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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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土斷之政,是咱們提出來的,但咱們也有解釋權。詔令之后可以再出一個明確細致的輔令,先在河南的陽翟、陽城、梁縣三個地方改,試改之后再依次向外鋪開。世族交易田地的定價和政策,朝廷不好制定,但封國可以私下制定。給太子妃的封邑擴充兵制,調資源,派吏員,讓太子妃好在封國內定價。這樣至少陽翟的豪族就不會有那么多資源在本地買地,會蜂擁至其他地方買地,如此一來,其他地方的價格也能稍稍控制?!?/br> 江恒卻皺眉道:“給太子妃添了這么大麻煩,太子妃會愿意嗎?” 魏鈺庭笑了笑道:“她會愿意的。陽翟別看巴掌大的地,那可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能夠借機清理整肅,何樂而不為?而且說不定陽翟這盆水還能救到近火?!?/br> 江恒點了點頭:“若能平息此事,使百姓安寧,自然最好。只是是否對陸氏放權太過了些?”他受陸家點撥而來,此時也得洗一洗自己與陸家之間的關系,因此言辭間不疼不癢地點著魏鈺庭。 魏鈺庭搖了搖頭:“土斷之政,利在萬代,利在國家。若能使萬民萬代得活,國家得以強盛,我也寧愿讓太子妃一代之赫赫?!闭f完魏鈺庭重新走到那個小柜子前,將那支筆和包好的麝墨取了出來,隨后在案前寫了一封信,信后還用朱泥按了手印。最后魏鈺庭將信和筆、墨一同包好,隨后對江恒道,“宮門口有中書署衙的馬車,還有半個時辰戒嚴,你我速去靖國公府?!?/br> “此事我們不去和太子說嗎?”江恒一邊出門,一邊問。 魏鈺庭道:“詔令到底是皇帝批準同意的,太子作為儲君不好直接插手?!?/br> 陸昭父親因戒嚴,不在府內。陸昭見魏鈺庭和江恒一同前來,連忙將人請入書房。 魏鈺庭將自己批準詔令的經過以及相關詔令的內容,悉數告訴了陸昭,隨后便將攜帶的包裹打開,道:“這是今天晚上尚書令王濟邀請臣赴宴時,送給臣的東西。這里是臣自認收受此物的證詞?!?/br> 魏鈺庭知道,這一次不僅僅是讓陸昭出面救司州、救百姓,更是救寒門、救自己。因此光是政治上的讓步是沒有用的,作為寒門魁首,他必須把這份自污信交到陸昭的手上,來換取雙方的絕對信任。 陸昭將信的內容看了,又將東西看了,隨后交給身邊的霧汐道:“東西先收起來吧?!?/br> 雙方有了坦誠以待的開始,陸昭也就說得比先前更直白了些:“土斷 這件事,雖然詔令下了,但你們心里要有一個預期,這個政策可能這十年,三個縣都完成不了?!?/br> 魏鈺庭和江恒面面相覷。 陸昭繼續道:“河南目前這個樣子,最重要的不是朝廷的人口問題、土地問題,而是不能讓這群人出現一絲一毫的□□。普通的□□,朝廷鎮壓下來就可以了結,但有宗教背景的□□,歷朝歷代,沒有個三五十年平不下來。有宗教制成的叛軍,幾乎沒有任何戰爭成本,兵員、糧餉,這些都可以不考慮。宗教可以沖上前臺,可以深埋地下,一旦出現借宗教興亂的苗頭,就再也壓不下去了?!?/br> “再者,不要盲目打壓世族。世族雖然是這些yin祀的后臺,但也是這些潛在叛亂者的鎖妖塔。豪族實力大損,便與東漢末年黃巾起義一樣。世族在,這些流民頂多成為蔭戶,該種地種地,該織布織布。