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霧 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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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宿當然聽出了這句話里的意思,垂眼微微一笑,解釋道:“我的母校是浮岫公安大學,在學校的時候,聽很多同學都提起過林隊?!?/br> 林載川了然。他們市局跟浮公大確實有不少合作關系,他去年夏天還去做過一次刑事偵查方面的宣講,信宿或許什么時候單方面見過他。 在辦公樓轉完一圈,林載川把人送到二樓出口,又從上而下掃了他一眼,蹙起眉道:“明天正式報道的時候,把頭發剪掉?!?/br> 林載川平時是不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只要穿著不是特別怪誕,他都不會開口。 但偏偏信宿就屬于“特別怪誕”那一類型的,尤其那一頭過肩狼尾,要多惹眼有多惹眼,不可能讓他以這幅尊容在市局招搖過市。 信宿對此也有心理準備,畢竟是在公安機關工作,他這一頭非主流漂亮長發是留不住了,起碼要剪短到不過眉梢的長度,不過信宿那張臉什么發型都能駕馭,這倒無所謂了。 信宿心知肚明對他一笑:“我會的?!?/br> 他笑起來的時候堪稱賞心悅目,可不知道是不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林載川總會想起方才無意間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窺見的那一抹陰冷,以至于每次跟他對視,都會產生一股微妙的警惕與敵意。 眼見時間快到八點,林載川沒有再說什么,向他微微點頭示意,就轉身走了。 信宿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直到林載川的身影徹底消失,才收回視線,瞳孔逐漸浮起薄冰似的冷漠,取代了偽裝出來的溫和。 濃密漆黑的眼睫垂下,年輕男人慢慢抬起手,指尖輕輕撫過唇角,聲音輕的幾不可聞—— “好久不見了?!?/br> “林載川?!?/br> - 第二天早上,刑偵支隊格外熱鬧,畢竟他們辦公室很久沒有新鮮血液進來了,聽說今天有新人報到,刑警們都在好奇這位新同事究竟是何許人也。 結果等到八點半,也沒見一個人影。 刑警沙平哲等不耐煩了,“嘖”了一聲,開始光明正大地穿小鞋:“剛上班第一天就遲到,這習慣不好,以后得改?!?/br> 旁邊的賀爭善解人意地說:“可能剛來要辦手續吧,說不定一會兒就過來了,再等等?!?/br> 聽說這位新同事的背景很不一般,是個堆金疊玉的富二代,背靠省里數一數二赫赫有名的財閥集團,而且似乎還是家族里僅存的法定第一順位繼承人。 ——所以刑警們都特別想看看,是哪位青年有這等超前覺悟,不去繼承億萬家業,要來當無私奉獻的人民公仆。 直到九點多,才有個身影姍姍來遲。 信宿果然把頭發剪短了許多,劉海稍稍散落在眉梢,他換下了昨天的西裝,穿的是一套休閑運動服,這讓他看起來幾乎有幾分純情,活脫脫一個剛走出校門的男大學生。 “男大學生”推開辦公室門,半邊身子進來,往里看了一眼。 女警章斐聽見動靜抬起頭,然后神情呆滯了一下。 那一瞬間,她以為是哪個大明星下來“微服私訪”了。 章斐眼珠子都看直了,不自覺咽了口唾沫,起身試探問:“請問……你是?” 信宿一眼沒看見林載川,有點不太確定,問:“這里是刑偵支隊辦公室嗎?” 副隊長鄭治國開口道:“是,你有什么事嗎?” “我叫信宿,是來刑偵隊報道的新人?!毙潘拮吡诉M來,彬彬有禮地一頷首,“不好意思,剛剛去辦入職手續遞交材料耽誤了一點時間,來的有些晚了?!?/br> 刑警賀爭:“………” 什么意思,這年頭連公安局都開始顏值霸凌了嗎,怎么連小白臉都跑來當警察了?! 鄭治國倒是沒什么反應,指了一下里面的辦公桌,道:“過來坐吧,這是你的位置,已經給你收拾好了?!?/br> 信宿道了聲謝,抬步走過去。 旁邊實習的小警察忍不住偷偷多瞄了信宿幾眼。 這位新同事的長相非常漂亮——但卻不是那種規矩端正的漂亮,帶著一點妖異張揚的美,像只在夜里出行的男妖精。 又唇紅齒白,有種男生女相的感覺。 實習小警察憤世嫉俗地想:長成這樣的富二代,為什么要來他們市局“屈就”??? 