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8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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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掃完戰場后,陳霆閉遏大司馬門,盧霑的尸首也被取放下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干涉,眼下陳霆需要與宮外那些已經受創的關隴世族進行談判。然而,一封荊州來的書信同樣被送到陳霆面前。陳霆家小如今已入陸歸之手,荊州在等待長安做出抉擇。 陳霆沒有說話,只是將信投入火盆,隨后轉身,走到盧霑已經血rou模糊勉強拼湊的尸身旁,解下自己的披風將其遮蓋住,凝重道:“請轉告陸車騎,大丈夫求仁取義,陳霆此生從未抱憾?!?/br> 隴右的物資由舟車一路沿漢水運送至益州與荊州前線。云岫小心翼翼地掌握著一路行進的速度。 “糧草充足”這四個字,足以將平庸之輩列為千古名將,也可以把一代兵仙斬落神臺。 她希望到達時,荊州的軍隊剛剛絕望到意欲背水一戰,奪取襄陽。晚些,則意味著國家南境戰線的潰散。早些,則意味著這些荊州軍有足夠的時間與底氣,準備北向長安,奪取碩果僅存的無名皇嗣。 然而小小的船艙內仍有人將荊州乃至于長安的命運寄托于一次游說。 雁憑退去喬裝的粗布衣衫,重新換上章服,道:“我們登岸吧?!?/br> 物資抵達比約定日期晚了數十天,荊州軍前不久,已有小股勢力按捺不住,嘗試攻伐襄陽附近的防御營壘。有戰意是好事,然而身為主將的陸歸也格外明白,一旦襄陽城被攻陷,賞賜的金銀與軍功便足以讓至少一半士兵放棄奪取長安這種政治風險極高的事情。此次涉事者近百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悉數跪在車騎將軍的大帳外,等待他們的或是軍法論處。 此事的潛謀者、使荊州軍不滿的罪魁禍首,此時正立于帳中。未來她所要遭受的刑罰也不必多說。 陸歸一身戎裝,冷眼看著對方的泰然自若無怨無尤:“公主我已妥善安置,你無需擔心。不過你的事,說實話,可輕可重,你又是我meimei最親近之人?!彼?,指了不遠處的席位,“你坐吧?!?/br> 而后,陸歸走到帳門前,掀開帳布,望著眼前澄江如練,他的目光帶著一絲雋永:“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多好的領悟,可惜,當年的屈子并不明白,他放棄了自己本能影響的國家?!?/br> 云岫笑了笑,似乎頗有誠心地附和:“是啊。荊襄自古要隘之地,衢通天下,何人不可用?何事不可為?何道不可???不過屈子投江,也算一幸,至少,英雄不該死于朝政,熱血也不該涼在自己人的手里?!?/br> 陸歸回過頭:“鐘娘子,我從未想過要將昭昭至 于死地。許多的情況我已想過,只要掌控姜太昭儀幼子,掌控長安,便可直取洛陽,行廢立之事。待天下廓清,以事功而行禪代,昭昭既為前朝太后,亦為吳國公主,一生富貴榮華,無需擔憂。若幼子不在我手,便少了大義名分,洛陽勢力難免人心思動,這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br> 云岫卻神色如常地搖搖頭:“車騎將軍,人心既然思動,那些將領、朝臣與士兵又怎會不明白,與其讓自己與將軍、太后共分事功,為何不能讓自己僅與將軍共分事功?” “但至少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流血,至少那些門閥世家更愿意不cao兵戈而獲權柄?!