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霧 第24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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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宿臉上分明是含著笑的,但眼里溫度清晰冰冷到令人脊髓發寒,“的確如此,我也有很多賬想跟你算上一筆——只是如果你愿意早點出現,而不是長年躲在不見天日的下水道里茍且偷生,或許我就不需要煞費苦心地設下今天這一盤棋局了?!?/br> 宣重腦海中神經一跳,從他的話語里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什么意思?!” 信宿的目光落在遠方,神情變得溫和一分,他輕輕道:“你回頭看看呢?” 聽到他的這句話,宣重倏然皺起了眉。 明明場面上他占據了巨大的優勢,霜降所有能喘氣的加起來都沒有他帶過來的人多,并且基本處于彈盡糧絕的狀態,現在就是他坐收漁利把霜降一網打盡的最好時候! 可聽到信宿的這句話,宣重產生了這三十多年來最為不詳的可怕預感—— 他回過頭去。 工廠向上卷起一陣漆黑濃煙,四處流淌的鮮血在高熱溫度下更加血腥刺鼻,死在這場內斗之下的尸體遍地,陽光灼灼照耀著地面上的所有罪惡,整個化工廠的場面近乎悲壯慘烈到了極致。 在信宿原本的計劃中,他同樣應該死在這里。 死在他殫精竭慮為自己、為霜降、為沙蝎、為宣重精心打造的這一座巨大墳墓之中,這里在五分鐘后會發生一場大規模的超級爆炸,除了已經被他遣散的心腹,沒有人能夠在爆炸之中存活下來,他會把今天出現在這里的所有人——所有早就應該罪有應得的人全部都拖進地獄。 他是最后覆滅一切的風暴。 這是一個時代、兩個犯罪組織,還有他這伶俜一生的落幕。 也是他最終的歸所。 但…… 有個人在臨行前對他說。 你在地獄,我在地獄。 ……信宿舍不得。 他終于還是走上了另一條路,這一次,有人在道路的盡頭對他伸出手,帶來一線希望的生機—— 宣重慢慢地回過頭去。 一輛指揮車出現在他的瞳孔之中,其后緊跟著不可計數的警車,紅藍爆閃的燈光如熾熱火焰般浮現在街道上空。 下一秒,更加清晰、更加攝人心魄、更加震耳欲聾的警笛聲從四面八方振聾發聵般尖銳響起——! 第二百三十八章 時間推回三天前—— 臥室里,林載川垂下眼,低聲問他:“……你呢?設計閻王跟宋生徹底反目,你后面的打算是什么?” 這件事說來話長,解釋起來也有些無從說起,信宿想了想,道:“應該說是表面上反目,這是我早就計劃好的事?!?/br> 信宿語出驚人道:“宋生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的人,謝楓當初染上毒癮命不久矣,沒有多少時日了,是上級組織調派他空降到霜降當‘領袖’,陪我演完這一場反目成仇的戲碼?!?/br> 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以至于林載川從床上坐直起來,神情難掩震驚,“宋生……是我們的人?” 信宿輕輕點了一下頭,“在謝楓死后,其實我可以直接取而代之,閻王那時候在組織里的地位已經非常穩固了?!?/br> “但霜降內部的成員都是長年在謝楓手底下干活的老油條,他們是有自我意識的人,不是我隨意能夠cao縱的機器,就算我控制了整個霜降,也無法讓他們主動去送死,或者突然停止他們的毒品貿易?!?