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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閥之上 第123節

    那么一刻,陸昭只覺得無論日后如何,至少這一刻他們是真的相愛的。袖袂與袖袂盤纏,元澈的身體輕輕探向陸昭,似乎想在這片風雨中依靠地更緊密些。陸昭亦笑起來,轉頭仰望著他,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那張年輕與欲望都在慢慢消退的臉。

    “皇后的提名,司徒那里總要有所交代?!标懻蜒詺w正傳,“總不能讓人家兒子白上場走一遍。殿下為了meimei,也要盡一盡誠意才是?!?/br>
    “這事好說?!币豢痰臏卮嬉炎銐蛩紵徽?,元澈一副大度的樣子,“東宮衛的幾個貴銜如今正空著,再加散騎,明日我就去問司徒,若他老人家點頭,就即可叫人去辦。只是司徒家那根獨苗苗如今大概還在陳留,得派人去請。如今你家掌控著往東邊走的涇渭水道,不置可否行個方便,我請人也快些?!?/br>
    陸昭不說話,只突然停下腳步,瞅了一眼身后護衛的人。

    此時吳玥出列,有些驚惶道:“末將吳玥,參見太子殿下?!?/br>
    第294章 去留

    皇后的提名在夜間抵達了永寧殿, 然而各家得知消息自然沒有這般快。吳玥的名字據說未至正殿閱覽,便經宗正轉手,又在司徒府被罷議。由于皇帝、太子、殿中尚書先后都曾履及皇后寢宮, 究竟是誰影響了這個決定,誰最終cao縱了這個決定, 早已成為一個謎團。

    至此, 所有人都不確定究竟是吳玥因婚約而退出,還是因皇帝不快而免議,亦或是因各家壓力而不得不妥協。此間雖疑云重重, 但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危險,那就是陳留王氏如今勢位將要越過陸家乃至各家。如果陳留王氏的子弟要成為帝婿, 那么最終替王家承擔一切惡果的,或許就是司徒吳淼本人。然而, 隨后的一則調令這讓所有人都不能夠在安坐于內。王諶自請退選帝婿,現已解殿中尚書府之職任, 遷江夏長史。

    眾人旋即紛紛猜測,陳留王氏或許不甘在分設六軍之事上的失敗, 如今, 苑中又為皇帝忌憚,因此不得不退而再退,謀求荊江一地方實職。然而被迫的選擇和主動的爭取必然千差萬別, 原本陳留王氏與陸家聯合,或可謀求荊州刺史一職,如今卻只得到了一郡長史之位, 也算是為背叛盟友而自食惡果。

    這道詔書由尚書令王濟、中書監王嶠以及皇帝三印加蓋, 三方促成?;实勰思赏跏蠈瘸?、外朝、禁軍、方鎮四方布局,而王嶠則是以至少保住侄女王璐與司徒之子的婚事為目的, 不得不犧牲王諶。至于王濟是何心思,眾人仍是不解。然而在太子手中的人選拋出后,群情嘩然。但事后卻并未出現針對帝婿人選的任和評語,而是中樞諸多重臣提議,鑒于皇后身體考量,應讓提名的各家子弟盡快入住宮苑,準備宴會事宜。

    當王叡出現在殿中尚書府的大門前時,赤金高陽正挑在飛檐尖銳的剪影上,脊獸距于金紅色的光芒之下,宛如憤怒的雄獅噴吐著熾熱的烈焰。王叡一身素氅而來,殿中尚書府門下,陸昭亦是一身素氅而迎。只不過素氅之下,各懷幽抱,一人期盼著春霖宴話,另一人則期盼著一場盛大的國喪。

    陸昭迎了人進來:“昨夜我又派人去了相國那里,說今日不必過來。不知相國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王叡據席而坐,聞言只是一笑:“我本要外任,卻奈何殿中尚書一力苦苦挽留,因此特來相見,以慰尚書良苦用心?!?/br>
    原本唾手可得的司隸校尉,在朝臣們的各有一盤算計中耽擱下來。如今他在備選帝婿之列,結果又被拖住,如此,只能待元洸先返回洛陽??墒沁@樣一來,他在司州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有可能被瓦解掉。

    “相國要外任,這也容易?!笔陶咭呀浬狭瞬?,陸昭將手一引,做了個請的手勢,“退出不選即可?!?/br>
    王叡并不喝茶,只朗朗笑一聲:“車騎將軍莫非有意為駙馬?”