标憵w走到云岫身邊,彎腰諄諄道,“鐘娘子,你主上的性命其實全在你自己手里?!?/br> 云岫微微一笑:“僅以吾身全其性命,奴婢之所為。以吾身全其大道,乃知己、人臣之所為?;屎笕挝以陔]西馳騁天地,想必將軍也明白,她并不是要我做一個擋死全生的奴婢。我如此,霧汐也是。況且將軍有沒有想過,為何皇后不走自己最信任的路線直接將詔令送到盧霑手里?而我得到的命令,卻是勸說盧霑攜姜太昭儀及其幼子北上?” 陸歸神情一滯,旋即目光冷了下來:“你既然敢登岸,想必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你說吧?!?/br> 云岫的目光也停留在帳外那條如玉帶一般的江水上:“皇后是想用這道詔書來確定哪些是自己可用的人,哪些是將軍可用的人。這把詔書就像是一把刀,如果一個人真有廓清天下之志,那就要用這把刀分割清楚,哪些力量真正屬于自己,哪些力量是依托于別人而存在的?!?/br> “當年崔諒之亂,將軍與皇后合力攻陷京畿,又何嘗不是復國之機,可是那時,剝掉皇權所賦予的陸家的力量,陸家還剩下什么呢?如今將軍若剝掉皇后所賦予陸家的力量,又剩下什么呢?如果將軍能夠思考清楚并仍作此決定,那么皇后也能夠心安了。至于移姜太昭儀及其幼子入北鎮,我想皇后也是要將皇權中鮮卑的力量暫時擱置,繼而以審視自身吧?!?/br> 用以搭建營帳的氈布灰暗而沉靜,陸歸也冷靜地思考著。北鎮的力量,益州的力量,吳家的力量,那些關隴世族的力量,還有在司州如同樹根織網一般的執政力量,甚至皇權本身的力量,它們中或多或少的一部分,如今都是屬于陸昭自己的政治資產,從來都與家族無關。 她從一開始就分割地干干凈凈,而他擁有的不過是荊州與秦州一隅,甚至荊州與秦州都不乏她的滲透。 她有著這樣的謀劃,不管是從何時開始的決定,但是她踐行至今日,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 “她也愛著這片江山,她想……”驀地,陸歸明白了。 陸歸內心震撼,只覺轟然一響,天塌地陷一般。啊,原來是這樣,一切都變得可以解釋了。她主動把這把刀遞向他的同時,也是逼他做出抉擇。光明正大地交戰一場,亦或是臣服于她。 陸歸望著遠處那片水域,霧氣既散,漢水迂回而繞,有些沒入支流再也不見,有些則匯入沔水。他知道在不遠處更靠近大海的東方,它們將聚成一條如銀色辰河一般壯美飛流的大江。 “為什么,為什么就只能有一條路?!标憵w有些感慨,甚至有些怨恨,“其實,我也盡可一試?!?/br> “你大可盡力一試,將軍?!痹漆兜?,“只是我覺得太過可惜了?!?/br> “可惜?可惜我們的性命嗎?”陸歸笑著,“參與這場游戲的人,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祭獻了?!?/br> “我并不是可惜你們任何一人的性命?!痹漆稉u搖頭,“我只是可惜這個天下?!?/br> “當年太原王氏四分五裂,宗族之間互相傾軋,各為私計,相繼引入外力血洗門戶,然而這終究是飲鴆止渴。巨大的利益在動蕩的朝局下,倒向將軍的與前朝倒向太原王氏的一樣,從來都不乏野心家,若不能家族一心,必然造成權力的分裂?!?/br> “如果將軍行廢立禪讓之事,門閥還會再度勢起,黑暗還會輪回。若將軍起兵北伐,再復舊業,則天下兵眾熙熙,各有打算,每個人都無時無刻不擔心死亡與背叛。