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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門閥之上在線閱讀 - 門閥之上 第46節

門閥之上 第46節

    于家族利益上而言, 前朝與后宮實為一體,于個人情感上而言,早已喪父的賀祎與保太后之間更添了一分天倫篤睦之感。

    此時, 賀祎正在數十品月季中為保太后挑選,幾輪品評之后, 便在嬌容三變與七寶冠之間猶豫起來。保太后作風一向果決凌厲,賀祎也樂得在其面前扮演猶豫不決。

    保太后看著賀祎嘆氣道:“你也別在這挑來挑去了, 好的月季如今都在薛美人處?!?/br>
    賀祎聞言,手中撥弄花葉的動作忽地一滯。保太后一向不作怨天尤人之態, 如今這句話似乎是有所表態。因此他趕忙放下手中的花兒,走到保太后身邊笑著安慰道:“哪里能夠?她兄弟前線因畏戰才被太子申斥, 涼逆侵入三輔時又無大功, 陛下是明君,這時候再親近薛美人,豈不是讓將士們寒心。況且薛氏入選女侍中時, 已非適齡,太后開恩抬舉,她記太后一輩子的好都來不及?!?/br>
    薛芷原與元澈同歲, 二十過半, 在女子中已不算年輕。不過對于門第婚而言,這種情況確是十分普遍, 家族聯姻原本就是政治上相互扶持,資源共享。女子拖到三十余歲嫁入高門,這樣的個例也是有的。

    薛芷一事,里面也有些曲折。兩年前元澈南下伐吳,又遇蔣周兩家兵變,此時遴選女侍中,由于薛氏與皇室又有著先帝定下的婚約,若薛芷不參選,那就是擺明了不看好太子,對于提出伐吳議案的魏帝,則更不看好。當時白石壘已破,京口淪陷,局面可謂大好,不參選這種做法無疑是巨大的政治污點。因此薛芷必須參與此次遴選,來替薛家表態。

    但因蔣周兩家兵變,又急需其他世族的支持,為數不多可以用來置換的資源,就是太子正妃之位。薛氏遠在河東,很明顯無法提供這樣的助力,這也意味著如果薛芷的目標必須是太子妃,那么就注定落選。這樣的落選對于薛氏在關隴地區的地位,無疑是不小的打擊,且薛芷的年齡也擺在這里,再議高門雖說不是不可能,但如太子妃這樣的地位,卻是不能有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保太后直接出面,建議薛芷入侍今上。

    見賀祎已經啟開話題,保太后也不諱言道:“先前推舉薛美人,總是要為咱們關隴大局考量。如今她兄長在戰場上丟了人,她不諳聲自處,反倒狐媚惑主,說是賀存見死不救,著實令人寒心?!闭f完又轉向元洸,“你如今正妃未選,也要自己留心,一旦一錘定音,再難更改?!?/br>
    元洸笑著:“孫兒明白,也留心著呢?!?/br>
    保太后聽其回答似三不著兩,然而現在當著賀祎,為避免他說出一個石破天驚的名字來,不好描補,因此也不再細問。元澈的婚事便是前車之鑒,做事總要留有余地,關鍵時刻方能轉圜。

    就兩年前局勢而言,蔣周等兗州、豫州派勢力極大,一旦成功廢位太子,那么新的太子人選,兩家便有足夠的發言權。即便兩家也有改立元洸之意,但最終仍會作為主導,分走大部分政治紅利。以賀氏一己之力,難以競爭。而薛氏也會因女兒落選,轉而與蔣周兩家聯合。

    雖然薛、賀兩家本身同為關隴世族,且同入中樞執政,但本身也存在著一定的競爭。若薛氏為此計,那么賀氏必將被逐漸排除與中樞之外。因此保太后在關鍵時刻出面,將薛氏指給今上,無異于為薛家找到了一個新的出路。她已是年紀大的老輩,毀約之名,由她一人擔起,生前身后,影響均不大。

    自此,薛氏不僅與今上緊緊捆綁,也與賀氏休戚與共。保太后以此高超的手腕,將關隴豪族打成一塊鐵板。

    如今,兗州與豫州的外患均已消除,賀家這幾年也比先前擴張了數倍。而保太后畢竟年事已高,待其鶴駕歸西之后,薛氏因其外戚身份,終究要高出賀氏一頭。自此,薛氏與賀氏爭端初現。