    “非我良人,此生不嫁。非我鐘情,此生不娶。爭或不爭,全憑心跡吧?!标懻颜f完,便把這句話交給王叡自己去苦惱,自己低頭吃茶。

    “尚書這話說的不像是車騎將軍,倒像是太子?!蓖鯀鳖D了頓,“也非我,也非尚書?!睓嗔Υ笥『颓閻鬯?,選前者還是后者,他們都不是為此猶豫的人。

    陸昭放下茶盞:“我知相國無心眷戀于此,所以,相國想要的司隸校尉任命,我今早已擬定好,就在桌子上。相國可以直接拿去交與令尊,由尚書臺呈送御前?!?/br>
    由于錄尚書事與尚書令分掌職權,所以只要她沒有松口,那么這份尚書臺出具的文書,就有被一票否決的可能。如今她主動拿出這一紙文書,也是極力希望把王叡撬出這個旋渦。借此,魏帝也不得不讓渤海王元洸趕往洛陽。

    她已敏銳地察覺到先前那場陰謀最有可能的根源,盡管她并無憑據,但她已經感覺到了危險。接下來,長安會迎來一場又一場的大典,禁軍她已不能完全掌控,太常仍是高宇初,這期間會發生什么,她根本無法保證。只能讓這兩個最不安穩的因素盡可能地遠離長安。因此,在司州問題上,她寧愿做出讓步。

    王叡笑著走到桌子前,取過那一份手令,納于袖中:“尚書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既然有幸得以備選帝婿,也沒有不盡力一搏的道理。早年愿為副車,不料今日可得。人生在世,惟求逞意而歌,豈可坐望茍且?!?/br>
    雖然陸昭希望借由此舉能夠讓王叡推掉駙馬,但若王叡執意參選,那她也沒有必要強攔。王叡的參與能夠提前打掉大部分人選,而且還能讓許多事情有圓緩的余地,畢竟陸家還并未真正作出決定。如果真要與王叡競爭帝婿,那么陸家也會盡全力一搏。

    既然王叡選擇爭取駙馬,那么就注定會留在長安,這一紙尚書手令給不給也都無關緊要。陸昭只是起身拱了拱手道:“諸事天定難免緣淺,盡力而為實則情深,祝相國能夠得嘗所愿吧?!?/br>
    “尚書?!蓖鯀陛p輕轉過頭,眉梢眼睫,唇峰鬢角,他的野心,他的欲念,既在精心嚴謹地掩藏,亦在漫不經心地流露:“情深終將有恨,緣淺未必不幸?!?/br>
    王叡拂袖而去,陸昭亦微笑閉目。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龐大權力運作下的一場小小鬧劇而已,深情誠然存在此世,存在此間,但他們仍會選擇各自攀登著人性的高峰,僅在慎獨之時。

    在處理完所有事物時,陸昭再度歸府,與父母商討備選帝婿事宜。在得知太子和皇后分別的選擇后,陸振也再次對此事思考,良久后方才笑嘆道:“皇帝登基未歷數載,然則大勢扭轉。賀祎殞命,門閥再無一家獨大,太子崛起,皇權著實頗有振奮之勢啊?!?/br>
    政治的大勢不會因一個皇帝的死亡而驟然轉變,而會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繼續滾滾向前。東晉庾家的崛起,桓溫的勢成,一浪蓋過一浪,都是因為繼承了皇帝的一部分政治遺產。誠然,太子仍是這份遺產的主要繼承人,但是太子的同胞meimei,嫡親公主,仍是不可忽略的一筆政治財富。

    高門崛起除了依賴個人能力,也需要在閥閱上有必不可少的沉淀,除此之外能否一躍而上,就要看大勢了?;实叟c太子都已是大勢中人,那么公主也是大勢中人。如果陸家擔心皇帝死前掀桌,那么去在皇帝垂死之際搶奪這一最后的政治遺產,兩只腳和皇家一同站在大勢里,才是最穩妥的決定。

    陸家目前的實力仍不可與陳留王氏、漢中王氏相比,看似已是一個龐然大物,但仍需要小心翼翼地鞏固自己的基本盤。許多政治優勢如果不具備,那么對方仍然可能提刀就砍,雖然和以前相比對方要付出相當多的代價,但是單論結果,也是陸家目前難以承受的。

