什么似的,他在與道里安接吻的同時突然抬頭,看向正對著他們的攝像頭,仿佛跨越時空和幾天后坐在被告席上的道里安進行了對視。 道里安差點當場叫出西爾維的名字,他的視線不知道為什么開始模糊。 這一刻,道里安完全喪失了辯解的欲望。 他想,宣判吧,宣判我是個罪人。 主啊,拯救我這只迷途的羔羊。 籍著你的話語。 我看清了自己的真相。 發現了自己是個無助的罪人。 ——我愛上了一條人魚。 2356年的1月1號,新年的第一天,道里安被送進了厄萊斯精神病治療中心。 第59章 在進入精神病治療中心的前三天,道里安竭盡全力向所有他能見到的醫護人員解釋自己是正常人,他要求醫生們給他做檢查,拒絕服用不明藥物,在和另一位精神病患者成為同一間病房的室友后瘋狂踹門,因此被懷疑有嚴重的狂躁癥和焦慮癥,每晚都被人捆上約束帶并注射鎮靜劑強制入睡。 某個叫做懷特的醫生威脅道里安,如果他繼續破壞醫院財產——指房間里那扇堅不可摧的鐵門,他就會被拉去進行電擊厭惡治療。 于是第四天時,道里安終于拋開了這種無意義的辯解,試圖尋找一種更為隱蔽的逃跑方式。 然而不幸的是,這座治療中心的管控嚴格得嚇人,無論是集體用餐時間,還是下午病人的自由活動時間,到處都有安保嚴密監視,而道里安曾考慮過的翻墻計劃也在他目睹那將近8米高的墻體時徹底破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里的確就是監獄。 在這里,病人必須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食堂供應早餐,午餐是十一點,晚餐是五點,病人們會挨個排隊到取餐口取餐,偶爾有人在此時發病,那么這時候安保們就會迅速將其帶走。 上午會有醫生來病房巡診,詢問病人的身體狀況。此前道里安還會同對方理論,試圖勸說對方將自己放走,后來才發現如果你這么做的話,對方只會增加你每天的服藥量。 順便一提,那些不明藥物會令人神志不清全身乏力,但同時又讓精神亢奮得可怕,因此道里安在吃了兩天后,每次都會在服藥時假裝吞下,等檢查結束后再去廁所吐掉。 下午三點至五點是自由活動時間,病人們可以在病房外的花園里放風,道里安會借這個機會尋找這座建筑的監控薄弱點。 是的,道里安一刻也未曾放棄,即便每天晚上躺在病床上時,令人窒息的絕望感都會像病毒一般在他的身體里肆虐,第二天早上睜開眼睛時,道里安又會繼續開始琢磨逃出去的方法。 道里安唯一能接觸到外界信息的機會是晚餐后一個小時的看視頻時間,到時墻壁上的內嵌顯示屏會自動亮起,開始播放視頻,基本都是新聞。 道里安熱衷新聞,每天都看得津津有味,唯一令他不滿的是他那位同房的病友查理,他總會在新聞播放時面對著墻壁自言自語,有時聲音大得蓋過了新聞的音量。 道里安從未與這位病友有過沖突,因為他到這兒來懂得的第一個道理就是——不要試圖和這座建筑里的任何人講道理,無論是醫生還是病人——因為前者從不聽你說話,而后者則很有可能用一套詭異但完整的邏輯說服你。 比如查理,一位“海神教的大祭司”——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此前道里安一直以為查理的自我定位是“歌手”或者“吟游詩人”一類的角色,因為他總是會對著墻壁哼唱一些奇怪的調子,非常押韻,聽起來像是某種語言的民歌。 后來道里安在活動時間看見他在花園的草坪上大聲“吟唱”,引來一群精神病者的虔誠朝拜。 雖然同住在一間病房,道里安同查理幾乎沒有什么交談。他們的第一段對話發生在道里安剛被關進病房的那幾分鐘里,對方對于道里安踹門想要離開這兒的舉動表示出了關心,他問道里安:“年輕人,你也想回到大海嗎?”當然,當時的道里安并沒有和他交談的興趣,只回應給他一串臟話。 之后看新聞的某個晚上,一位管理局發言人痛斥海神教對人們精神上的迫害——哦對了,起因是最近大海又開始躁動不安,海平面在短短半個月內上升了兩米,末日戟就這樣完全被淹沒了,激起了大范圍的民眾恐慌,一時間海神教涌入了不少信徒,大家紛紛去海邊朝拜跳?!?/br> 如果道里安仍在研究所里正常工作生活,他恐怕多少會對這種末日預兆發出些感嘆,可惜他現在正被關在精神病院和一群瘋子待在一起,他甚至希望海水能上漲得快一些,盡早推掉那八米高的圍墻。 以上就是道里安對這則新聞的全部感想。 然而一個小時的視頻時間結束后,道里安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今天他隔壁床的那個“大祭司”沒有對著墻壁嘟嘟囔囔。 