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觀察日志 第26節
于是猶如對某種惡行的無聲控告,那些臟東西日復一日地在海上漂泊,偶爾夾雜著人類或者動物的殘肢。 無人清理,也清理不了,甚至越來越多。 而現在,臟東西消失了,只剩下大海,純粹的大海。 道里安茫然地用終端查看起新聞,他已經好久沒有關注外面的世界了,以至于錯過了許多好消息。 比如海平面已經接連四個月沒有上升了,甚至下降了幾十公分,民眾狂歡,這也讓海神教的活動頻繁起來,幾乎每天都有大量教徒在海面禱告。 比如專家聲稱海洋污染情況有所好轉,這可能源于大自然自身的調節,也可能是海里巨型生物活動的功勞…… 在道里安打算關閉終端之前,角落里一條不起眼的簡易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 【歷時三個月,莉蓮教授打贏污蔑案,從前夫手中“奪回”梅爾維爾鯨?!?/br> 道里安花了幾分鐘才想起來,莉蓮教授是蘿絲的母親,他點開新聞,草草讀完。 正如題目總結的那樣,莉蓮的落魄前夫在三個月前突然出現,向媒體控訴莉蓮“搶走”了他的學術成果,聲稱發現梅爾維爾鯨的人其實是自己,由此引發了一起不小的轟動。好在經過一段艱難舉證后,莉蓮教授最終保住了自己的名譽,其中她的上司馬格門迪教授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證據和幫助…… 當“馬格門迪”四個字出現時,道里安就不假思索地關掉了新聞頁面,不過這也令他終于想通了蘿絲遲遲沒去學校的原因,他想了想,給蘿絲發送了一條問候的簡訊。 兩天后,蘿絲依舊沒有回復道里安,而道里安也早就把這件事拋到了一邊,因為利瓦爾回來了。 那是非常普通,非常平靜的一天,道里安在上班途中拒絕了一位年輕研究員的示好,用終端和大衛約好了晚飯后一起去游泳,接著他走進研究室,看見了對著觀察水箱發呆的利瓦爾。 正如道里安沒有料到利瓦爾會這么快回到研究室,他也絕不會料到利瓦爾曾說過的那些瘋話會有成真的一天。 在道里安和人魚近距離接觸的三十二分四十七秒后,人魚掙破了電網,把道里安拖進了水箱。 第40章 事后無論過去多少年,道里安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天的所有細節,包括他怎么和人魚玩鬧,又怎么被突然暴走的人魚突然拖進水里…… 剛開始一切都無比正常,西爾維的心情不錯,他繞著道里安探進水箱里的手臂打轉,黏黏糊糊地說“help me”——其實人魚仍舊不太能明白這個短語的意思,他只知道只要他這樣說,道里安總會滿足他。 剛開始他們只是“閑聊”,指道里安向他發起日常問候,西爾維回應給他一串自創的破碎詞匯。 他大概率不是故意要改變那些單詞的形狀,他只是在用那些融合起來的詞匯表示自己的情緒,道里安這樣猜想。 比如在西爾維這里,“小狗墻”代表某種堅硬的喜歡,這恐怕是道里安高興起來會叫他“小狗”的緣故。 總之當時他們的氣氛一如既往地融洽,道里安打算教他新的單詞了,更準確地說,是新的短語,道里安覺得他們可以開始嘗試一些短句子了,這當然是有難度的,從西爾維困惑的表情和停滯的動作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不過當時的道里安并沒有讀懂這些信號,他只是在想: 好的,又是一個關卡。 他怎么可能把人魚突然的停滯與之前他設想過的“周一定律”聯想到一起呢? “西爾維?” 道里安疑惑地看向水中禁止不動的人魚,并像往常那樣用手舀水潑向他的臉,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在人魚靜默的這短短幾秒鐘內,道里安身體里的危險第六感逐漸萌芽,可就在他察覺到異樣想要抽回手遠離水箱時,人魚突然一聲尖叫,握住道里安的手臂猛地往下一扯。 道里安的理智在身體下墜的那一瞬間才堪堪降臨,他以為自己頂多會被卡在電網里,因為電網的材質非常堅固,哪怕不通電,人魚都沒辦法在短時間弄斷它,因此他只會掉在電網上,最多再被人魚吃掉一只手臂。 然而就在道里安這樣想時,電網已經如地獄之門般朝他張開了嘴。 是的,電網在承受了道里安的重量后,自發地朝水箱里凹陷了下去,順從地讓道里安掉落進水池里。 它被從中割裂開了! 道里安發誓當初自己切割掉的電網只有半塊吐司大小,這絕不可能是他的杰作。 腥咸的池水涌進口鼻,道里安的視野被一片藍色所淹沒,他突然感到一陣鈍痛。 ——人魚破壞了電網。 這是道里安在昏迷前的倒數第二個念頭。 最后一個念頭是西爾維咧著滿是尖牙的嘴巴靠近他時產生的。 ——原來西爾維并不在乎,他只是想要吃掉我。 道里安在第二天早上醒來。 他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所有的情緒都被蒙上了一層虛幻的紗。 他首先看見一群醫護,憂心忡忡地詢問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再接著他看見了自己的繼父,朋友,助手,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同僚。 