    陸振心中權衡良久,終于道:“既然如此,那便不用考慮太多?!?/br>
    “兄長那里……”

    “你全力準備此事?!?/br>
    身為曾經的吳王,陸振素有決斷。而這一日,陸昭望著陰影下父親的眼睛,第一次不可自制地想要遠離。害怕被支配,這是對于權力本身的恐懼。

    “今日王子靜忽然過府告別,說要將與鄧將軍遣返西北繼續平亂,此時王諶將任江夏長史,或許王家也不愿我等爭取帝婿啊?!标懻竦?。

    陸昭自然明白王諶與王謐相繼離開的用意,僅僅是兩個舉措,便透露了諸多信息。首先,王家對于陸家已不再信任,有了獨自開辟荊州局面的想法。這個想法也依托了皇帝的意志。江州是陸家新經營的一個地方,王家公然越線,那么背后必然有著另一方的支持?;实坌枰腥巳ソ膩硗呓怅懠艺诮洜I的局面,此時出面也是應有之意。王諶身份特殊,既有王家的背景,也有陸昭殿中尚書府的背景,屆時在江夏將有何為,也要看陸家是否有誠意。

    其次,王諶這一支與王嶠、王謙等人有了分歧。王謙等人不希望因王諶成為駙馬一事而攪黃了和吳家的聯姻,因此讓原本有機會升任京兆尹的王諶出任江夏。

    最后,在公主駙馬一事上,王氏開始減弱對皇帝的支持。而王謐作為大銓選、執掌西北的人事官,王諶作為殿中尚書府的禁軍官,都有可能在都中對皇帝施加他們不想要的影響,因此也要趕緊遣出。

    這三件事合起來也引申出一個含義,那就是王門正在嘗試影響皇帝的決定。既然有了這種念頭,那么也意味著部分禁軍也會試著參與進來,宮苑內再也不會安全。

    “王諶抵達江州究竟如何可再作考慮。倒是父親,如非必須,近日不要長留宮內?!?/br>
    陸振三公未加錄尚書事,本就是虛職,如今掾屬也未曾征辟,三公拜禮也未行,不入宮也在情理之中。

    “鄧將軍既要北上,不知耽書對婚事考量的如何了?”陸昭問道。

    陸振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此事你自去問耽書吧,不過依我看,耽書似乎是對你兄長無意?!?/br>
    第295章 私話

    陸昭在與父親商議完事情后便去后院找耽書。這一日耽書的父母正去為幼子彭昌看京中宅院。自殿前事務分與左右衛將軍后, 原殿前值守的子弟也各有出路。陸沖如今任給事黃門侍郎,由禁軍轉為臺閣近侍。給事黃門侍郎多作過渡官職,任事者在中樞等待, 派遣外用,地位較侍中更低一些。若侍中轉外任, 基本得掌大郡重鎮, 給事黃門侍郎則要弱一些。而彭昌已經調至領軍將軍馮諫麾下,任公車司馬尉,以后應是要走禁軍路線, 不會再轉投地方。

    陸昭拜訪的時候,彭耽書正倚案閱讀文卷, 見陸昭來了,連忙起身將人迎了進屋內。陸昭見耽書居所內書卷摞得如山一般, 還有諸多筆稿分門別類地整理在書案一頭,便笑道:“這幾日宮內沒見到你, 還以為你躲懶,如今看來合該給你發兩份俸祿?!?/br>
    彭耽書道:“皇帝下令要重修律法, 力求無循隱之情, 事事公斷。先前行臺和江恒所著已算可觀,我本還得意的很,但如今入宮遍訪律學名家, 才知先前所想并非完全合乎時宜。如今情形,尚不知能否在皇帝規定期限內完成?!?/br>
    陸昭道:“徇私舞弊,為尊者諱, 歷來都不現于法典之中, 卻總能超乎法典之外。誰不知道如何做最為正確,只是自前朝來, 門閥執政已是積習生常,難卒改革?;实塾写搜?,自然各方震動,”

