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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門閥之上在線閱讀 - 門閥之上 第171節

門閥之上 第171節

    果然縣里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守在劉光晉家中,照看其老母。陸昭先臨縣府,命人擊鼓集人。眾人不曾想能在鄉閭得見皇后,很快縣中百姓悉數至此。在一陣清肅的銅鑼聲后,每個人都睜大雙眼,望著傘蓋下章服加身的皇后。

    鄉人們之所以如此快速的聚集,也是聽說皇后要搭救劉光晉,自己著實想要出一份力。

    僧曹即將入駐司州,雖說僧祇戶多以罪囚官奴為主,但官奴首先是要服務于官府,真正罪囚的數量也實在有限,因此近日有不少官吏開始利用手中職權,大肆抓捕百姓入獄。

    官吏本就多出于地方豪族,自然不愿意讓僧侶占用官奴??墒腔实叟c沙門聯合,又祭祀汾水,又要準備大封禪,有不少人走了沙門的門路,不得不看著眼色將政策推著走。而大部分百姓都曾經歷過饑荒,也曾有因活不下去不得不偷竊大戶私倉、公倉之事。因此竟吏員挑撥,彼此或互相揭發以求自保,或無處伸冤淪為罪囚,冤假錯案數不勝數。

    劉光晉為河東郡守,極力反對僧曹設立,對這些遭到不公的鄉民們也是竭盡所能地維護,深受百姓愛戴。這些百姓雖然從來都不知上層的權斗,但是當保護他們的傘蓋被人摧毀的時候,他們的反應也最為靈敏,心情最為憤慨。

    陸昭道:“前有僧人曾言劉太守妻兒是阻陛下福祉、禍亂佛道的妖孽。我不信佛道,不知妖孽是何模樣,也非皇家血脈,難窺帝祚福祉。但我即將為人母,知骨rou分離之苦。我受一國奉養,當護子民之萬全。我執掌一州,當為百姓而發聲。我亦生而為人,當知涌泉相報之恩。今日我將前往郡府,救出郡守,救回母子。此行或因此觸怒天顏,或因此遭沙門憎惡,但我今日無悔?!?/br>
    說完,陸昭轉向隨眾,指了指隨行帶來的數車糧草:“今日我帶隨眾不過百余人,此中但凡有沙門信徒,或不愿涉事者,自可離去。若愿全此義行,從此中但取十日糧草,隨我前往郡府救人!”

    此時,百姓中便有人隨之高呼:“我愿跟皇后去救劉太守!”

    隨后,高呼聲此起彼伏。

    陸昭此次號召東垣縣百姓共計六千余人,北上直轉汾陰。

    此時,玄能等人已先行到達郡府,正籌備祭祀事宜,聽聞皇后率百姓前來,不由得皺了皺眉,問左右道:“何故驚動皇后而來?”

    身邊僧眾忽然面露難色,然而在玄能的逼視下,還是全盤托出。

    “……捆縛劉太守妻兒并非我等一力謀劃,若劉太守在河東,只怕僧曹難立于行臺啊?!?/br>
    玄能當即止住,嘆息道:“我釋家子弟,怎能為此喪盡天良之事,爾等速速放人,若再多言,自有戒律懲之?!?/br>
    然而玄能此話一落,原本還有幾分好顏色的僧眾,便有幾人板起臉來。其中一人站出來道:“師傅,我門徒奉師傅為上,的確是因傾慕師傅佛法義理。只是廣布佛德雖需有智慧,但所瞻仰,難離一飲一啄。我等既為國教,俗門供奉,斷不可少,不然何以立于階上,吸引信眾萬千?寺門香火鼎盛,全在此舉。劉太守妻兒受我佛慈度,雖難免風險,但也是為生民受厄,為我佛鋪道?!?/br>
    玄能聞言,也不再辯論,他明白此中涉及大量僧侶的利益。他輕捻佛珠,隨后就地盤腿而坐,道:“既不能教化爾等,吾之責也。自今日起,吾不再進水米,直至爾等放人。若因此身死,也是我自食惡果?!?/br>
    那僧人目中略閃過一絲為難之色,而后道:“既然師傅執迷不悟,那弟子只好暫護師傅前往別室了?!?/br>
    陸昭抵達汾陰的消息,薛珪也知曉,然而囿于長安和皇帝的壓力,他也只能表面上支持僧曹。不過還是讓家中信得過的子弟前往寺廟打探,最終將僧侶藏匿劉光晉妻兒的地點套了出來,隨后悄悄告知陸昭。