每一個人都仿佛是熟知故事情節的作者,大家不停地告訴道里安—— “你看,我就說會發生這樣的事?!?/br> “我警告過你?!?/br> “事情就是這樣?!?/br> “你這么做是行不通的?!?/br> 而道里安躺在病床上,像所有故事的主人公一般猝不及防地迎來了故事的結局。 他在醫務室躺了三天,但其實傷得不重。 可見傷是脖子和臉上的劃痕,那是電網尖銳的斷裂面劃破的,不至于讓他毀容,甚至他左眼下方那道傷痕為他冷峻的面容增添了幾分脆弱感。 最重的傷是頭部撞擊,這是他在摔進水箱時,腦袋撞在了礁石上造成的,不過并無大礙。 然而所有見過道里安的人都會認同這一點——他現在脆弱得像個花瓶。 他頹喪地躺在病床上,不肯說話,不愿意搭理任何人。 只有道里安自己知道,他很健康,他的身體狀態很好,他只是……突然失去了方向,所有他曾經信以為真的理論基石都是他自己妄想的結果。 離開醫務室后道里安去過幾次研究室,人魚被重新插滿管子,放在實驗室中央細窄的圓柱形觀察水箱里,他閉著眼睛,舒展著雙手和長尾巴,在藍色熒光的照耀下,像舊世紀古老神話中被封印在柱子里的魔神。 道里安聽大衛說,是利瓦爾救了他。 在道里安掉進水箱里的那一刻,利瓦爾立刻按下了警報按鈕,開啟了禁錮項圈的電擊攻擊——道里安還在水箱里,他們無法貿然使用其他攻擊設備。 其實人魚脖子上那個小金屬項圈的電擊功能和麻醉已經對人魚失效了,西爾維的身體對它們產生了不少的抗體,道里安早就看出了這一點,但出于某種可笑的自信,他始終沒有點破這個事實,放任了隱患的存在。 但利瓦爾有槍——鬼知道他哪兒來的槍,總之在安保隊伍趕到之前,他用激光槍對人魚進行了驅趕,避免他靠近道里安,因此當救援隊把道里安救上來時,他才只是進入了短暫的休克。 相比之下,人魚的情況就糟糕許多,他的身上有各種被激光擦中的傷痕,尾鰭折斷了半邊,這些傷全部來源于他與安保隊的交手,沒錯,西爾維試圖攻擊安保小隊并逃離實驗室。 結局自然就是你眼前所看到的那樣,他被重新束縛進了水箱柱里,有配槍的安保二十四小時看守,連保持清醒的權力都不再擁有。 這場事故發生前,哪怕西爾維不小心弄掉一片鱗片道里安都會為此心疼不已,但是現在,道里安的心里只有平靜,或者說,麻木。 他產生了一種時空回溯的倒錯感——一條傷痕累累的人魚被關在水箱柱里——這不就是故事的開場? 那個時候的道里安無比清醒,他沒有被人魚的外表所迷惑,沒有被這只深海怪物的演技沖昏頭腦,他清楚地知道這是人魚,危險,狡猾,邪惡。 現在他終于又重回這一刻,在浪費了幾個月的精力和情緒之后,道里安又重新回到了原點。 只是回到了原點而已,道里安沒有損失什么。 可為什么? 為什么他在仰頭凝視西爾維時,會驟然感到胸腔里某個器臟發出痛苦的哀嚎? 道里安愿意向上帝懺悔,坦白一切罪過。 他擅自用人類主觀情緒看待人魚。 他用錯誤的理論基礎和幼稚的研究手段假設實驗結果。 他狂妄自大到以為能馴服沒有人性的深海野獸。 可怎么會這樣? 道里安不害怕死亡,也早就做好了被人魚吃掉的準備,他唯一無法想通的是那塊被割開的電網。 那塊高壓電網在通電時人魚無法靠近,只有在道里安過來跟他互動的那幾個小時里處于斷電狀態。 即便道里安一萬個不肯相信,當人魚貼在他掌心撒嬌時,當他們說笑著玩鬧時,當道里安沒有防備的每分每秒,西爾維都在想盡辦法,秘密地,謹慎地,一寸又一寸,用鋒利的指甲切割電網,撕裂道里安的可笑幻想,嘲笑道里安的愚蠢天真。 憤怒和不甘在背后戳著道里安的脊梁骨,道里安想要辯解,想要指責,想要控訴,想要哭喊,但這次沒人會聽了。 第41章 馬格門迪找上道里安的時候,他并不意外,在此之前,他已經度過了一周的假期,傷勢恢復良好。 在前往所長辦公室時,道里安沿路又遭遇了一些指指點點——每當他出現在公共場所時,總能感覺到一些關于他的議論,說他怎么被人魚迷惑著打開了電網,差點像凱登的助手那樣被吃掉之類的。 道里安很想回頭沖他們大吼:管好你們自己! 但他同樣很清楚,如果他這么做,他又會被當做另一個凱登,被人懷疑出現精神問題。 冷靜—— 感謝上帝的恩典。 愛與和平。 于是當道里安坐在馬格門迪面前,聽見他說過段時間要將西爾維送去康斯比海洋生物研究所時,道里安的內心并沒有多余的波動。 “我們會與康斯比進行一些聯合研究,他們那兒最近有了些新發現。畢竟,你知道,人魚并不是我們的私有財產,為了人類科學的偉大進步,我們需要克制一些私人情感?!瘪R格門迪這樣對道里安說。 道里安知道他的暗示,他怕道里安還像之前那樣對人魚充滿獨占欲,不允許任何人搶走他的實驗品。 但現在大可不必了。 道里安的嘴角扯出一道弧度:“當然,康斯比什么時候需要它?” “快的話下個月初,慢的話圣誕節以后,這取決于前期準備工作的進展情況?!?/br> “那么這段時間我需要做什么?” “很簡單,對人魚進行全面檢查,整理出人魚當前所有的生理數據,方便后續交接?!?/br> “沒問題?!?/br> 馬格門迪一直在打量道里安的表情,他短暫地停頓后轉換了話題:“親愛的孩子,雖然這么說會令你難過,但我很高興你終于走出了迷霧,回歸到研究的本質?!?/br> 道里安沒有說話,只用那雙沒有情緒的藍灰色眼睛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