    自衣冠南渡以來,歷朝執法一向循禮循情,法與情常?;鞛橐徽?,譬如禮法規定,父母喪子女需在家服喪三年,不得任官,而朝廷要求某位重臣在服喪其間任官,這叫“奪情”而非“奪法”。寬以待人、網漏吞舟的王導,時評就是要比庾亮這種刑名執政要好得多。至于這個時代所產生的酷吏,更多的時候只是一種政治工具,用以打壓宗室、方鎮,甚至不惜用非法的手段來網羅罪名。整體執政寬松乃是因為大環境與上位者所造成的執法阻力。其實升斗小民大多安于和平,觸犯律令的并不多,循禮于否,循情與否,到底也與他們的利益干涉不大。但若有失公正,這些人很可能一輩子都要毀于其中??墒侨舴煽量?,嚴刑以待,世家大族又會因侵犯利益而不滿。此時外患當前,也無異于將一部分力量送與對手。

    棍棒上捎云根,下拂地足,唯不擊體中。這是法律對于門閥執政的放縱,也是對時局的卑從。

    此時彭耽書面對的也是與她同樣出身的門閥力量,想必其中也會有一些陸氏子弟,心中必然不豫。

    “昭昭,你說國家律憲制定究竟是為了什么?”彭耽書與陸昭緊挨而坐,“我兒時曾以為律法是為除惡,可是世間逃于法律之外的惡行并不少。后來長大讀書,覺得律法是為建立承平之世,安泰之國,可是法律的縱情與枉顧,也未讓個體的紛爭有所減少。如今求公而不得,中正而失眾情,我也不覺得安泰?!?/br>
    陸昭道:“律法的目的或許從來就不單一,隨時隨勢而更。于百姓眼中,法律懲惡揚善,維護公義。于士子眼中,法律為世道之準繩,承平之基石。但若從一個國家的掌權者來看,法律則要為國家服務,國家的體量,國家的構成,國家的憂患,方方面面皆要考量。個體的感受并非他所關注的重點,他所要的是能夠推動國家前行,維護國家穩定的綱領?!?/br>
    “那么昭昭,以你的角度,你會想要一部什么樣的律法?”彭耽書一臉認真。

    陸昭也認真思考了一番,而后坦誠道:“我有維家之責,便求公正無欺。我有維士之責,便求酬勤褒忠。我有維國之責,便求王道法劍。但這所求,都應建立在已有實力之上。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br>
    彭耽書聽完心中隱隱觸動,道:“三責加身,俱在我等,為何人人不去做,人人看不到?”

    “世族仍占有這個世上最頂尖的資源,執政的是我們,獲利的也是我們,如果我們自己不去推動舟車前進……”陸昭停頓了片刻,“就會有人踏過我們尸體推著它前進。高尚的情cao并非人人都有,忠烈的鮮血并非人人可拋,讓他們看到即將到來的危機,看到即將損失的利益”陸昭的手輕輕拍了拍桌上的書簡,“這部新法或許問世得更快一些?!?/br>
    陸昭起身,環視滿滿一屋子的公文案卷:“兩家都來提親了,你還全心全意地顧著這些,看來是兩個人都不中意?!?/br>
    彭耽書笑道:“良人非我,與其在后宅遑遑度日,不如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夫妻兩人生活,必然需要遷就,需要放棄。當然,這些都在情理之內,大家都不是半子不讓之人。但所得較之所失,還是讓我難以容忍。我如今做的這些事情,我能真真正正沉浸其中,能親自為這個世道做些什么。若成婚方伯,必然要放棄這些,執掌門戶,看似風光,卻也是難得逞意。士子乘舟大江之上,隨波逐流,堪稱風雅。漁樵擊楫亂濤之中,赤膊排浪,自是英雄?!?/br>
    依皇后所言,果然次日一早便召見了雁憑。雁憑因眼疾素來難得出門,聽聞皇后召見雖然有些驚慌,但心中也有隱隱歡喜。想著皇后還在病中,她特地命人從府庫內挑選了幾張最松軟舒適的枕榻,兩張適合擺在榻上的小案,幾盒有助入睡味道淡雅的熏香,還有最適口松軟的餅餌。

    說到底還是生過病的人最知道病人需要什么,這些東西雖不算貴重,但比起旁人送來的各種山參鹿茸、金玉寶器要實用得多。陸妍竟格外開懷地收下來,金安在一旁瞧著覺得皇后的氣色都比平時要好的多。

    陸妍將公主引入內殿,摒走了眾人,之后拉公主坐下,溫和道:“你父皇要為你擇婿,這是女孩子家的大喜事。你我一向往來的少,我這個母后也不知送你什么最合心意,索性我這里還可向宗正請言,退選佳婿。雖說最終所定非我一人之言,但若公主心中有可意人選,便讓我這個母后來替公主上書吧?!?/br>
    擇選帝婿的內幕和詳情,雁憑知道的不多,心中所想所念,既不敢與太子兄長說,更不敢跟乳母訴說。其實對于她心中中意之人,連兄長都沒有來問過他。如今皇后卻愿意為她發聲,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雁憑靜靜思考了片刻,而后開口問:“父皇是母后的意中人嗎?”