    只是用完了人家再翻臉,未免吃相難看,總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加以打壓。而狐媚惑主這四個字,對于以容貌著稱的薛芷,再合適不過。

    保太后走近那品嬌容三變月季前聞了聞,冷笑道:“花色綺麗,觀之美甚,只恨其顏色總是變幻無常,不好安放?!?/br>
    賀祎知保太后話中有話,對答道:“此花顏色當紅時自然是登堂入室之選,待成粉紫色,太后將它移出去便是了。況且如今這季節還冷,等夏季。夏季品蘭,侄兒早尋了陳夢良名種,已經在花房里育著了?!?/br>
    保太后斜睨了賀祎一眼,但這卻是十足十的親近之態:“當季的花還沒選定,我等著夏季?誰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br>
    “太后自然是萬壽無疆?!辟R祎一面恭維,一面繼續為保太后在剩下的兩盆花中做挑選。

    最終,元洸實在不想再繼續觀看賀祎的種種做派,忽然言道:“太后,何不點那盆六朝金粉?”

    保太后抬首看了看元洸。方才她提及婚事,元洸的回答便顯得有些古怪,如今他又貿然提起六朝金粉一詞,能當此稱號的,現在長安,僅有一人。保太后與賀祎相視,他們太明白,這個人此時正處于怎樣的風口浪尖,又有著怎樣的能力。而她背后的家族,她的兄長,此時正是關隴地區的新貴,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隨時吸納關隴世族在本土的利益。

    保太后轉身瞧了那盆六朝金粉一眼,其色澤如水月,如清波,聯想到那個人,竟也毫無違和之感。保太后故作輕嘆:“這六朝金粉雖列貴品,但其色獨擅新異,香氣尤甚,難于供奉案前啊?!?/br>
    元洸走向前,將那盆六朝金粉從眾花之中移至一方石臺上,朝暉微照,曉露暗濕,甫脫離陰影的花如一捧雪光,極盡清冶。元洸道:“此花之態,亭然露奇,斂膚傍干,清婉如襟懷之詠,靜深如凝神之思,千艷之叢獨處,萬籟之間獨寂。其花瓣軟薄,顏色清淡,看似暗弱。但其葉莖剛毅勁節,好似劍脊,自有橫掃群雄之勢。至于其香氣,自然不宜困囿居室,但若供奉于外,香襲千里,何人不趨?”

    保太后遙遙望過去,度花如度人:“元

    洸,你喜歡這盆花?”

    元洸和手下拜道:“六朝金粉,眾花之冠,孫兒自不愿假以他人之手,卻也不敢擅專,唯愿其供奉于太后尊駕前?!?/br>
    保太后點了點頭,話中意思,她已然明了:“此花是否宜養于禁中,也需要看看陛下之意,最后供奉于何人身前,也要看看各家之意。這些話,先不要到外面去說?!?/br>
    在這個名字呼之欲出之前,保太后決定將談話暫時止于此。

    待元洸走后,保太后與賀祎一道回到殿室內?!澳阌泻慰捶??”對于是否引陸家入關隴圈層,保太后雖有一定的話語權,但也需要家族內部一同協商。

    “陸氏女郎,侄兒曾見其御前奏對,竊以為,其才華、手腕,俱不在當年王子卿之下。若能為女侍中,為太后所用,參知政事,必會所向摧靡。但太后可還記得先前陛下曾封陸氏為忠肅縣主一事?”賀祎向下暗指了指,沉聲道,“陛下大張此事,此間意,不可說?!?/br>
    保太后點頭道:“即便陸氏女未在涼王大營,靖國公身懷玉璧,陛下忌物,此為應有之意?!?/br>
    賀祎道:“若是非常之時,保太后將此人保下,這份恩惠,陸家必然相報。只是如今陸氏女已平安歸來,陛下反倒不能有所動作。依侄兒之見,太后可以嘗試在陛下面前舉薦陸氏?!?/br>
    保太后明白賀祎此舉的意思,這是要捧殺陸昭。她出面來舉薦陸昭,今上必然懷疑陸氏是否于關隴世族勾連,心有不悅。雖然不能拿賀家怎么樣,但此時正值戰后封賞與隴右人事挑選,今上必然會借此機會,對于陸家有所動作。此時,陸家與王氏在隴西的局面尚未穩固,賀家的表態不僅會讓今上對陸家處理的手法更為強硬,還會令剛剛結成的陸王聯合產生嫌隙。