    陸昭頃刻帶人前往囚禁劉光晉妻兒的法壇附近,此時早有數百名僧侶等候在此。法壇之下,劉光晉的妻子正抱著懷中嬰兒跪泣在地?;蛟S是時日太久,周圍嘈雜,嬰兒大聲啼哭,根本難以安撫,只在母親懷中掙扎,圍觀的百姓也不由得露出憐憫之色。

    很快,劉光晉也被人從署衙押上法壇。此時,一名七旬老僧和一觀音貌僧侶行出,觀音貌僧手捻佛珠,輕唄梵語。而那名老僧則厲目看向劉光晉,問道:“聽聞劉太守至死不肯在河東郡設立僧曹?”

    劉光晉冷笑道:“僧曹看似慈悲,實則吸血百姓,我自幼生此鐘靈毓秀之地,唯聞孔孟老莊圣言,不知西方夷語。中國之子民自奉中國之德祚,何須廢己生機,匍匐西拜,祈異國神靈憐憫?!?/br>
    那老僧嘴角噙一抹冷笑,而后道:“你既熟讀孔孟,當知君臣之綱,忠孝之義。輕阻佛光,以削家中老母之福,此為不孝?;实郾菹路罘鸾y以立國綱,爾等不遵是為不忠。今日留爾業身軀,是因我佛慈悲,讓你知過能改,抵此罪惡。如若不然,便令爾之妻女入我空門,方能消除此罪?!?/br>
    劉光晉看了一眼妻兒,咬牙道:“若有業障,僅在我一身,何故為難我妻兒?老禿兒你這是度難還是衍罪?”

    “好?!崩仙饝囊彩炙?,“只要劉太守交還太守印,自寫認罪書,并交代行臺罪行,遞送長安,老衲便放了你的妻兒?!?/br>
    “交代行臺罪行?”劉光晉瞇起雙眼,狠狠看向老僧,“請問這是如來鈞意,還是徐寧之意?”

    雙方正僵持著,一名小僧行上前,俯身向那觀音貌僧侶耳語幾句,僧侶向老僧施了一禮,便先行離開。

    陸昭攜眾人來到設立法壇的廟宇,然而面對數百僧眾的圍堵,其中也有當地豪族壯勢,因此寸步難行。龐滿兒和韋如璋緊緊護在陸昭的身前,生怕有什么沖撞發生,傷及陸昭及腹中胎兒。

    片刻后,一隊鎮東將軍府的人也趕上前來,其中有幾人竟然是負責遴選世家子弟文吏。這幾名文吏上前道:“河東之事,已派人告知鎮東將軍和陸參軍?!?/br>
    “知道了?!标懻腰c了點頭,隨后望向那些阻攔的地方豪族們。

    旋即,這些人面露苦色,各自散去。

    “貧僧曇靜,不知皇后駕臨,有何見教……”觀音貌的僧侶名為曇靜,他的聲音溫文和雅,此時出面問訊。

    陸昭輕笑一聲;“指教談不上,今日在此寒暄,或是禮問,或是永別,請法師自選?!?/br>
    曇靜施一佛禮,隨后道:“皇后乃天下之母,圣皇亦是佛門子弟,想來皇后自有慈悲,如我佛陀,心系眾生。我等想必不會遭此厄吧?!?/br>
    “眾生,呵……”陸昭冷冷看了曇靜一眼,“你口中的眾生何其宏大,卻又何其模糊。你心系模糊的眾生,但又何嘗心系具體的一人?”