一旦世族倒下了,流民便會投靠強盜、投靠軍閥。世族削弱,就只能抱團取暖,一起投靠軍閥。不要忘了,曹cao的青州兵——數萬的精銳家底是怎么得來的?!?/br> “你們能保證做到這兩點,我們就可以一起解決此事?!?/br> 先前魏鈺庭沒有做到中書令,聲望和地位很難攏住整個寒門,但如今不同,這也是陸昭愿意與魏鈺庭進行一次深度合作的原因。 魏鈺庭聽罷,嘆服之余也是激動不已:“一切便依太子妃之言?!?/br> “好?!标懻训?,“那么我們先裁定一下派往兩個縣的官員和封地的屬官?!?/br> 幾人相談,從深夜至天明。待魏鈺庭和江恒向陸昭拜別離開,魏鈺庭忽然憂心道:“王子卿布局嚴密,所圖甚大,臣擔心司州或許無法躲過戰亂,數萬百姓將為此子野心而淪亡,天下又將出jian雄啊?!?/br> 陸昭望著朝陽升起的方向,淡淡道:“司州自古四戰之地,幾百年來殺出來的人也只有一個曹cao?!?/br> 第311章 虐殺 新平所在乃是隴右與三輔接壤之地, 涇水北繞,峻巖南峙。其郡治漆縣依山為城,自城上俯瞰, 便可一覽隴山地勢之雄壯,乃是實打實的畿輔之藩衛, 南北之衿要。 秋風江上, 楓紅低映,時近年底,西北各州郡也紛紛開始起運本年課稅。又因近年來多南人北上僑居, 再加上都內三場大婚之禮,也不乏有往來販售貨物的商家, 官船商船俱入大江。 新平境內涇水河谷中段,水勢落差較大, 因此官府設立重重堰埭,用壯牛挽船, 助官船渡江。每日渡船數目約有十余艘,根本不足以同時應對官船和商船。鐘長悅和云岫在秦州親自籌劃運送課稅一事, 因此早早下令讓各家商船與官船錯開行駛時間, 部分貨船建議通過車馬轉運,以免堵塞水道。在所有船只進入新平郡前,都要經過州刺史府進行分流, 根據輸送物資的輕重緩急來分發通行令。 傍晚,一艘巨大的貨船自江面駛來,周圍有三四艘小舟群星拱月般護衛著。大船吃水很深, 直到行至江心, 速度才變快了一些。 船主劉長望了望日頭,粗粗算了下時辰, 覺得以此速度行至新平,應該能夠錯過官船通埭的高峰。因此劉長也命伙計們輪番休息,畢竟到了官埭后,船上所有的貨物俱要卸下,減輕船體重量,以確保大船能夠快速通過堰埭。 他們所運送的貨品乃是自西域販售而來的緊俏貨,其中有大量珠寶玉器,還有西域的胡刀、匕首等物。若能趁著太子大婚物價大漲之時販入長安,盈利必然高出數倍。主人家范氏乃是秦州數一數二的土豪,出手也格外闊綽,不僅雇傭諸多護船和護衛,還將每一處官埭的通行令買了下來,以求船只能夠快速通過,爭取第一批到達長安。 傍晚時,江上漸漸飄雪,劉長與主人家的幾名親信便在船廊小酌,懷覽雪中江景。 “此次出行,咱們同舟共濟,忙了這些天,待平安抵都,咱們也都能過個好年啦?!闭f話的主人家的小公子,不過十六七歲,跟著出來是為了到長安長長見識。雖然年紀不大,但他舉手投足之間已十分穩重。其余幾人聽完此言,都覺得心中一暖,日子有了盼望,因此相繼碰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船主劉長叫船伙計倒酒,自己也感慨道:“我這一把年紀接了這么多趟活,從沒見過這么大手筆的買賣。小公子,這貨里邊的刀器只怕不好過關吧?!?/br> 小公子聞言也是嘆氣一笑:“誰說不是呢。家父也是四處求告,把沿途各郡府、州府都跑了一遍,捐輸不少,這才換到通行令,一張便要數萬錢啊?!?/br> 劉長點點頭:“哎,都不容易。這一趟下來,先別說賺多賺少,這一層層盤剝下來,口袋里就剩不了幾個子兒了?!?