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若秋聽著覺得新鮮,在大學期間,除了看畢業展,他很少逛學校自家的美術館。一來是東京的展覽豐富,東藝大美術館很少承包熱門展覽,二來是這里放著自己學生時代青澀的作品,他有些不愿看到。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才走過沒幾個展廳,若秋就看到了自己一年級的作品—一幅精致的風景工筆巖彩,畫的是春日的嶺安江。 這幅畫被裝裱在厚重的木質框架中,占滿了整面墻。 若秋覺得渾身不舒服,想快步離開這個展廳,走在前面的于鷹卻停下了腳步。 “很驚訝吧,跟他現在的作品完全不一樣?!辈忌讲活櫽邡椔牪宦牭枚照Z,在邊上念叨了起來,“他剛入學的時候,什么都畫得很精細完美,不管是色彩還是筆法,一股匠人的氣息,像年過半百的老頭會畫的東西,我那個時候天天對著他喊這些畫都是垃圾,讓他跳出框架,結果這些畫竟然被學校委員會推選收藏了,學校還真是什么都要啊?!?/br> 聽著布山的吐槽,若秋覺得一陣羞恥,剛入學藝大的時候,他的巖彩基礎全是黎遠教的,自己也只會模仿一些老牌的巖彩畫家,結果畫的東西很教科書,沒什么大家風范還老氣橫秋的,他沒好意思把這些話翻譯給于鷹。 于鷹也不在意布山到底在說什么,他看得很認真,好像在畫面前凝固了。若秋不知道他這么認真到底在看什么,只要是在嶺安出生的人,嶺安江的景色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更何況于鷹的家本就在江邊上,這些應該都是看厭了的景色。 于鷹站在畫前默默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轉了展廳,若秋剛松了口氣,剛進新的展廳就看到了自己獲獎的那幅《蒙眼的長頸鹿》正掛在中央,他干脆退了出去,直接站在了展廳門口。 布山推著輪椅的手停了,他回頭看了若秋一眼,把輪椅推到了他邊上。 “你現在還在畫畫嗎?”一陣沉寂后,布山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若秋張了張口,想說自己最近剛開始畫了,但又說不出口。心臟就像被針扎了似的,開始細密地疼痛。 這幅畫在提醒他,他曾經在布山面前豪言壯語過,說自己一定要成為有名的巖彩畫家,而現在呢,現在一切都不復從前了。 布山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了句:“他剛才說了什么你那么生氣?!?/br> 若秋愣了愣,布山是在說于鷹,他還沒有把于鷹說的話翻譯給他。 “沒事,你說?!辈忌娇此行殡y,又說了句,“我活這么久了什么話沒聽過?!?/br> 若秋只好把于鷹的話給布山復述了一遍。 布山聽完大笑了起來,美術館的管理員不得不上前來提醒他保持安靜,若秋看著他笑得冒了眼淚花,他完全不知道布山到底在笑什么。 “他跟那些經驗豐富的畫商啊收藏家一樣,都知道藝術品意味著什么?!辈忌胶貌蝗菀字棺×诵β?,干咳了幾聲,“你在藝術圈,不是在收藏圈,雖然這兩個圈子一直在打交道,但準則卻是完全不一樣的。畫家多是些討厭的理想主義,覺得自己的畫與眾不同,還經常抱怨才能不被發現,但一幅畫到底值多少錢卻是由整個圈子去估值的,如果要生存就要賣畫,賣不出去的畫就只是一張紙,故作清高沒什么出路,在這個圈子里很多人都是這樣認為的?!?/br> “我知道,但是……”若秋想不出什么能反駁的話,他的資歷尚淺,正如布山說的,他還沒有真正地接觸到收藏圈,不知道這其中運行的法則。 “我如果不是選擇了當老師,不賣畫也活不下去?!辈忌交剡^頭,隔著玻璃看向整個展廳,“但是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學生的作品純凈、張揚、大膽,他們什么都敢畫,什么都敢表達,那都是有生命力的畫,也給我輸送了不少靈感,讓我覺得自己好像還年輕?!?/br> 若秋看向布山,這是布山第一次主動說這么掏心的話。 “也許之后有人再也不會拿起畫筆,但這里依舊保存著他們的經歷,這些畫會幫他們記錄一段時光,這不是很好么?”布山伸手拍了好幾下若秋的后背,“偶爾看看過去,或許就知道以后怎么走了?!?/br> 若秋被他拍得一愣一愣,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對面墻上自己的畫作。 在藍黑色旋渦狀的背景中有一堵雪白的高墻,一只長頸鹿從墻頭探出腦袋,卻被紗布蒙上了眼睛。 美術館略帶暖黃色的射燈打在畫作上,也沒給這幅畫帶來任何溫暖的色彩。 它空洞,壓抑,好像要把面前的人給吸進去。 “別那么有壓力,不僅是外界,很多搞創作的人也經常問自己,藝術到底是個什么鬼東西,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嘔心瀝血有必要嗎?這個問題我曾經被問了無數遍?!辈忌介L嘆一口氣,“管它呢,有些東西就是不畫出來不痛快,反正這個世界上總有人能看得懂?!?/br> “是嗎……”若秋附和了一句,卻是一句不確定的回應。 他看著眼前的畫作,只覺得自己的心一下落到了旋渦中,那里只有空曠的黑暗。 不管這幅畫在多少地方展出,被多少人看到,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知道紗布后的長頸鹿是怎樣的,他仿佛能透過畫紙看到長頸鹿閉著眼睛,溫順的樣子和夢境中的一模一樣。 那是他從記事起就無法擺脫的夢魘,就像心魔一般纏了他二十余年,從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