    陸昭挺身向前,越走越近,直逼僧眾那道人墻。僧人不敢強阻,迫于氣勢,節節后退。

    陸昭手執百辟刀,橫在身前,一面拔刀一面望著曇靜道:“莫以你模糊的眾生,代替具體的一人。莫以你偉大的眾生,壓制平凡的一人。莫以你佛光下之眾生,來否定這片土地中卑微生存的每一個人。也莫以你對眾生的教義,規訓每一個人自然而有之的權力?;蛟S我從未得見眾生,但我見過被你們剝奪良籍的張虎……”

    百姓之中,有一人舉起了手中的鐵鍬。

    “我見過被你們奪走最后一斛粟米的李源……”

    百姓之中,有一人舉起了米缽。

    “我見過因不肯交納香油,被你們圍堵在家中,連生病都不肯放出王志……”

    百姓之中,有一人舉起了一塊瓦磚。

    繼而,所有的百姓都舉起了手中之物,或是一支竹竿,或是一塊石頭。

    “我從未見過眾生……”陸昭此時艱難地拔出了百辟長刀,寒刃出鞘,鳳目含威,直指對方胸口。

    法壇前,那名老僧驚愕地看著涌進來的人群,以及被百姓的憤怒波及到的門徒。

    “皇后……”那老僧還未來得及報上法號,便被眾人推開。

    陸昭命人給劉光晉松綁,將其扶起,護至身后,目光則掠至法壇左右兩面黃色的旗幡,隨后道:“取筆墨來?!?/br>
    韋如璋取來木匣,里面已有呈放好筆墨。

    陸昭取筆沾墨,命人將旗幡解下,書寫完畢后,方讓人重新掛回去。

    “百年古剎千年債,一座金身萬姓糧?!标懻涯豢粗▔車纳畟H,“百姓所居之地,永不設立僧曹!”【1】

    在元澈到達汾陰的前一晚,皇后率人前往汾陰搭救劉光晉的消息便傳到了。然而還未等他問責徐寧等人,又有一個消息令所有隨行人員都無比震驚。

    豫州刺史王襄因病請辭刺史之位,由行臺代執豫州事。而王襄則坐舟船,已開赴洛陽。

    當日,陸昭親自在洛陽城郊外迎接。此次迎接不光有官府儀仗,更有大量百姓相聚圍觀。畢竟司州饑饉之年受豫州之惠甚多,且王襄暫治洛陽時,也是實實在在為民做事,因此頗受愛戴。

    不過圍觀民眾聚集于此,內心也抱有別意。

    百姓如此歡迎王襄,也是因為王襄將豫州職權交給了行臺,行臺有了足夠的底牌,反抗增設僧曹自然也有足夠的底氣。因此見到王襄車駕時,眾人皆高呼其為“司州王公”。不過朝野也不乏批評的論調,這又是一個方鎮私相授受、以私恩凌駕于公義之上的循例。

    王襄到了這把年紀,對于時評如何早已不甚在意,然而在聽到百姓沿途盛贊,拋花擲果的場面,不禁淚盈眼眶。

    待見過陸昭后,王襄被人攙扶起身,慨嘆道:“來日臣或因以私害公戴罪獄中,然即便桎梏加身,鐐銬冰冷,仍不忘此間人情?!?/br>
    陸昭道:“以命許于私恩,凡子也。以命許于公義,國士也。公此行,是為公義,是為私恩,自有天下人評判。然司州萬民普仰,皆仰賴公一人!”

    王襄先道不敢,而后拱了拱手:“老病殘軀,已難有益于社稷。近日臣視司州新法,慨嘆此利國利民之大計。拱讓豫州,也是希望豫州民政歸于行臺,共享此普世大利?!?/br>
    “王公此言,晚輩愧不敢當。利國之策,雖是司州伊始,仍需天下繼力,方能有益于國?!标懻严认蛲跸迨┒Y,隨后又向王襄身后的所有隨員施了一禮,眾人也旋即還禮。

    此次王襄前往洛陽,僚屬百官也十分配合,以相送的名義前來,為的還是正式與洛陽做一個交接。因此寒暄過后,陸昭與眾人一道回宮,安排宴飲。席間,陸昭自引王襄先于別室商談。

    “王公一路實在是辛苦了?!标懻岩娡跸逖巯聻跚?,也知道其連夜趕路,不由得嘆息道。

    王襄聞言卻笑語道:“僧曹之設,的確不合時宜,狹士偏見,不過是為權斗而已。然而權斗難免要波及百姓,眼下楚國衰弱之勢明顯,正需整合國力,直取南土。設立僧曹,背離新法,實在無益于世?!?/br>
    “不過公事日后有皇后執掌,今日某也就不多作牢sao了?!闭f完王襄招了招手,讓人奉上一個盒子,“皇后身懷龍嗣,我家還未奉禮以賀,今日特奉此物,預?;仕们?,皇后平安順產?!?/br>
    陸昭將盒子輕啟,里面竟是一條十三環金帶,不過只有一端有扣合?!?】