/br> “船家大伯,這話咱們還是不要多說?!毙」与m然年輕,但行事端的是穩重,“州府捐輸,也是物有所用。時下朝廷要輸送課稅,諸多貨品又要入京,先不說河道維護、疏通,那些在江邊游蕩的流匪,官府就少不得要出力清繳。各有各的難處嘛。況且當年陸中書初建漕運,我家也出資頗多,各州府也多幫助我們通商各地,境況已經比幾年前好很多了?!?/br> “是是是?!眲㈤L連連點頭,旋即命人為大家布菜斟酒,悄無聲息地轉了話題。 天黑后,大船行至新平,水道也變得擁堵起來。他們的船頗大,連忙被幾個身穿官服的人引到一個水位較深的渡口????;鸢严?,小公子帶人下了船,將準備好的一份份錢帛奉送給了這些在堰埭執勤的官吏。 “區區錢帛,不成敬意?!毙」庸傲斯笆?,“請諸位笑納?!?/br> 為首的官吏打開包裹瞥了一眼,似是對數目頗為滿意,便招招手道:“你,帶上通關令跟我來,剩下的人卸貨吧?!?/br> 劉長聽罷,連忙招呼船上所有的伙計開工。渡口不遠處已有等候的騾馬,家主部曲中的幾人便去雇車,將貨品沿陸路運送到下游渡口。然而半個時辰后,劉長卻見這位小公子滿臉頹喪地回來了。 “漕監的人看了運送明細,說今年官埭須得緊著課稅、糧食等船只用。我們這些不屬于急需物品,要么等一個月以后所有課稅運送完畢再過去,要么就走陸路?!毙」雍蛶酌S從回來后,對劉長道,“不知船家大伯是否方便,讓船再??啃r日,我家定會按日支付錢給大伯?!?/br> 劉長看了看幾人拿回來的包裹,官吏把錢退了回來,應該是沒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劉長也直接道:“小公子,不是我成心不幫,半個月后還有一趟官府的活。這做官府的生意,我們也不好失約啊?!?/br> “是是是?!毙」右怖斫獯业碾y處,思索片刻后道,“這樣,船家寬限幾日,容我再去和郡府通融。若實在不能過,我便直接雇車押送貨物走陸路進京?!?/br> 劉長依言應下。 然而三天之后,小公子仍然沮喪而歸。劉長大抵也知道了原因,這幾日其實除他們這艘船外,也有不少運貨的商船通過了官埭。因貨品種類不能通行,那不過是個借口,新平郡府不過是借著這片官埭,干著查大車的生意。小公子失意而歸,想來是對方要價太高,一時間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來。 最終小公子不得不與船主作別,好在周圍馬車騾車不少,當即便雇下數輛車馬,將貨品裝箱,由陸路轉運。然而他并未發現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已有一群人開始悄悄跟著他。 自水道開辟之后,陸路便少有人走,比往年偏僻荒涼了許多。隴山地形又極其復雜,因此幾十里內幾乎沒有人煙。好在此次跟隨護送的部曲就有不少,還有兩名北涼州州府派來的幾名兵尉。一行人連走了十幾里,倒也平平安安。然而太陽落山之時,他們仍未看到可以歇腳的店家,因此不得不在野外扎營。 夜晚,小公子在部曲的圍拱下深深睡去。忽然,林間撲騰起了大量的鳥雀,隨著鳥雀四散 ,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哨聲。小公子猛然驚醒,心中只覺不妙,連忙道:“快!快拿弓矢,找掩護!熄滅火把,近衛拔刀!” 隨著最后一聲凄厲的哨響,雜亂的馬蹄聲便自遠及近圍了過來。