明明能靠臉、能靠爹,偏偏要憑本事吃飯? 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刑警隊辦公室總體不算大,屬于信宿的區域只有一個小桐木辦公桌,實在有點擺不開他那兩條大長腿,好在收拾的簡潔干凈,信宿也沒有那種貴公子的潔癖,稍一整理就落座了。 章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奇道:“你叫信宿嗎?是哪兩個字???” 信宿抬起眼,對她彎唇一笑:“信仰的信,宿命的宿?!?/br> 章斐怔了下:“這個姓氏倒不太常見?!?/br> “……信宿?”賀爭小聲嘀咕了一遍。 沒聽說哪家大集團是姓“信”的當家???還是他們的“情報”出錯了? 頓了頓,信宿狀似不經意問:“林隊不在嗎?” 賀爭道:“昨天晚上隊里剛破獲一件大案,林隊一早就去跟魏局匯報工作了,不過應該很快就回來了?!?/br> 賀爭這嘴可能開過光,他話音剛落下,穿著深藍警服的林載川就從門外走了進來,整個辦公室頓時變的鴉雀無聲,刑警們都暗戳戳把脊梁骨挺直了,“林隊!” 林載川嗯了聲,目光掃過警隊眾人,落在新來的信宿身上。 他第一眼有點沒認出來——這人換了一身裝扮,昨天那種衣冠禽獸的氣質蕩然無存,看起來甚至像單純到容易被誘拐的大學生,好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直到信宿支著下巴對他笑了一下,眼眸里笑意晃蕩,林載川才有了那種微妙的熟悉感,工作時間他沒有多說什么,一手支著桌子淡淡問:“有下面移交過來的新案子嗎?” 市局刑偵支隊只管市里發生的大案、要案,專攻那些社會影響嚴重的、事態緊急的刑事犯罪,那些偷雞摸狗的小案子,一般報不到市局的系統里,這就導致刑偵隊要么閑的無所事事,要么忙起來不分晝夜、三天不合眼。 然而現任刑偵隊長是個工作狂,沒事的時候也閑不住,但凡市局能接手的案子他都會受理。 章斐聽到他這么問,馬上打開電腦進入系統,滾了滾鼠標,道:“沒有,咱們浮岫市民風淳樸,沒有那么多變態殺人狂——但是市北分區前段時間有個校園暴力的案子,我覺得我們可以關注一下?!?/br> 林載川道:“校園暴力?” 章斐語速飛快地解釋,“說是校園暴力,但是案發地點在一家ktv,三個高中生跟另一個同班同學起了爭執,發生了肢體沖突,然后那個同學滾下樓梯,人當場就沒了?!?/br> 林載川聞言微微蹙起眉,神情冷凝起來,又聽章斐道:“分局接到報案,調查起因經過以后,建議讓他們私了?!?/br> 旁邊副隊長鄭治國沉聲問:“故意殺人是重罪,嫌疑人都已經成年,應該報檢察院走法律程序,市北分局為什么會讓他們私了?” “難辦的點就在這了——因為尸檢結果顯示,受害人雖然生前有被多人暴力毆打的痕跡,但是從樓梯滾下來的時候,頭部也有撞擊傷,經過法醫鑒定這才是致命傷。而幾個嫌疑人異口同聲表示對受害人的死毫不知情,打完人后他們就走了,根本不知道受害人摔下了樓梯,所以目前警方也無法還原案發經過?!闭蚂硰碾娔X屏幕后面抬起頭,有點意味深長的道,“案發地點在衛生間附近,沒有監控攝像頭,受害人是怎么從樓梯滾下來的、人到底是什么時候死的,那就說不清了?!?/br> 如果受害人是在事后離開時自己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撞到頭自己摔死了,那此前他身上的輕微毆打傷就不值一提了。 現場沒有監控、沒有目擊證人,這起案件就很難定性。而按照“存疑時有利被告”的原則,假如警方沒有明確證據能夠證明是他殺,那么受害人就會被推定為“意外身亡”。 聽到這里,刑警們頓時全都明白了其中關竅。 章斐身體前傾,輕聲道:“現在幾個嫌疑人的家長商量著拿出了一百萬,要跟受害人的家屬私下解決,意思是讓警方把這個案子往‘意外事故’頭上推,不要牽扯到刑事案件上?!?/br> 事實上,有些時候“故意殺人”和“意外事件”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只要輿論沒鬧大,就按“民事糾紛”的方向調查,拿錢堵上受害者家屬的嘴,雙方都同意息事寧人,小地方的派出所往往也不會追究。 尤其再遇到一些喜歡和稀泥的警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受害者家屬不追究,警方也不愿意給自己找麻煩,還能降低本地的“刑事立案率”,一舉兩得。 