    “王公,這是……”

    王襄朗聲一笑:“此帶最終扣合在吳太保處,來日必會交予陛下?!?/br>
    陸昭慢慢起身,向王襄深揖一禮。

    私事解決,宴席既罷,行臺百官便開始出面與豫州進行全面的交接。王襄之所以全面支持陸昭,其中自然有吳淼率先表態的成分在,也有因王儉、王謐等諸多子弟與陸家難以解分的私計在,但此次更重要的一點是因陸昭本人對國家政策的堅持。

    王襄身為第一門閥的一家之長,除了有門戶私計,更不能枉顧社稷安危。王氏百年的聲名,若僅僅立于累世功勛與官位上,未免太過淺薄。在此事上,王襄至少能夠看出來,陸昭是一個值得將天下與世族命運托付之人。

    譬如此次陸昭打算對抗朝廷,取消僧曹,這對于陸昭來說,也不是不得不為的事,畢竟世族整體的大盤還在。一旦與朝廷唱起反調,就難以避免你死我活的路線斗爭,此外又涉及皇權與皇嗣,其中的兇險可想而知,稍有不慎,陸家可能就此一蹶不振,甚至徹底消失于青史之中。陸昭能夠攬下這個重擔,至少其胸襟格局宏大,是個體面之人。

    權力的游戲難的不是不講章法,而是難在講章法。贏得游戲難,但更難的是體面地贏得游戲?!疤煜職w我”不過是梟雄的慨然一呼,但“天下歸我,且要長治久安,太平萬年”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

    自司馬懿指洛水為誓,打破天下道德的底線,這片江山等了這句話太久太久。

    第398章 流水

    元澈抵達汾陰, 望著法壇上的旗幡,心情難免惡劣。隨后,祭祀大禮也不曾再度安排僧人出面, 僅由河東豪族及郡府主理,不過對于僧曹一事還是有所保留。

    他本人也對那些惡事有所耳聞, 只是僧曹雖要取消, 但現在并非最好時機。一是朝廷松口,也需要鋪一個臺階,譬如伐楚之后, 朝廷有巨大的功勛和威望加持,自然不必與這些僧眾合作。二是行臺如今仍不能屈從于長安, 而司州又為國之心腹,日后南下征討, 難保司州不會使絆子。

    人能走多遠要看鞋里有多少沙子,而行臺就是沙子。

    元澈旋即招來此次隨行的徐寧, 而后道:“聽聞楚國近日內亂頗多,或涉大江北岸, 不可全無防備。鎮東將軍府關乎關中安危根本, 也不宜久離洛陽。雍州尚有三萬兵馬、秦隴也多有朕舊部,即可征召東進,以備戰事。此外, 授盧霑雍州刺史督軍事之職,使持節?!?/br>
    若僅僅將潼關以西大軍動調,未免刺激各方, 做出什么反常之舉, 不若下令將鎮東將軍府調回。鎮東將軍府出兵,本就是為封禪之事, 如今,他也意識到吳玥此次帶走了司州大部分人質,與其讓人質待在兗州,倒不如讓這些人回來。

    吳玥如果能夠服從此令,后面兩方對峙,無論大義還是實力,終究是長安占優,到時候略作交涉,也可以用吳家參與伐楚之戰作為一個條件。如果吳玥不服從,那么大軍徹底控制行臺,也不會有什么難度。屆時是否兵戎相見,就全看個人選擇了。

    徐寧愣怔了一下,很明顯,對于盧霑獨攬雍州兵權有些意外,也有些嫉妒。元澈沒有理會徐寧內心的不滿,畢竟這種大事上,連自己都難保萬無一失,他一個散騎侍郎又能有什么選擇余地。

    “再送一封書信到揚州,讓蘇瀛務必將陸歸扣在州府?!?/br>
    政治斗爭講究火候與時機。司馬家三代謀國,熬死了無數魏國老臣,這才成功易鼎。而陸家和吳玥一直以來都不過以王臣自居,不過十年,一看兵臨洛陽,立馬造反,轉過頭說我是反賊,之前都是裝的,又有誰會追隨。