道里安本沒打算理會他,但查理率先向道里安搭話,他說:“不要相信他的話,他是個無知的罪人,我們都是罪人?!?/br> 熟悉的神秘學論調。 道里安對宗教并無興趣,但這里可是精神病院,能和人正常交談的機會可不多,道里安不想放過這個樂子。 “你是指‘原罪’?恕我直言,基督教里也有這玩意兒,因為亞當和夏娃違規吃了蘋果來著,如果都為了‘贖罪’,你們為什么不信仰上帝呢?”道里安故意挑釁道。 “不不不,那是偽神,是人類為了自我開脫想象出來的偽神,而大海,祂是實際存在的,祂掌控著這個星球,是一切生命的母親?!?/br> 道里安不以為然地挑眉:“所以你們的‘原罪’是什么?往大海里丟垃圾?” 查理搖了搖頭,他從病床上站起身,將視線落腳點抬高到天花板:“幾億年前……” 老天啊,開始了。 道里安在內心翻了個白眼,他現在有點后悔跟查理對話了。 查理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不知道已經在這間精神病院治療了多久。他有著一頭長長的花白頭發,胡須也是白色的,和頭發差不多長度。他總是勾著背,皺著眉頭,顯得憂心忡忡,和人對視時會頗有禮貌地低下頭。如果此時他身上穿著的不是病號服而是白色的兜帽長袍,他的布道會比現在更加令人信服。 是的,他長得像極了所有文學作品里那種神秘先知的形象,但道里安篤定不可能會有先知不愿意刷牙,以至于一張嘴就是一股惡臭。 “幾億年前,我們都是大海的子民。我們擁有集體意識,過著群居的生活。然而某一天,我們的祖先開始變得自私,妄圖把大海占為己有,因此被趕出大海,放逐到陸地上。逐漸地,我們進化出了雙腿,遺忘了罪惡的過去。然而基因中的惡劣因子卻一代又一代地延續了下來,我們依舊自私,貪婪,我們掠奪資源,迫害同類和其他物種,不停地朝大海排放垃圾,直到某一天,母親發怒了,祂用浪潮懲罰我們,同時也在喚起我們的良知……因此我們必須回到大海,回到烏有之鄉,回到孕育生命的zigong當中去!” 半小時后,查理結束了自己的布道,他期待地看著道里安,而后者早就昏昏欲睡。 “呃……事實上,我確實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钡览锇舱f。 “說吧,我的孩子?!辈槔砗吞@地看著他。 道里安打起精神:“你知不知道這座精神病院什么地方防守最薄弱?我在什么時間逃跑成功幾率最大?” 查理不可置信地瞪了他幾秒,接著轉身面向墻壁開始憤怒地念經:“@#¥%……&” 道里安嘆氣,尸體一般直挺挺地癱倒在床上,他真是瘋了才會和一個精神病患者交談這么久。 第60章 厄萊斯精神病治療中心建立在懸崖之上,從病房里的那個腦袋大小的“窗口”朝外望去,能看見海浪拍碎在礁石上。 道里安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將近兩周,但依然沒能想明白為什么這樣的地理位置會坐落著一家環境優渥的精神病院。同樣的,他也沒能找到逃出這里的辦法。 然而兩周的時間足以讓道里安發現一些異樣。 這家精神病院幾乎每天都會進來一部分患者——他們是否真的有精神病暫且不提,總之有新人進來時,動靜都很大。 道里安完全可以憑借他們想象自己剛被關進這里的場景,不過現在的他聽到那些新人的咒罵時,已經可以相當淡然地在內心里假裝勸說對方:這是徒勞的,放棄吧。 這里占地面積不大,病房總共就只有兩棟樓,卻每天都可以源源不斷地接納新的病人入住治療,這一點不太尋常。 后來道里安才逐漸發現,那些所謂的“精神病患者”大部分都是海神教的忠實信徒,有些甚至在教內地位很高,他們被管理局強行送進了這里,而幾乎所有人在進行了一周的治療后,都會變成真正的精神病患者——道里安吃過那些藥,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再過些日子,其中的某些人會瘋得厲害,比如突然在草地上打滾,高舉雙手說些聽不懂的瘋話,或者干脆用腦袋去撞墻……這些人會被醫護們帶去所謂的“重癥區”,之后道里安再未見過他們。 不過很快道里安就知道他們的下場了。 “6946號,體檢?!?/br> 某天下午的活動時間,道里安突然被點名,護士送他去了懷特醫生的辦公室,以新入院病人“例行體檢”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