將軍今日開啟這場浩劫,那么皇后在削弱門閥之后,也必然失去皇權的銜接,肅清宇內功虧一簣,這片殘破的江山也只能等待下一個明主了?!?/br> 兩岸濤聲如震,陸歸望著遠方,白的是水,灰的是天,遠處硯山如黛。雖不及早春青山雪盡,仲夏碧鱗棹側,深秋曉霜丹楓,但它僅僅站在那里,便已是令人無法抗拒的誘惑??墒撬願W,太復雜,尊重它所肩負的沉重,理解它所棄絕的自身,占有它所罹受的詛咒,都讓他覺得太難以承受,太得不償失,太痛苦如熬。 雖然有那么一點點的不甘,但是他想,他果然不能做這個江山的戀人太久。 陸歸信步回到寢帳,如今這里也是雁憑公主的安置之處。陸歸向雁憑行過臣禮,隨后伸過手,似乎是想要握住她的手,然而對方似乎巧妙地相互避開了。 “既然來到荊州就先安心住下吧?!笨吹窖銘{,陸歸堅硬且皺在一起的心,竟漸漸松弛,變得柔軟了,“無論結局如何,日后,我也會善待你的家人?!彼S諾著。 雁憑卻面如白紙,面向江岸的方向,淡淡一笑:“前朝的桓大司馬,當他眺望荊州的山水人物,凝視自己的雄心時,是否也對興男長公主說過這段話?” 陸歸搖了搖頭:“桓元子昔日之勢,亦非我今日之勢。彼時世家氣數未盡,王謝為檻,非草莽乘風而上之時?;冈尤阅芤载毢項⒂谑?,姻婭皇室,挺英雄豪逸之氣,逾越險阻,觀兵河洛,最終得九旒鸞輅,黃屋辒辌,東園秘器,太宰封王?!?/br> “而如今門閥臃腫,丑政難除,今上已難繼明南面。天下分合,豈惟魏祚永安?天下血食,豈歸元氏一門?元子一世,無非‘悖力’二字。寶命可以求得,神器可以力征。若讓我寂寂無為于世,雖不為文景所笑,亦含羞項王,愧對江東?!?/br> 雁憑有一絲心驚,那是熟悉的言辭,熟悉的心境。與多年前記憶中那個暮春將近的夜晚一樣,燈火下,她母親殘敗的宮室內投射出帝王巨大卻虛白的身影。她的父親在那個夜晚對母親傾訴了他對江山的一切熱忱。 最終,注定,有人視這江山如戀人,而本該成為戀人的只能安靜,背對著庭院草木深深,結束自己如墻角下荼蘼一般的生命。 那一夜,她的乳母為她誦讀國史?!酢醯闹性宫F在胡人的面前,有人看到了寶庫,她的祖先看到了未來。未來仍需延續,仍需生命獻祭,骨血滴鑄,而她選擇什么都不要看到。 今時今日,她同樣安靜,背對著漢水與硯山,背對著屬于他與他們的那片江山,仿佛當年她的母親一樣,獨自坐在無人守候的春庭。華麗的章服與翟冠被她一一褪下,同時褪下珠玉帶來的沉重與金線帶來的刺痛。雪白的中衣下,優雅的身姿不容褻瀆,這一部分是因為她天生所受的嚴格教養,而另一部分則是她后天對這一切的漠而視之。 “或許無論如何選擇,都注定是可惜的吧?!彼碇鴨伪〉拇荷?,試圖走向溫度更冷一些的門口,“幾十年的深謀和蟄伏換來對王朝換代的賭局,一朝稱王,當一階段的陰謀最終得到塵埃落定時,差不多耗盡了第一任皇帝的一生,也耗盡了他身邊人的一生?!?/br> 她赤腳踏過章服與冠簪,不顧剜心的割痛,“還有,還有門庭之內的流血,這注定是詛咒。血液即是王資,你們在龐大的權力與自相殘殺的發家史中成長,陰謀與背叛迭勢而起,這便是王座必然的大害。每個人都被欲望驅策著,以為自己可以擁有這江山,這簡直奢望,而為了完成這件華麗的奢望,總要付出更多的血液?!?/br> 她走到他身前,一如當年在佛下,她伸出手,摸著他的臉。仍舊是筆挺的眉廓與清峻的骨骼,然而皮rou會衰老,心會滯重,欲望的滿足也必然需要個人的破碎?;蛟S,人本身并不是承載欲望的最好容器。 雁憑放下雙手,默默向浪濤聲響處走去。 另一雙手卻在此時握住了她的手:“雁憑,我想,生而為人,當有欲望的驅策,但更應有沖退的選擇?!?/br> 她與先前一樣安靜,浪濤聲中,那條記憶中不可摹望的江河玉帶,依稀有了顏色。 