    對于局勢的不確定性與潛在的危險,陸家對于與關隴賀家會更具有合作傾向。因此此舉不失為一個好的開始。如若今上對陸昭抱有殺心,那么作為保太后,她自會面將其保下,陸賀的聯盟之后也會水到渠成。

    至此保太后微笑道:“便如你所言?!?/br>
    賀祎自宮中出,長子賀存早已在外迎候。前日魏帝因其戰事失利略有不豫,此次父親入宮面見保太后,便是要探聽魏帝本人之意,并且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斡旋的機會。但父子二人相談之后,賀存卻沒有想到今天會拋出與陸家聯合這個議題。

    薛家如今對于賀家來講已不足取,兩家如今俱為中樞巨擘,勢頭上已頗有爭鋒,但經此戰來看,也都發現自身武力上的不足。因此與薛家相比,陸氏在武力上的崛起與在中樞的匱乏都是更好的合作選擇。既然他陳留王氏可以借此機會尋求合作,對于賀氏來說也可以。

    不過這個聯合歸根結底,是錦上添花。賀家在關中立足雖晚,但盤面頗大,官僚之中,多以嫡系充任。光是這分優勢,就足以讓賀家屹立關隴不倒。但陸氏一族的忽然崛起,則意味著要在關隴地區與賀氏分利。于此,賀祎還是心存警惕,并且在后續涉及陸家的cao作中更加小心。

    “那為何父親還要幫助保太后促成此事?”聽完父親的剖析論述,賀存不解道。

    賀祎慢慢踱步前行,邊走邊道:“你看陸歸,隴山一戰優勢那樣大,他所上報的軍功不過爾爾?!?/br>
    “父親?”賀存依然有些不解。

    賀祎道:“對于曾經的恩人,若有一日政見不合甚至即將反目,也不可貿然下手。保太后如今仍有立元洸之心,我等也需為其考量一二?!彼叩今R車前,撫了撫馬兒的鬃毛,此時馬兒正在低頭吃著御道邊的雜草,“政壇風云詭譎,人生道阻且長,怎能為了眼前的利益,讓所有人看出來你是個畜生呢?!?/br>
    第107章 偷情

    三月下旬, 受停戰令的影響,隴西、天水和安定三郡鞏固軍備與防御工事。期間涼王余部雖有人前來挑釁,但眾人皆把守不出。此時, 涼州金城周邊也蔓延出恐慌的氣氛。而分別駐扎于略陽與安定的太子與陸歸二人,每日除卻組織當地鄉民春播, 還要接納源源不斷涌來逃難的百姓。

    雖然此時距離隴山之戰不足一月, 但從隴山不斷清理尸體所冒出的濃煙,以及沿路堆疊涼王軍隊逃命時丟棄的軍械,無一不在表明如今涼王已現頹勢, 兵敗身亡,不過是早晚的事。然而即便百姓已經逃離即將成為戰區的金城郡, 但望著仍已受戰火摧殘的隴右各地,前往投奔的親友家園同樣滿目瘡痍, 仍不免心中凄然,哀慟悲泣之聲, 不絕于野。

    太子元澈與陸歸雖然早已在駐守區域名官兵搭建了臨時住所,但對于出逃的人數來講仍然杯水車薪。而流民的涌入也必將占據當地鄉民與世族們的資源, 為了維護當地穩定, 兩人又不得不加大軍隊力量的投入。

    因此,大批流民的安置與軍功的及時兌現,這兩者目前成為了地方與中樞最亟待解決的問題。一旦壓抑與暴動的情緒沖破了關口, 那么足矣抵消一兩次戰役勝利帶來的成果。

    當陸昭收到兄長的來信,言明這些利害的時候,一雙手從她的身后環上來。毫無意外, 漸漸貼近的那張臉收到一張沾滿墨跡的紙作為回報。

    元洸把守的東門幾乎截獲了關隴地區大部分的信件, 并以此為理由,要求陸昭繼續在崇仁坊的宅邸中會面。陸昭曾不止一次提出, 她愿意在國公府內安排一條安全的線路給他的送信人,但元洸每每都拒絕了。

    許多事本宜面談,并且相比較于國公府的人,他更相信自己從軍隊中帶出的嫡系。這是元洸給出的理由。

    因此,陸昭不得不每日編出一些理由出門。很快,購買水粉胭脂等比較好用的理由已經引起了守衛與繡衣吏們的警惕性,所幸她也就直接出門,再不打任何招呼。而在陸昭來崇仁坊的時候,元洸的巡邏軍隊便以治安為由,攔下那些跟蹤她的人。