馬匹屬于戰時物資,絕非尋常山匪可以擁有,小公子下意識感覺到這場禍事怕是很難躲過去了。 黑暗之中,有枯草被刀劃開的沙沙聲,隨后便是一聲凄厲的慘叫,不遠處的一名護衛應聲而倒。第一個人沖進商隊后,周圍便開始亮出數支火把。商隊的人此時也看到,來者皆身著皮甲,個個挎弓持刀,身材魁梧。這些人見到被圍拱在人群之中的小主人,便大聲怪叫,揮舞著砍刀,沖了過來。 范小公子見身邊的人紛紛倒下,絕望地嘶吼一聲,揮舞著手中的佩劍撲了上來。幾名匪徒躲避不及,竟被劈頭砍倒。 “大家拼了!”小公子橫沖直撞,臉上已濺滿了鮮血,所有的希望都在這片鮮血中模糊了。然而黑暗之中,他很難看清道路,忽然腳下一絆,當即滾下了山坡。 片刻后,這片土地已無立者。 匪徒們開始將車貨重新裝載,另有幾人開始在人群中搜索生者。 “大王……饒……饒命?!币粋€老仆趴在地上,身上已有數道傷痕,仍在喘著粗氣。然而匪徒反手就是一刀,老人徹底沒了氣息。 滾落在山崖邊的小公子渾身吃痛,聽到山崖上凄慘的叫聲,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能夠沒有一絲猶豫殺害弱小生者的人,絕非善類,也非初犯。他只能等待天亮有人發現他,救他離開。 破曉時分,不遠處的山崖出現數百嚴整的騎兵。為首的人勒馬巡視著山道,兜鏊下是一張冷漠而陰騭的臉,此人乃是新平郡守褚潭之子褚嗣。他平靜地看了看一車車財貨,道:“充入軍餉吧。死者埋了?!?/br> 褚嗣一邊察看山形,一邊道:“司州要行土斷,卻一刀坎在咱們的頭上,若非王子卿告知我家,我家也是難有準備啊。有了這些財貨,稍后運往司州,我家才能緩一口氣?!?/br> 這時,野草堆里忽然探出一只手:“將軍……救,救我……我是安定范家的人……” 褚嗣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的親衛去看看,那親衛下馬,檢查了此人全身,將其佩劍佩刀都解了下來,這才拖到褚嗣的馬下。 “你……你是新平郡守的……”范小公子看到褚嗣的臉,立馬回憶起來了,他多與官府打交道,曾在州府見過他。 褚嗣只是冷冷一笑,對旁邊的親衛道:“此人暗通流寇,為亂鄉里,抓回去帶走?!?/br> 正式納采告廟之日,靖國公府前熱鬧非常。王濟以使持節、崇德衛尉身份,領宗正汝南王元漳、太常高宇初、侍中孔昱前往靖國公府宣文。 使者先送上大雁一頭,白羊一口,酒米數斛。而后使持節的王濟先宣:“皇帝咨護軍將軍、靖國公陸:渾元資始,肇經人倫,爰及夫婦,以奉天地宗廟社稷。謀于公卿,咸以宜率由舊典。今使使持節崇德衛尉濟、宗正漳、太常宇初以禮納采?!?/br> 而陸振則在國公府正門階下答:“皇帝嘉命,為太子訪婚陋族,備數采擇。臣之女,未嫻教訓,衣履若而人。欽承舊章,肅奉典制。護軍將軍、靖國公糞土臣陸振稽首頓首,再拜承制詔?!?/br> 如此問答,都要記錄在告版上,隨后告附宗廟。 待禁中一行人離開后,靖國公府所在的坊街也歸于平靜。蒼白的日色下,一個騎馬的青年來到靖國公府門下,砰地一聲跪在了地上。 “懇請秦州刺史為小民做主!” 第312章 站位 新平郡郡府外守衛森嚴, 然而外面卻有數百人一邊試圖沖入府中,一邊喧嘩吵鬧。今年隴道附近多有強盜出沒,殺人越貨, 手段很辣。各家一旦出事,幾乎沒有任何幸存者。由于秦州刺史陸歸仍在都內準備婚禮事宜, 出事的地點也多在新平附近, 因此這些人家紛紛求告新平郡府,希望對方至少能給出一個說法。 