第425章 終局 天下割裂在即, 最有實力的荊州也做出了自己最終的選擇。士兵奮起,襄陽城破,長安的關隴世族們沒有迎來與自己合謀的軍隊, 連荊州軍內蠢蠢欲動的勢力也發現陳霆一家早已隨鐘云岫與公主一道北上,從武關回到長安。 那些無處安放的欲望與無處宣泄的憤怒, 最終也因一個人的死亡而終結。鐘長悅自攬下此次軍務所有的失誤, 攬下了私自釋放親人的罪名,拒絕一探望,身懷惡疾, 死在了這個冬天。 有人說成王敗寇,成王敗寇, 都是先有成有敗,才有王有寇。車騎將軍雖不至于言敗, 亦不至于言寇,但在許多人眼里, 這種追求低品質的正義絕非是對個人理想的最好執行。他不過是一個被嚇怕了的懦夫。 只有在陜北寒冷的關中、隴西高原的土窯、益州的竹屋里、南陽的草廬中,農戶們為火而坐, 談論著南方攻克襄陽的勝利, 談論著將士們的忠義,也感慨著即將到來的數年承平時光。 而洛陽的野心家們仍要再鏖戰一段時日。天下在乎正統,也在乎誰執正統, 這是權力牌桌上僅存幾家之間的角逐游戲。 洛陽的兵禍雖然僅控制在宮城之內,但彼此咬合的力度已接近崩潰。數次政變的暗流游動,早已給這些禁軍宿衛帶來無所適從之感。繁榮與安定如此脆弱, 只需一聲低哀的鼓角, 去歲那場在長安的血腥清洗,就會重新占據所有人的記憶。 時流們各自聚在一起, 一起商討如何促進濮陽王與皇后和談,相忍為國,進而度過此次劫難。但隨著聽說王儉屯兵自重,固守于公主身畔后,那種相忍為國的想法便開始動搖,甚至這些人走過陳留王氏身邊時,都不禁露出深深的鄙夷。 雖然從某種程度上,這些人也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但是政變帶來的恐懼并未消除,緊接著這些人便開始向徐寧打探長安的盧霑是否能夠如期而至。然而徐寧還未支撐片刻,來自華林園的另一道詔書則令所有人都不能夠淡然。 盧霑禮法自居,剛正不阿,不畏強權,殉國而死,獲贈侍中、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謚號忠貞。 如此榮封,不禁讓人聯想起前朝卞壸忠貞公。其人與王導、諸葛恢等同為青徐僑門,卻立朝剛正,孤忠正氣,節義忠孝,萃于一門。 類比的對象一旦找到,政治的味道也便可敏銳嗅出。不乏有人將徐寧與盧霑做對比,徐寧為人簡直臟污不堪。再加上今上曾于江州作忠義詔昭告天下,行文中不乏痛斥瑯琊王氏等門閥。因此,當這些時流看向同困于西省的陳留王氏眾人時,也更加憤慨。 漸漸地,眾人開始達成一種默契,一個口號喧囂塵上,那就是嚴懲此時的罪魁禍首徐寧。陳留王氏雖然不堪,但站在公主身邊也算站住了大義,而他們只有將徐寧這個首惡交出去,才能換取與皇帝皇后談話的機會。 這種充滿戾氣的言論很快蔓延至禁軍中,然而不等這些世家大族動手,宿衛便奮起反抗,將徐寧捆縛起來,嚴加看管,甚至拒絕那些世族時流前來探望。這些看似不聰明的兵卒好歹也經歷了兩次宮變,他們比世族更明白即將發生什么,也更明白當徐寧落入世族手里的時候,他們這些底層人又將遭遇什么。 誰曾為害群之馬?誰甘為替罪之羊?世族們虛偽的自省貫穿數代,那些對內的整肅、背叛與內斗,相互揭露,戕害成風,讓這些底層人也意識到,如果可以不被世族踩在腳下,那些世族便與自己別無二致。 如果說之前和徐寧、王儉等人在政治上的水磨工夫還能讓這些世族承受,那么這些宿衛的要求便讓他們太過為難了,那就是要求這些人負荊請罪,送濮陽王入華林園內聽候處分。 須知,請濮陽王入宮并張聲擴勢的都是這些兗州世族,他們的生死榮辱已經與濮陽王聯系在一起。一旦濮陽王要接受處分,那么他們就會隨時被政敵打成亂臣賊子。