    “真令人鼓動?!痹獩舶研胖匦率蘸?,從窗縫中瞥了一眼外面仍在兜兜轉轉的繡衣吏們,“像偷情?!?/br>
    望了望對挑逗之語仍無任何反應的陸昭,元洸不由得再次湊了上去,貼近對方的耳邊,低聲道:“他的奏呈也在這批公文里,你想不想看?!?/br>
    對于太子會繞遠將奏呈投往元洸所在的東門,陸昭并不感到意外。如今南北軍皆由賀、秦兩家接手,幾乎控扼了長安城所有的城門,只有東門這一帶由元洸把守。以元澈對于世家的提防程度,在無自己人可選的情況下,選擇一個和皇權緊密相連的皇子,總比那幫天天想著如何廢掉自己的世家們強。他相信,自己這個弟弟在關鍵時刻,不會放棄在外領兵的他。

    陸昭輕輕地搖了搖頭,動作極其細微,似乎是有意避開元洸靠的過近的臉?!疤拥淖喑蕛热菖c兄長的大抵一樣,既如此,我又何苦再給自己添一樁事情?”說完,陸昭開始研墨。

    由于攔截信件需要拆開所有的信封,因此這也給陸昭帶來了額外的工作量。大量空白的信封由元洸一一找來,而陸昭則負責模仿信封的筆跡。這對她來講并不算什么困難的事情,但如果拆開的信太多,則意味著自己要在這里逗留得更久。而且元澈的字跡最難模仿,她不想在這里用晚飯,甚至連午飯都不想。

    “何必如此肯定?”元洸主動坐到案前,攬過陸昭手中的墨錠,一邊幫忙研墨一邊道,“或許他還有別的事情?!?/br>
    陸昭靜靜地看著硯中漸漸飽和的墨汁,道:“安撫流民需要土地,兌現軍功需要錢帛官職。后者會將大量的親信安插在地方,中樞想必會有所調整。至于前者,太子與兄長皆在關隴地區,要做這些事情必然需要大量面積的耕田,而計算耕田的良貧多寡,則需要土地丈量與人口賬目。這又要牽扯到關隴世家的利益?!标懻研α诵?,“他如今大軍威盛,怎么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他此時若不做,以后更不會有機會做?!?/br>
    世家之所以能做大,無非是利用與當地官員的勾結,大量的圈占土地,藏匿人口。雖然朝廷已命令禁止當地人出任當地郡守,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既然大家日后都要到外地做官,又何苦阻人財路。自己為任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么對方在自家郡縣上任時,自然也會多加照拂。因此關中與兗州、豫州、冀州等世家大州,已經形成了互相包庇之風。

    而如地處偏遠的隴西等郡,當地豪族太盛,又因與涼王過近,不愿出仕關隴等地,也就放棄了互通有無的機會。當朝廷派來太守上任的時候,大多受到地方上的激烈打壓。有背景的世家子弟強忍下來,上書離任。對于沒有任何背景的寒門,如果對方觸及到了自己的利益,那么被豪族當街按著打也是常態,更有甚者不惜將其殺掉。久而久之,朝廷便放棄了派其他郡望的人擔任這些地方的太守,而只命當地人擔任,只要能收上稅便可。這也是彭通等人出仕本郡太守的原因。

    “若如此,關隴世族想必不會輕易答應此事?!痹獩舶l現若是談及事務上的問題,陸昭總會愿意多說一些,因此繼續問道,“此事急否?”

    陸昭的手指仍在筆筒上方尋覓,最終擇了一支順手的狼毫?!半]下不急隴上急。關隴世家們必會極力在中樞運作,反對也好,拖延也罷。等隴上出現動亂,流民東移下隴,他們便可全數接手。至于那些軍官們,都是寒庶出身,是太子和兄長麾下的人,也不關他們的事。士兵無法得到獎賞,輕者士氣低迷,重者直接兵變叛逃。到時候這些人或出手彈劾,或出面掌兵,都是水到渠成的事?!?/br>
    由他人出面掌兵,這已經是陸家最不能接受的局面。即便在先前已經聽說過賀、薛兩家在戰場上的怯弱,但如今隴山天險已經歸魏,這些人再不中用,故關、蕭關、略陽、平涼皆在手,就算變著花樣尿,也很不太可能出大事。玩點狠的,這些人就一屁股坐在隴山上熬死涼王,這段時間再將安定等郡盤活消化,要不了十幾年,又能長出來一個毒瘤。