    陸妍也靜靜思考了片刻,最后誠懇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并不是?!?/br>
    雁憑道:“那么母后也沒有選擇自己的意中人成為夫君?”

    陸妍道:“雁憑說的是選擇到,并非選擇過?!彼D了頓,而后道,“我曾經選擇過自己的意中人,只不過他并不愿意罷了,所以即便嫁給了你的父親,我也沒有什么遺憾。若是公主有意中人,即便只有一絲機會,也應該奮力爭取?!?/br>
    雁憑沉默許久,終于鼓起勇氣道:“我想選一位姓鄭的將軍,可是我不知他的名字。我遇見他時……”

    雁憑說了許多,也把一些探問過的情況告訴了陸妍。陸妍聽完微笑道:“昭昭如今任殿中尚書,禁軍的名錄她手里有一份。最近朝中也在議軍功封賞之事,詳細名錄也俱在尚書臺。讓她來幫你查,應該不難。今日你回去且安心等消息,待我將名字報與宗正,必來告知你?!?/br>
    雁憑滿心歡喜。兩人又稍敘一回,雁憑遂告退回宮了。

    過了兩日,雁憑在宮中收到皇后的傳話,那個人已在備選名單之列了。

    帝婿名單甫一定下,各家籌備暫且不說,光是太常、儀曹、宗正三處便已經忙作一團。身為將作大匠的陸擴更是不敢耽擱,命江東善造園林者、諸多能工巧匠頃刻撥船北上,準備上林苑修繕事宜。為求節省內帑,上林苑還要用作迎接楚國公主。一時間,長安要迎接皇家三樁嫁娶,各項物價也都接二連三地翻倍。

    陸昭近日也為自己的六禮之事忙得不可開交。楚國嫁公主為求節約時間,采取拜時行六禮。但太子大婚,各方卻都不愿草草了事。陸昭倒是羨慕能夠避開繁冗禮節的楚國公主,但是時局中南人卻是不肯。陸昭嫁入皇家,是目前唯一一個大肆提高南人政治地位的大事。禮節上的隆重與否甚至關系到這些南人日后在官場上的上升渠道,因此眾人不禁在三吳爭論不休,更是遣船悉數北上,以觀禮為由在長安打通一條上升通道。

    陸昭忙里偷閑,也借機將陽翟那片封地經營整頓起來。陸擴營造宮苑廣招工匠,其中有一部分人因崔諒之亂而丟失籍冊,遂被劃至陽翟經營。未來司州注定會生變,陸昭提前在陽翟打下一顆釘子,日后倒不至于發生什么事兩眼一抹黑。畢竟對于時下陸家著重開辟的江夏來說,司州乃是脊背,物流水運、溝通中樞很難繞過司州。

    數月后,諸事終于邁上正軌,而上林苑所辦的文武宴也即將舉行。

    第296章 秋葉

    八月入秋, 天水薄云,金風萬里,上林苑諸亭臺樓閣始成。上林苑外, 各路車馬沿途停駐,自卯時起陸續入苑, 而皇帝及諸親王則在辰時入園。

    早先各家備選, 如今陳留王氏、京兆衛氏相繼退出,陳霆、吳玥也并不參與,其余人雖也入苑游賞, 卻并無競爭之意。最終,與陸氏相競的便只有京兆韋氏的韋崇和漢中王氏王叡。然而即便如此, 陸家仍為幾家當中較為弱勢的一方。

    陸家煊赫在長安,基業在吳中, 但一時煊赫并不足矣掩蓋閥閱上的欠缺,吳中的基業也很難完全對長安施加影響。如果當初沒有秦州這一塊新經營的基本盤, 可能陸歸的名字都不會出現在備選帝婿的名單上。