/br> “甚至,只要我這個‘領導人’的決策有一點問題,稍微損害了霜降的利益,他們就會察覺到異常,從而懷疑我的立場?!?/br> 林載川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凡在決策者的位置上做出任何有損霜降利益的決定,那些唯命是從的忠狗就會瞬間變成翻臉不認人的惡犬。 從某種意義來說,成為霜降的領導者,反而會讓信宿的行動變的束手束腳。 信宿輕聲道:“而從二十年前到今天,為了對付霜降,已經犧牲了太多太多的警力?!?/br> “讓一個犯罪組織消失,最好的辦法是讓這個組織從內部開始崩潰塌陷,分裂他們的勢力,最后讓他們自取滅亡,而幾乎不會犧牲任何警力——所以在謝楓死后,我親手培養出了一個‘宋生’?!?/br> “這么多年故意制造出宋生跟我不合的假象,讓霜降的那些人自動‘站隊’,只能歸屬于其中一方?!?/br> “閻王和宋生的同時存在,成功把霜降分割成了對立的兩部分,隨著時間的推移與矛盾的產生,這道裂痕只會越來越大,總會有徹底撕裂的那一天?!?/br> 頓了頓,他又說:“只不過,如果只是要做到這件事,在謝楓死后兩年內,我和宋生就可以讓霜降徹底消失,拖延到了現在……” 信宿道:“還有另外一個目的?!?/br> 林載川神情沉凝:“什么?” 信宿道:“沙蝎?!?/br> 林載川微微睜大眼睛,思索著信宿對他說的話以及他最近的動向,陡然明白了什么—— 信宿道:“載川,你應該知道的,自從六年前那場聯合清繳行動過后,沙蝎元氣大傷,宣重再也沒有在地面上露過面,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所有警察都無從得知他的下落,包括我在內?!?/br> “但在我們看不見的暗處,沙蝎仍然在不斷發展,充滿了這座城市的陰影——” 信宿話音清晰:“宣重已經老了,他這一生所獲得的東西,足以讓他在黑暗中‘安享晚年’,而沒有必要在拋頭露面出來冒險,如果沒有一個絕對充分的理由,他永遠不可能主動露出水面、出現在我們的視野當中?!?/br> 去年一年的時間,林載川帶著市局接連挑起了幾個犯罪窩點,沙蝎已經被逼到了那樣的地步,宣重仍然沒有選擇露面,可見一斑。 “宣重是一只狡猾至極的老狐貍,警方想要直接抓到他太難了,甚至根本無法確定他藏身的地點在哪里,而引蛇出洞,必須要有一個讓他難以抗拒的、充滿了誘惑力的誘餌?!?/br> 信宿一字一句說: “——兩敗俱傷、傷痕累累的霜降就是那個宣重絕對無法抗拒的餌?!?/br> “我曾經跟宣重短暫打過交道,還算是了解他的性格,沒有比直接吞并一整個犯罪組織更加讓人愉悅的事了,尤其浮岫市的毒品交易網絡本來就是握在宣重手里的,這個東西,硬要說起來,其實是謝楓從他手里硬生生搶去的,他不會甘心拱手讓人的……當時機恰當的時候,他一定會搶回來?!?/br> “在整個霜降搖搖欲墜、支離破碎,他幾乎唾手可得的時候,我不相信宣重能夠忍住這樣的誘惑,繼續在深海里潛伏?!?/br> “甚至為了保證將霜降一舉拿下,他恐怕會帶著沙蝎所有能調動的人手,力求快速解決戰斗、一擊斃命?!?/br> 跟宣重打了數十年的交道,林載川不能再了解這個喪心病狂的殺人犯是怎樣的行事風格,信宿說的話分毫不差,宣重一定能夠做出這樣的事! 信宿道:“為了確保消息能夠傳到宣重的耳朵里,我甚至安排了一些人手到沙蝎內部去,但很遺憾,那些人都沒有走到宣重心腹的那一步,至今只是一些沙蝎底層的小嘍啰,完全沒有跟他接觸的機會?!?/br> “但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宣重會上鉤,所以我想賭一把?!?