    況且能夠掌兵的世家也不局限于賀、薛兩家,舞陽侯秦軼這種親關隴派的冀州世族上位,對于皇帝與世家們來說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對于陸家來說,好不容易得來的險要方鎮即將落入他手,那么之前的一切運作皆將付諸東流。在外不僅沒有了方鎮提供的武力支持作為保障,在內也會因為曾經于關隴世族的摩擦而被一力打壓。從局面上來說,只會比他們剛到長安時來的更早。一旦陷入這樣的局面,關隴世家便會有更多的打法來陷陸家于死地。而那時候陸家對于任何一方也會失去利用的價值,連陳留王氏想必也不會出面相救。

    “既如此,那入侍女侍中豈非宜早不宜遲?!痹獩惨呀泴⒛心ズ?,“保太后那里,基本上已經同意此事。雖說遴選還在一個半月之后,但若今上恩準,也可提前就任。賀存因戰事不豫被盯上了,此時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保太后想來也樂意促成此事。如今政令,雖說今上也有參與,但所出仍是丞相府。女侍中參知政事,話語權大得很,把你安放在那里,作用會大很多?!痹獩蔡氐貜娬{了最后的理由。

    女侍中一職可追隨至氐族霸北之時,那時候不過是后宮的一介女官。然而到了魏這一朝,由于立子殺母與保太后這兩道枷鎖在,再添上關隴世族們于關中說一不二的話語權,女侍中一職已然畸變的面目全非。

    太子的母親被殺,在情感上則會極度依賴自己的乳母。大魏第一個出身于關隴世族的乳母早已在幾代君王之前登場。由于乳母本身替代了太子的母族,一旦太子之位定下來,便有無數的政治資源傾向乳母極其所在的世家。這也是關隴世族崛起的第一個契機。

    在無數次惡性循環之中,關隴世家獨大,繼續利用自己的勢力,以推送乳母或女官的形式,來輸送關隴世家出身的女子。而當朝的保太后賀氏,無疑是其中最具有政治手腕的一個。除卻在家族中有著極大的話語權外,其能力上也可以與三公抗衡。但許多具體事由于決策,保太后本人又不能全部親力親為,因此本朝長樂宮名下——也就是保太后的名下,有著龐大的女官架構。

    大部分政策的商討雖然也有中朝官們的參與,但最終定策也是由保太后與三公來做。也因此,女侍中不僅地位絕高,在保太后手下任職幾年后,多半還會作為關隴世家和保太后的自己人,被指婚給下一任儲君。畢竟人都有走短的時候,儲君看著關隴世家在父親面前喝三吆兩,自然好感欠奉。這時候有個政治素養保證不差的自己人,在儲君身邊規勸規勸,吹一吹枕邊風,終歸是好的。

    想到這一切的元洸不自覺地笑了笑。賀祎、薛琬、保太后,這些老人精經歷了太多政變與歷史考驗,一般人還真不配和他們玩。但陸昭,這個自己從兒時便已注目良久的人,早已在南方世家中廝殺多年,她自是頂尖的政客,理應拿到這最為兇險的鴻門宴所發出的請帖。更何況,若有機會,這樣的枕邊風,他也想要。

    思至此處,元洸只覺得對面煥雪一般的身影更加讓自己難以忽視。她已經開始執筆書寫,筆尖鋒銳,素手在其之下更如寒竹之瘦。落筆而生一撇一捺,墨色由濃漸淡,便如天邊云霞之輕。在貪婪地欣賞片刻后,元洸終于按捺不住,將放置在不遠處太子書信的信封一一撕開,然后肆意地拋灑。

    “留下來?!币滦鋭澾^紙片如沾輕雪,赤芍藥色的衣料頓顯艷麗,而那張臉上呈現的笑意更是如此。

    第108章 謊言

    書案前, 陸昭支著腮,看著無數封信件做鵝毛之勢而下,冷靜地計算著即將增加的工作量。而元洸此時已經在暢想午膳與晚膳的問題。這座宅邸他買下不久, 許多東西尚未添置。仆從與侍女幾乎沒有雇傭,廚房僅僅只有柴火和幾斗米面。