    以言曰勞,用力曰功, 明其等曰伐, 積其日曰閱。弘農楊氏曾配司馬炎而為世族所不齒,乃是因為楊氏雖祖上有顯名,但世兩千石中斷兩代, 因此被斥閥閱不堪。陸家顯于國朝也不過一代而已,在長安難以閥閱見長,這也是南門入朝普遍的短板。南人多在前朝、舊吳任職, 但北上后能為朝廷所承認的仍是極少數。目前也只有陸、顧、虞兩家能算顯赫, 其余人等譬如沈氏、朱氏在北人世族眼中與寒門無異。

    如今之勢,皇權尚未獨大, 王綱解紐,皇帝欽點某人迎娶公主不過是話本子里的戲碼,真正遴選,還是各家在權力臺面上的較量。此次因太子納妃、陸歸備婿,南人大量北上觀禮,同時也攜帶了大批錢貨。這些錢貨主要借由宗正閱覽閥閱之機,送到嘴邊,以爭取潤色一下不足言道的出身。身為宗正的汝南王元漳以及一干皇室窮親戚也借此機會轉了個盆滿缽滿,因而此次可以入林苑的名單中,南人也占據一席之地。

    然而這其中未必沒有皇帝的意思。遙遙望去,皇帝此時正與沈氏沈彥之相談,又與剛剛失意的陳留王氏的族長北平亭侯王業連發慨言。借著公主的婚事,這位帝王正在對所有曾經被冷落的群體進行示好,政治手段可見一斑。

    皇帝在秋露臺接見各家后便不再參與,讓各家自隨其便,自己則命中書侍郎顧承業前往上林苑北門通傳護軍將軍陸振入苑,一敘家事。

    陸振執掌護軍府,上林苑也被劃入治下,此時宮苑內舉辦如此盛大的集會,他也絲毫不敢懈怠。見顧承業至北門,陸振不知是否苑內有事,連忙迎了上去。

    “陛下想請國公一敘,請國公暫去甲胄,與我前往苑中覲見?!鳖櫝袠I見陸振神色有疑遂低聲道,“國公安心,陛下已避旁人,此番只為家事?!?/br>
    陸振點了點頭,既然皇帝派顧承業過來,顧家與陸家交好,如此也不必擔心。于是陸振先換了時服,略整儀容,然后便隨顧承業踏入上林苑?;实蹍⑴c游興,卻不與眾人同處,而是在上林苑另辟一殿宇修葺。陸振在顧承業的帶領下先在殿前略作等候,待內侍通傳,方才入內。

    “臣護軍將軍陸振,參見陛下?!?/br>
    陸振入覲一向是稱職不稱爵,這一點魏帝尤為感慨?!皣l辛苦,快請入座?!?/br>
    寬闊的殿宇內,兩人斜對而坐,魏帝鶴發蒼蒼,目中盡是老態,而陸振則歲月浮華洗盡,崢嶸內斂。一盞茶飲畢,魏帝方道:“近日在過太子大婚六禮,國公府應當很忙碌吧,不知此次集會能有稍顧?”

    陸振先苦笑一聲,而后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筍出土而棄殼,魚越堤則歸江,新拔陳謝,世事如此。今日幼鳳清啼,老雀自然厭聲。一雙子女如此,已是當然之選,老朽暫守門戶,以望太平而已?!?/br>
    魏帝原本覺得自己也算胸有城府,深藏喜怒,但是聞得此言也不得眉頭抖了一抖。沒見過對子女這么有自信的。不過既然陸振已有此言,那么也無異于攤牌要助兒子奪下這個帝婿頭銜,他猜得果然不錯。能夠借此把陸家捆綁在皇權這棵大樹上自然是好,但如今的局面卻因陸家的一力參與變得尤為險惡。

    他最先感受到的便是來自禁軍的惡意。陸家再次向公主這個僅有的政治資源發起攻擊,一下便引起了各方sao動。由于陸家在內宮禁軍已不處于強勢,薛氏、韋氏、秦氏俱開始活動心思,通過禁軍來左右他這個皇帝的意見。原本分設六軍的微妙局面,已被陸家著一通cao作拉扯得十分緊張。假使自己有一絲偏向陸家,那么自己很可能會被各方幽禁起來?,F在,他不僅不能夠急于甩掉陸家,還要與陸家抱得更緊。

    魏帝越想越覺得陸振此人實在厚黑,這個老雀看著謹守門戶,只怕就是為了騰出手來給自己搗亂。然而魏帝沉吟片刻,終究道:“上林苑中多雜鶯劣隼,兩只老雀懷抱中物,都應善加看顧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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