褚潭在郡府公署內正批閱書涵文移,爐火靜靜地燃著, 四周侍奉者都屏氣凝神,不敢多言。 “嗣兒回來了沒有?”褚潭望向不遠處的一個侍衛。 侍衛答:“稟府君, 還未回來?!?/br> 對于新平的這些當地土豪,褚潭可謂不滿已久。新平作為拱衛京畿的重要存在, 急需建立一支強力有效的軍隊,如此才能提高對京畿的影響力??扇缃駠鴰炜仗?, 各家也都分別執掌著中樞和禁軍,不可能松口給新平郡撥什么錢糧, 許多問題還要靠郡府自己籌措。這也是經歷戰亂時和戰亂后比較常見的地方執政境況。借由官埭來充實府庫根本是杯水車薪, 若新平本地豪強不捐輸、部曲不配合,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建制。 這一次褚潭也是下了血本,派郡國兵充作匪賊, 攔路截殺其他地區的土豪商隊。既可充實自家,也可以讓那些豪族懷疑到新平這些土豪的頭上,引起本地豪強和外地豪強的沖突。只有借助這些外力, 他才能從本地豪強內部撕開一個口子, 分化瓦解,將那些私人部曲集練成軍, 并積蓄足夠的糧食。等打下這樣一個基礎,新平就會成為一個較為獨立的內藩,對秦州陸歸施加壓力,同時加大在長安的話語權。陽翟畢竟是自家的基本盤,他怎么可能讓土斷法一刀坎在自己頭上。那些金銀財寶不過是淺層次的支持,政治上的發聲才是最有力的解決辦法。 如今秦州刺史陸歸即將成為帝婿,不會在這件事上投入太多精力,郡府外圍也因大大小小事宜放松了鉗制。即便王子卿不授意于他,此時他也會在新平做出一番事業來。 對于兒子褚潭心中也頗為擔心,讓郡國兵假充流賊,搶劫財貨,實在不是什么上策。好在王子卿對他也有關照,給他送來了一名驍將,蔣云。其人乃蔣弘濟之后,在流放途中被漢中王氏留了下來。且當年吳淼二子守漆縣的時候,蔣家也對吳家下了死手,致使吳淼痛失愛子。這樣一個劣跡斑斑的人最適合去當臟手套。地方上,蔣云既不會與當地豪強有什么交情,對于當地地形也更為熟悉了解。且蔣家這樣一個黑歷史,與各方都難達成什么合作,除了在自己手底下賣命,沒有其他選擇。 思至此處,褚潭便讓屬下將蔣云安排在郡國兵員外編制下,命他自行招攬一部分流賊為軍,并分撥了一些軍械、糧草給他,讓他接替自己兒子褚嗣。此類人不需要投入過多資源,亂時即用,用完即棄。 靖國公府外,秦州人家漸漸匯集起來,陸歸親自出面對新平之事過問。各家相繼入府,落座后,便有當地的代表站出來道:“我等原不敢此時叨擾刺史,只是鄉土不靖,亂賊橫生,我家一子一女俱淪亡于賊手,更有人家滿門喪亡。這些作亂行兇者,神出鬼沒,下手極狠,我等雖不敢妄加揣測,也知絕非普通匪賊。且各家受損者,唯獨沒有新平人家。我等想請使君親領兵馬,入新平剿除鄉賊?!?/br> 陸歸點了點頭,先前他在國公府門口見到的那位范家的人,和這些人的說辭大體相同。但刺史作為一州長官,出兵干預下一級的郡守,必須要有個確鑿的證據,況且新平郡交給褚潭,本身就是讓其作為秦州和京畿的政治緩沖地帶,一旦他出兵動手,也就難以避免各方解讀。如今時局紛亂,中樞看似嚴整,實則風云詭譎,而河南簡直就完全亂了套。此時實在不宜觸動各方太過敏感的神經。 “新平郡府有沒有給什么說法?”陸歸問。 座中一人嘆氣道:“新平郡府說,時至凜冬,各地流賊多流竄于此,如今已整頓軍備,準備隨時清繳。只是隴山地形復雜,利于賊人藏匿,因此只能偶有小獲,尚未建立全功。若鄉中仍然不靖,郡府便會遣兵入鄉駐守?!?