章斐說:“我是覺得,這件案子市局要是不插手的話,最后基本上就是民事賠償處理了?!?/br> 這種社會影響性不大、犯罪嫌疑人身份明確的案子,且受害人未超過三個,按理說是不應該由市局接手的,但如果就這么視而不見,說不定會讓三個年紀輕輕的小混蛋逍遙法外。 受害人到底是怎么滾下樓的?是被毆打后起身不小心自己踩空,還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林載川微一沉吟,道:“把案件相關資料傳到系統里?!?/br> 章斐馬上比了個“ok”的手勢。 現在的公安系統已經發展成了比較完整的信息網絡,上級公安可以直接從下級的資料庫中,快速提取出某個案件的全部資料信息。 沒過多久,這起案件的相關證據、筆錄、審訊視頻,就傳到了刑偵支隊所有人的辦公電腦上。 林載川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平靜目光透過眼睫,落在面前的電腦屏幕上。 這起案件其實并不復雜,起因、結果都非常清晰,酒店經理發現受害人尸體報案后,市北分區警方很快到達現場,根據現場同學提供的口供,幾個犯罪嫌疑人迅速鎖定,而且,在受害人的衣服上也提取到了這三個人的腳印。 只是,受害人的死亡到底與這三人有沒有直接因果關系,尚且難以定論。 沙平哲一目十行快速消化案情,發出了難以理解的質疑:“雙方發生爭執的原因是受害人跟嫌疑人喜歡班里同一個女同學,爭風吃醋所以起了拳腳沖突——嘶,這些小屁孩上學不好好讀書,腦子里都在想什么?” “時代不同了沙大人?!闭蚂抽L長嘆了口氣,“現在三歲小孩玩手機網上沖浪都比我們順溜,咱們上高中的時候還在玩泥巴呢?!?/br> 電腦屏幕的淺藍光線映在林載川略顯清冷的臉龐上,他修長食指滑動著鼠標滾輪,一頁一頁翻閱案情。 根據犯罪嫌疑人之一陳志林的描述,受害人張明華在學校里多次糾纏他喜歡的女孩劉靜,陳志林想趁這次班級團體活動,在ktv給他一個教訓,于是中途叫了兩個“朋友”一起,把張明華喊去了洗手間。 “平時跟他就不對付,張明華在學??偸抢p著劉靜,就想讓他離劉靜遠一點兒?!?/br> “只是在廁所打了他兩下,用腳踹了他的腹部,想嚇唬嚇唬他,然后我們就走了?!?/br> “張明華是怎么從樓梯上滾下去的,我也不知道,沒看見?!?/br> “我們當時都回包廂里了,聽到外面有人說張明華自己從樓梯滾下去了,我也嚇了一跳,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br> 陳志明在分局留下的口供一字一句倒映在林載川的眼底。 沒有其他決定性證據,市北分局不想深入調查,受害人家屬同意和解,就這么以“意外事故”定論,似乎也無可厚非。 但…… 林載川的手指輕輕扣擊桌面上,這是他思考時下意識的動作。 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信宿忽然“唔”了聲。 林載川撇了他一眼:“怎么了?” 信宿卻沒說話,只是對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信宿確實發現了一點問題,但他畢竟還是個剛入職一小時的“職場菜鳥”,頂頭上司都還沒發話,他就在這里高談闊論發表意見,總歸是不太好。 林載川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道:“想說什么可以直接說?!?/br> 章斐也笑瞇瞇的:“嗯嗯,新同志有什么個人想法可以直接說出來,言論自由!咱們刑偵支隊是很民主的,不講究排資論輩那套,你看老沙都快五十多了,比林隊快大了二十歲,還是個普通小刑警呢!” 老刑警沙平哲噴了一口氣:“………” 林載川正色道:“想說什么?” 信宿又看了眼資料,“案件本身倒是沒什么,不過我剛剛看了一下,三個嫌疑人都是普通家庭,父母月薪基本不過萬,有的還要還車貸和房貸,家庭條件并不富裕,不像是一口氣能毫不猶豫就拿出一百萬的經濟狀況?!?/br> “可以理解父母不想讓孩子有牢獄之災、留下犯罪案底的想法,但是——好像還沒到那一步,有點太著急了?!?/br> “退一步說,照目前的情況,就算雙方不和解,說不定警方最后的調查結果也只是證據不足、無法立案,他們似乎沒有必要在初步偵查階段就這么迫不及待?!?/br> 信宿若有所思道:“給我的感覺,好像他們并不想讓警方深入調查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