    夜色下,元澈靜靜深嗅了一下旗幡上的墨香。

    昭昭,我知道,你是一個體面人。

    次日,豫州刺史府便開始與行臺正式交接。此次交接,比起豫州刺史府帶來的各個主官與心腹,行臺則有不少女官與會。甚至連衛漸都不得不承認,這些從基層一步一步走上來的女官們,在近半年的歷練后,對整個政務已經頗為熟稔。

    如今的身居六部尚書及以上的女官,其實僅有彭耽書一人。陸昭覺得涉及國家大事,倒不必一定要任用某一群體,譬如寒門、譬如女子,畢竟民間設立庠序尚不足教養一代之久,女子卑于男子也延續數百年,大基數上的差距不是短時間可以磨平的。不考慮才能而一味地拔高與縱容,不僅不會得到其他群體的理解和承認,反倒會加劇社會的矛盾和敵視,阻礙真正公平的到來。

    那些田舍兒、寒庶人家與居于夫權之下的女子,要的不是無條件的縱容,而是一個不失尊嚴、不失公正的機會。

    議事過程中,除了對新法實施流程進行了講解,還將實施過程中遇到的問題編纂成冊,集中解決。

    新法披于豫州幾乎沒有任何阻礙,配合二長制,從法理上仍然承認世族鄉宗的治民之責。雖然對貪墨有著更為嚴格的懲處,但是也保留了政治上上升的通道。按照司州的順序,賦稅調整、二長制、均田一步一步走,幾乎不會遭遇太大反抗。

    然而王襄瀏覽這份新法的綱要后,卻不由得生出幾分遐想。如果僅僅把人群分為世族和寒庶來看,自然是各得其便。但如果以中樞臺輔和地方來分,新法則無異于向地方邀好,將地方豪強納入政治統序之中,來分割事權。

    昔年曹丕篡漢,以九品中正制邀好于世家大族。而這部新法本質上其實與九品中正制并無不同。為某一群體吶喊,既得某一群體支持。如果說陳群扭扭捏捏遞上九品中正制,是以正統名分來換取政治上的主導權。那么陸昭則是遞上新法,以人口與土地賬本來換取獨立于長安之外的執政統序,從而樹立自己的執政威望。

    這一隱藏手筆有多么可怕?往深里想,即便他本人今日不來洛陽大行臺,只要行臺愿意放出聲音,豫州的所有豪強都會主動歡迎行臺插手本地事宜,甚至一腳把他這個正牌刺史踢開。這項政令真正的反對者,是擁護長安政權的既得利益者。即便當中有搖擺不定或是一力反對的世家,也是因為長安愿意以更大的利益去換,譬如河東薛氏和汲郡趙氏。

    把權力暫時出售給世族和鄉宗,十年來看,是適宜之策。但當洛陽行臺成為唯一的權力之后,新的中樞是否還能擁有治理國家的力量,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以天下的視角來看,土斷歸籍,生民安于田畝,中樞州郡各有所治,這才是中正之道,而非將權力偏移,生出畸大的割據群體。即便以最自私的方式來看,陳留王氏得以延續百年,也對中樞力量多有依賴,屆時他們也會走到這些鄉宗的對立面。

    此時,大體事宜已經交代完畢,陸昭也不能久坐席間,便將剩余事務交與眾人,提前離開。王襄也借此避席,待離開稍遠后,才跟上陸昭一行,走至近畔。

    王襄再也按捺不住浮動的心緒,低聲問:“不知皇后此新法后,何以為繼?若長此以往,或被有心人加以利用,終成宿弊啊?!?/br>
    陸昭手支著腰,慢慢回過身,頷首道:“王公此番心跡,誠是為國。既如此,我也不諱于言。二長制并非常態,然而伐楚之功必在當下,國家久避戰鋒,若頃刻發戰,征調各方,則無異于久病之人策馬,斷骨之軀負重。二長制若能使國家平穩征調,使民各安其業,各地有所捐輸,倒不失為一個折衷之法?!?/br>
    “其實司州新法也非普世,此法用于司、冀、豫、并等地,皆有益,但如北涼州、秦州、荊、江等地卻是益少而多害。譬如北涼州與秦州,軍功授田與計口授田日行已久,民已各安其業,實在無需將權柄再讓渡于鄉宗。來日伐楚,百萬疆土生民俱握于手,軍功授田與計口授田遍行大江兩岸,所受益者豈止一二州郡。屆時,鄉宗不過一隅之頑強,又怎能與大勢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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