    想及此處, 元洸決定日后還是要將這座宅院好好經營起來, 至少要能達到過日子的標準,決不可出現今日這般窘況。

    似乎因年少時曾朝夕相處,陸昭對于元洸時常過激的做法與太過張揚的情緒早已習以為常, 最終選擇性地視而不見。既然元澈的書信已經被拆開了,那么瀏覽一下似乎也無妨。

    如她所料, 書信中有不少是希望中樞在財政與錢糧上寄予一定的支持。至于給魏帝的奏呈,因封條所蓋加印無法仿造, 所以也免于遭受元洸的荼毒。不過陸昭也能通過其它信件來判定,奏呈的內容與兄長所言, 不會出入太大。

    最后,桌子上只剩下一封元澈寫給王嶠的信。信為縱折, 乃是常見的為尊長者啟, 只是并未在三分處橫折,是以明確君臣身份。陸昭展開一邊,開頭稱呼未具名官稱, 只用王嶠的表字‘太真’稱呼,是為私談信件。

    “怎么?不敢看?”元洸已命人出去購買飯食,回頭見陸昭手中書信凝滯許久, 方走近她身邊, 提了一句。

    沒有理會元洸的挑釁,讀完開頭的稱呼以及常規的寒暄, 陸昭雙目移至書信的主體部分。

    “……至于太真所言女侍中遴選之事,昔年舊家,不曾有虧,唯愿聽今上安排?!?/br>
    “感覺如何?”元洸饒有興趣地盯著陸昭的臉。然而對方也僅僅是安靜地看著他,沒有失落,也無關難過。那雙眼睛仿佛從很久以前就變得深邃而黑暗,如同幽冥一般映不出任何的光,也包括他自己。

    陸昭只是面無表情地將信重新折好。元澈沒有在信中提到自己,這樣很好,因為少了許多不可控制的東西。任何不可控的因素與情緒,都要盡量減少,在權力的戰場上,這些東西只會傷人又傷己。陸昭下意識地在腦海中找出了一條母親曾經告誡的話語。

    “罷了?!痹獩菜坪醪辉僮穼み@個答案,將一杯已經倒好的茶放在陸昭的手中,自己也擎了一杯,道,“涼王叛亂,你借機奪取隴上,與王氏和太子分利。其實你本可以選我,為什么?”元洸眉頭緊鎖,目光直剜進陸昭的眼睫 ,“你若說他無世家背景,更容易謀求支持,我無異議。你若說是恨毒了我,要借他之手置我于死地,我也認了??墒窃诔缧趴h的時候,你仍舊不惜悖逆于他,為世家發聲,他對你所有的情誼,也為數盡毀。這又是何苦來?”

    “元洸,你又以己度人了?!标懻褤u了搖頭,“你這個人,單打獨斗慣了,每日所為,不過是圖個死的漂亮。因此每日所思,便是這條命交代在哪個對手手里方才值得?!?/br>
    “這有何不好?”元洸笑得頗為輕快。

    “并無不好?!标懻训?,“至少你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br>
    元洸忽然饒有興致地向陸昭靠了過去,左手緩緩攀在她的肩上,對方竟也難得地沒有躲開:“那你呢?”

    茶水的熱氣有如蒸煙,讓人看不清背后那張臉上的神態?!霸嶂幸?,不封不樹,是我的本分。赭衣裹體,棺槨四重,則為家族所求?!标懻岩蛔忠活D地說完,忽覺得肩頭那只手力道加大了些,然而很快又松開了。

    “無趣?!痹獩草p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陸昭對此評語也不置可否,將筆清洗后,放回了筆筒,然后道:“我先回去了。這些信封,明日再重新寫,反正都是瑣事,遞送也不急于這一時?!?/br>
    “我送你回去?!钡弥獙Ψ焦粵]有留下來的意思,元洸也當機立斷,還未等陸昭那句‘不必’脫口而出,元洸已自我補充道,“我已與保太后說心儀于你,懇請她任你為女侍中。既如此,你我總要在世人面前做做樣子?!?/br>
    此時,陸昭身子已大半探出門外,在聞得元洸所言后,倒勾的鳳目略略向后一瞥,原本逼人的凌厲化作清淺的水波,淡淡漾開,最終消弭于眼尾之末,只留下一份戲謔?!爸e話說多了,要遭報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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