對方不愿意交出徐寧,世族們同樣也不愿意失去生機,因此雙方關系急劇惡化。 最終,為防止宮內再次出現大規模的宿衛暴動,魏鈺庭等人在雙方的推舉下,暫時掌握了對徐寧的監視權。 魏鈺庭雖得徐寧的監視之權,但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好生安置,生怕其妄自尋死。要知道徐寧一人的生死是小,但對于寒門這個群體是否能夠攏住,是否還能光明正大的站在執政臺前,則更為重要。而盧霑的兒子同樣受害頗深,魏鈺庭考慮再三,便讓盧誕與宿衛一起值守在徐寧處,以適當洗清之前其幫助徐寧矯詔的罪惡。 眼下,徐寧被困在一個柴房內,四壁堆滿了一捆捆稻草,以防止其撞壁身亡。他與一只裝盛便溺的木桶一并用鐵鏈拴在墻角,行動坐臥皆受限,可謂屈辱?,F在的他披頭散發,麻葛裹身,早已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其身上散發著陣陣腐臭,就連虱子在其間嚙咬,他也恍作不覺,懶得抓撓。 營房外有腳步聲,是盧誕負責送餐食來。心智尚純的少年還不懂得旋渦中的人心險惡,更不會隨意加害于人,因此徐寧的飲食都是由他接手。 盧誕放下餐食后,正要轉身離開,忽聽身后的徐寧道:“今日本將軍為檻下豚犬,明日小子又將如何?盧忠貞公雖有英明,卻無奈在政在黨,終難保全身后血脈啊?!?/br> 盧誕聽他講到這里,已然憤怒至極,當即轉身直指徐寧:“你……怪我自己年幼無知,識人不明,為你們父子所誆騙。你……徐寧你詭詐無情,當年在金城害死張沐,虧得那些寒門清流還將你這種人視為良友!我父親從不曾戕害你,你……為何要害我家破人亡!” “害死張沐?哈……”徐寧聽到這里,抬起頭來,布滿血絲的雙眼肆意打量著眼前的小兒,“我敬你父親狷介高傲,不過他一向乏于明悟啊。張沐之死,豈非我一人之過。我誠是人間豺狼,但是他魏鈺庭又有什么資格、有什么私德來直面此事?” 盧誕本因父親之死悲傷無處宣泄,聽得徐寧挑釁,更加怒不可遏,當即抽出腰間短劍,大喝道:“休在我面前辱罵魏公,否則不要怪我刀劍無眼?” “你要殺我?”徐寧大笑,“我之生死已定,不過卻不是現在。你怎么不想想,若我現在死能對時局有半分益處,魏鈺庭又怎么會放過我,他又怎么會派你來給我送食送水。論以私德,他魏鈺庭也不過是個蠅營狗茍、姿態淺薄的衣冠禽獸罷了?!?/br> 徐寧站起身來,一搖一擺地走到盧誕面前,胸口的葛布衣直頂短劍鋒銳,而他卻恍然未覺,只長嘆道:“我既身為陛下走狗,注定難得善終,不過能死于皇后這等高才之手,倒也堪稱榮幸。而你父親,也幸得與我共享此榮?!?/br> “你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父是為國殉身,又怎會與皇后有關?”盧誕仍未放下短劍,但目光中卻閃過了一絲不確定。 “隨你怎么說吧?!毙鞂庎?,“涼王、崔諒、王濟、王叡……當世英雄盡死其手。若還有誰尚存于世,或許是吳玥吧。只是你父親為了救你,不惜性命,到底是短視,不能窺得全局?!?/br> “我不懂你何出此言?!北R誕心存稚氣,但仍強作兇言,“你這叛賊,莫非是窮途末路,才作此誑言?我乃忠門之后,父親敕詔榮封,名垂青史,后人也必有德澤,將勝你這佞臣千倍萬倍?!?/br> “名垂青史?你個孺子深處絕境還能出此狂言,當真是天資不具,昏聵自昧,即便你父功澤三代,只怕也要一夕而毀?!毙鞂幇l出一絲怪異的笑聲,蓬散頭發里,露出充滿戾氣的雙眼,然而他很快又鎮定下來,恢復了以往從容篤定的氣度。 “這幾年來,依我所觀,皇后陸氏權柄深植,厚積薄發,如今帝胤衰微,易鼎之變也只是早晚得問題。