/br> 于是他花費將近五年的時間布下了這盤足以翻天覆地的棋局—— “但在最后收網之前,還需要完成許多條件,其間走錯一步,都有可能滿盤皆輸?!?/br> “首先我需要跟宋生唱完這一出天衣無縫的戲,把霜降分裂成將近勢均力敵兩方,為了將來的內斗做準備,其次,要徹底清除霜降游離在外的販毒組織,就像桃源村的那些人,否則一旦跟霜降切斷聯系,就有如石沉大海,想找到他們就太難了。同時,還要想方設法削弱沙蝎的勢力,逼迫宣重繼續開疆擴土,最后不得不選擇親自露面鋌而走險,把霜降吞吃入腹?!?/br> “而我在市局工作的這半年多時間里,上述所有的條件都已經基本具備了,只欠東風——” 信宿道:“所以我設計了這一場‘叛變’,只要閻王跟宋生反目,霜降就可以直接從內部支離破碎、土崩瓦解?!?/br> 至于宣重的“黃雀在后”,全都在信宿的算計當中。 “而一旦發現外敵入侵,再激烈的內斗也會短暫的化干戈為玉帛,霜降所有人的矛頭會一致對外,一起對付沙蝎的人……到時候三方勢力究竟誰會站到最后,就不好說了?!?/br> 信宿幾乎把“內耗”這個詞語運用到了極致,先是霜降內部的消耗,然后是浮岫市的犯罪集團內部的消耗,等到硝煙四散—— “最后我的人會出面收拾殘局,而那時候他們面對的,已經不再是浮岫市兩個最為棘手的犯罪組織,而是在互相撕咬中士氣大傷、狼狽不堪的殘兵敗將,已經不成氣候?!?/br> 信宿沒有敢在林載川面前承認他打算跟那些人一起埋葬在一場巨大爆炸之下,略略心虛地撒了一個小謊。 而林載川沒有察覺。 聽完他的話,林載川重重吐出一口氣。 信宿在做出這個布局的時候,還沒有十八歲。 要擁有怎樣驚人的智慧與膽識,才能成為設計沙蝎與霜降的執棋者。 柳羿說,閻王這么多年,是“九死一生”過來的。 信宿做到的遠遠不止是這些。 他把所有惡龍都拉下了深淵。 閻王與宋生在化工廠拼的“你死我活”,滾滾濃煙之下,宣重果然咬鉤。 他帶著沙蝎的精銳骨干,投入這天羅地網之中。 —— “周先生,宣重集結了一百多人離開了?!?/br> “應該很快就會跟市局的人碰面了?!?/br> 輪椅上,周風物面無波瀾,淡淡應了一聲。 他知道這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陷阱。 周風物對信宿的了解完全不亞于他的親舅舅謝楓,閻王是絕對不可能讓任何人站在他之上的——上一個妄想掌控他的人已經死了。 如果閻王想要控制霜降,那么這個組織就絕對不會落到其他人的手上,而宋生卻安然無恙地在領袖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 只有一種可能—— 這件事是閻王默許的,甚至就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宋生才握住了這個難以拿起的沉重權柄。 而上次雪山上一戰,周風物已經明白,信宿跟警方是站在同一立場的,他們早就是一類人。 于是周風物的視角里,所有事實都無比清晰。 閻王與宋生在演“你死我活”的戲,而所謂的“霜降內斗”,就是為了整個沙蝎精心設計的一場局。 只不過宣重想要去送死,他便也順水推舟地送了他一把。 那么“沙蝎”留下的龐大空殼,就有人可以“繼承”了。 周風物輕輕嘆息一聲,推著輪椅走向窗前,他抬起眼,望著高處蔚藍澄澈、一望無際的天穹。 以林載川的能力,遠處的戰局應該很快就會塵埃落定了。 這場戰役過后,閻王、宋生、宣重…… 都將不復存在。 以后就是他們兩個人的博弈。 周風物看了一眼因為墜崖而變得殘缺的雙腿,臉上浮起一個棋逢對手的微笑。 “我也想看一看,這盤棋局——” “誰會是最后的贏家?!?/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