/br> 另一人點頭道:“郡府公言雖然在理,但如今論罪示眾的只有零星小賊,實在不足以平復群情。我等每每抗議請求,郡府又會再砍一批人,但隴山附近的兇案根本就沒有減少過?!?/br> 陸歸此時也對整個事件有了些眉目。這些人是因為朝中無人,許多事情不好明說。這件事的真正底色就是郡府自己借流寇作亂,一旦群情不忿,便拿出幾個人殺了,平息民怨。平完之后,該干什么還繼續干。這些受損人家并沒有新平本地人家,那么嫌疑自然就要落在當地豪族身上。等到褚潭撈夠了,再找借口將本土豪強橫掃干凈。到時候這些豪強既沒有臨郡守望相助,又沒有什么證據洗清自己,只能伸著腦袋被砍。 手段是真的臟,但是也頗為厲害。在最短的時間內,利用臟手套來清洗盤踞于地方的豪強鄉宗,是一種極清晰的追求效率的軍事思維。這樣事其實歷史上不少為人稱道的英雄都干過,聞雞起舞的祖逖、劉琨劫掠當地,橫槊賦詩的魏武在掃平青州的時候也進行過清洗。這些掌握方鎮的人需要在混亂的時局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軍事積累。而史書中不過一筆帶過,甚至不論褒貶。 時機上,褚潭也把握的相當到位,這個時間段,很難有人有精力有能力對新平出手。從政治能力上而言,這個褚潭絕對不弱。不過褚潭竟然敢如此屠戮鄉人,本來陸歸就有掌控秦州全境之心,此時更加篤定要除掉此人。 陸歸在聽聞鄉人之言后,拱手道:“諸位放心,此事我絕對不會坐視不管。請諸位將這些事跡明陳紙上,若有證據,也可以先上交州府。只是此事涉及乃是一郡之長,朝中必然多有迂回。這段時間內,非新平境內,自會有府兵守護鄉人。至于新平境內,還請諸位稍作規避,近日不要再途經此處?!?/br> 眾人也知此事所涉甚大,雖然有些失落,但也能夠理解陸歸,愿意配合。因此這些人紛紛將自己準備好的證據陳詞,甚至一些可以搜集到的物證紛紛呈送上來。 晚些的時候,陸歸也拿著這些證據找到meimei。要論罪褚潭,就要有司法和中樞的介入,做成這件事不能沒有陸昭的配合。 燈下,陸昭將這些陳詞閱覽了一遍。陸歸道:“這次也非全無所獲,先前在新平受害的范家派了人來,他家小公子在途中失蹤,其余部曲家丁都已遇害,卻唯獨找不到小公子的尸體。而這范家也是闊綽,據說他們家的貨物里有不少是用來路上打點官吏的錢帛。錢帛中會放一枚刻有范家徽記的金片。這幾日范家人也派人暗中前往新平郡內,在黑市上勘察,便見有何種金片流出,或許可以順藤摸瓜,抓住罪魁禍首?!?/br> 陸昭看完這些陳詞和證據,道:“這些證詞和所謂證據的金片,于褚潭來講,不過是衣上巣泥。即便拿到朝中去,也不會被輕易問罪。一旦朝中問罪,就是鼓勵地方見疑方伯,只怕到時候天下都要大亂?!?/br> 單憑鄉人的控告和舉證,并不足以將褚潭治罪。這些證據即便擺在中樞大老們的面前,也一定會被定性成當地鄉人攻訐府官。時下政治生態,以此治理郡府的并不在少數。況且郡府的存在本身就是防止豪強繼續做大,兩者是相互拮抗的關系,怎么可能因為鄉人的舉證和時評,來削弱郡府本身的軍事力和統治力。 “這樣的先例不能開,開了其他人家還玩不玩?且褚潭在新平秣馬厲兵,也正遂了不少人制約兄長的心愿。等到咱們和中樞的世家們推諉扯皮完,褚潭早就成了不可輕動的獨立軍鎮,違背你我之愿啊?!?/br> 讓褚潭這樣的人跌落,有沒有罪根本就不重要。褚潭有沒有力量,力量會波及到哪一方,這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