你父親忠于魏祚,死于全節,無論身后世事如何,都可享此英名,以此退場,不失體面。魏鈺庭與皇后看似敵對,實則交情不淺,子嗣出質于陸家,來日進退,總有折衷之言。倒是你,身為忠臣之后,來日又有何面目立于別朝?” 盧誕聞言后,默然苦笑,良久才道:“嵇康死魏,嵇紹瀝血?;阜蹲逭D,桓彝死節。這些,也都是佳話?!?/br> “或許吧。只是這個代價太大了,世上能存者幾何?”徐寧說著,目光竟有些閃動,“名正而身份腌臜,身正而聲名腌臜,正如潮濕的青苔,若無政治陰影的庇佑,早已在日升之際消失于世。黃泉路上,吾道不孤。我沒有選擇,你也沒有?!?/br> 眼見盧誕愣在當場,徐寧的舉止也愈發淡定從容:“其實存續魏祚尚有一法,只可惜,我受監于此,難得施展。不過,此事非你力所能及,也與你無關了,你走吧?!?/br> 盧誕愈發不敢深思,卻仍有不甘,譏笑道:“你口口聲聲所自己是為魏祚,如今既有救國之法,卻不愿道出,寧可抱策而死,又算是什么人物?” 徐寧望著盧誕,隨后便自嘲一笑:“道你也無妨。其實禁軍之中魚龍混雜,也不獨皇后勢力。車騎將軍曾以護軍統管都城,禁軍又多由荊州系充任,調遣更換之間,也難免有人混跡其中。如今朝中紛雜,眼見大國崩頹,車騎將軍未必沒有復國之心。即便車騎將軍沒有,其勢下眾多梟雄,又怎能保證沒有野心。這股力量若加以利用,或可擊潰皇后,使魏祚存續數年?!?/br> “皇后即死,北鎮就能袖手旁觀?”盧誕疑惑道。 “北鎮終究有鮮卑血統?!毙鞂幰贿呎f一邊踱步,腳腕上的鐵鏈輕輕作響,“雖然車騎將軍日后能接手這股力量,但只要他有行禪代廢立的心思,北鎮就一定會心存警惕。若你與姜彌等人拱護濮陽王繼承大統,日后就仍有與陸歸掰腕的可能?!?/br> 盧誕的臉色忽然有些不大自然:“可是……若此計果真可行,為何魏令從未道與我?” 徐寧不屑地轉過身去,坐回原地,手里絞著一根干稻草,似乎早已將生死看淡:“我之性命,為平亂局,爾之性命,或許亦是如此。魏鈺庭,他當然有自己的大義與大局,只是他浸yin官場日久,也懂得和光同塵,與時卷舒。眼下,用我一條命,來平息兵變;未來,用你一條命,來緩解與陸氏勢力的矛盾。哈,你父親與我,都小覷魏公啦。此為黨.政,不是你無知,而是你知道,也已無用了?!?/br> 盧誕聞言后,面色慘白,腦中思緒紛杳而至。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他戳破黨政的面紗。人與人誠然可以抱團取暖,但也可以適時把他人推入烈火,這是政治集團內部的殘忍。 盧誕垂著頭,慢慢踱步出門。眼見對方失魂落魄地離開,徐寧才重新閉目躺臥在地,嘴角泛起一絲譏諷的冷笑。 盧誕自柴房行出,旋即便向宿衛軍營走去,卻迎面撞見剛從宿衛軍營出來的魏鈺庭。饒是他有些涵養,但臉上還是流露出幾分不快。 魏鈺庭心中也有些疑惑,但只當他因父親新喪,難免情緒敗壞,故而小心翼翼叮囑著:“軍營群情躁動,你實不宜孤身前往,先隨我去整理文牘,近日苑中不乏詔書流出,我們與姜相還需稍作探討?!?/br> 盧誕卻有些漠然道:“我不過區區戴罪之身,又怎敢與諸公并列席前。家父死前曾為護軍,宿衛之中也有一些故舊,值此變故,我也想一一拜訪,存續舊情,以定人心?!?/br> 魏鈺庭知道盧誕對父親之死心情不佳,也就沒有在意前面那些牢sao之語,不過眼前的少年有后面那一番話,也讓他頗感欣慰,遂點頭道:“既如此,那你自便吧。只是切記,有些立場之言,不要表露太過?!?/br> “是?!北R誕躬身送走魏鈺庭,而后頭也不回,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