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 第5節
她不再說話,把荷包塞到她手心轉身走了。 …… 雨聲淙淙,不遠處的側殿旁,兩道身著直裰的人影撐傘站在廊廳外。 西郊堤壩有一段便在上清寺寺后面,上清寺里有一家藏書閣,里面除卻佛經還有幾本本地的水經注。這幾日王進同太子殿下便在閣里下榻。 工部動工向來有“避災祈?!钡牧曀?,無論信奉不信奉神佛,只要動工自然要看看風水,到廟里討幾分福氣。今日雨大無法動工。王進特意路過那里,就是想沾著太子殿下的福氣進去拜拜。未想到過去時,恰好聽見一大一小正在旁邊的側殿說話。 廊下偷聽非君子做法,太子殿下聽見有人說話便出了廊廳。偏側殿是坐北朝南的一排,只用佛經幡子擋著,并不隔音。 一大一小說話的聲音自然聲聲入耳。 王進有幾分尷尬,摸了摸鼻子,覷一眼太子殿下的神色。 陸珵并未說什么,只是一臉沉思,二人行在廊廳上走到盡頭。陸珵問道:“安濟院的補給如何?” 王進一愣,想了片刻才道:“下臣倒是聽下面的工匠說過,一家三口的配置每月米六斗五升、柴八十斤。冬夏布各八丈?!?/br> 陸珵思忖片刻,半晌道:“補給是米炭和布匹。京中的施藥局想是管不到西郊吧?” 王進應一聲,二人進了藏書閣。 第5章 …… 綺晴正在喂小翠,看見李青溦回來抱著一捧玉蘭。接過插在花插里,又撿了一株開敗了的花枝逗弄小翠。 許是因為這幾日雨幕不斷,小翠頗有幾分心不在焉的樣子。 第二日仍下雨,李青溦未去正殿,讓綺晴問姑子要了一瓶清油,又借了一口煮茶的小爐子做玉蘭頭油。 先將玉蘭摘洗干凈,配著清油放進瓷罐中壓實,用油紙密封住罐口放入釜中。大火烹蒸,霧氣升騰,李青溦的思緒漸漸地遠了。 記憶中,陽光那樣亮,每一縷都明亮、纖細,地上撒滿了鹽一般。 九歲的李青溦從外面跑進院子里,她娘親直起身,額角一縷黑發陽光下鴉羽一般,她唇角兩個笑渦淌著柔情蜜意,笑著道:“跑什么?再摔著?!?/br> 她抬起手,用一把剪子把熟透了的玉蘭剪下來。 李青溦好奇道:“娘親,你在做什么?” 她輕咳一聲,笑著看她:“玉蘭開透了,娘把它們摘下來,等會兒教你做玉蘭清油好不好?” 李青溦點點頭,坐在一邊看了半晌,好奇道:“為什么要把花兒都剪下來呢?” 她笑著道:“花開了,動了一院子的春色,可終究還是要敗的。若是能留住它的花香,也不算是它白來一遭?!?/br> …… 雨幕如麻,綺晴很輕的嘆了一聲。 “姑娘睡會兒吧,時間還早。你瞧你的眼睛都有幾分紅了?!?/br> 這清油需要烹煮四個時辰,然后將里面的玉蘭和清油導出來,用手攥出香油,才是可以滋潤頭發的玉蘭清油了。 李青溦點點頭,從旁邊抽了一本佛經看,倚著炕桌睡著了。綺晴見她睡著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取了披風給她蓋上。 李青溦漸漸睡熟了,綺晴看火添炭。外面雨幕漸大,突一陣怪風,窗欞被雨砸開,放在一邊小翠的籠子被風雨卷開。 哐地一聲。綺晴嚇了一跳。 小翠從籠子里飛出來,綺晴忙叫它,它回頭啾啾地叫幾聲,不回頭地飛走了。 * 雨下的大,王進打傘,同陸珵早早地回來。 到了藏經閣檐下,王進抖落傘上雨水。剛推開門不知一個黑黑白白的東西沖過來。王進忙擋在陸珵身邊。便看見不知什么東西很狂妄地越過他的肩膀撞歪了太子殿下的冠。 這什么東西?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嗎?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它的九族要抄了嗎? 王進偷眼打量狂徒,原是個賊頭賊腦、黑著個眼圈兒的白腿小隼。 * 綺晴著急忙慌地叫醒李青溦。 李青溦醒來見她一腦門子細汗,問道:“怎么了?不著急,有什么慢慢說?!?/br> 綺晴著急道:“姑娘,小翠不見了?!彼种钢敢贿叴皺舻目栈\子,“我剛才瞧見它像是飛進了廊廳后面的一個院子里。姑子說那里是藏書閣,如今住著人,奴婢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br> 李青溦寬慰她:“無妨,瞧見它去了哪里自然就丟不了,沒什么可急的?!?/br> 她一點一下手邊煮著火的爐子,撐開傘往外走:“你瞧著火,不要走動,我去找掌院姑子過去看看?!?/br> …… 藏書閣有一架可旋轉的暗門,陸珵取了書上樓。 那小隼一直落在他肩膀上,歪著頭吱吱地跳來跳去,活潑地過了頭了。 陸珵未有多余的表情,神色淡然地上了二樓。 王進心中嘖一聲。他聽說過太子殿下有一只小隼,乃是前幾年過生辰時定榮公府的小公爺所贈。聽說前段時間丟了,小公爺尋了好久無果。 陸珵坐到長幾上,翻看這幾日繪制的地形圖。 那小隼又落在陸珵對面的筆筒上,踩掉好幾根毛筆。筆“噔”地滾了幾圈。 外面突傳來叩門聲。 “叨擾片刻。方才我的鳥兒飛到了禪房里?!?/br> 外面的女聲泠泠,如珠玉相撞,隨著雨聲入耳,很有幾分獨特的韻律,更有幾分熟悉。 陸珵正襟危坐看書的動作微頓。 最近監工,見的女子本就寥寥。更何況這個聲音這兩日他聽過兩次……陸珵思忖一瞬,修長的指節敲了敲桌面。 那女聲又隔著門窗道:“那是我豢養的鳥兒,非是野鳥。您若不信,自然可以瞧瞧它腳上,綁著我做的記號?!?/br> 記號? 陸珵抓過小隼,翻看它的腳,果真看見她腳上綁著一個細小的絹布,上面寫著個小小的“溦”字。陸珵端正的眉宇輕蹙。 王進輕咳一聲:“殿下?” 陸珵透過紗簾竹篾往窗外一眼,外面天色郁灰,烏云實厚重的棉絮累在天邊,淙淙琤琤的雨水傾瀉下來。他擺手示意:“王大人,勞請人先進來?!?/br> 王進微愣:“不若讓外面的暗衛過來,這會不會是…” 陸珵搖頭,道:“無妨,直接請上來?!?/br> 王進應一聲出門。 陸珵眉心微蹙,一雙鳳眼半睜半闔斜斜地看一眼小隼,它正臥在筆筒上,陸珵用筆桿輕輕點一下它的背部。 小隼抬起黑眼圈兒瞧他。 “孤還好好的,你便找好了下家。她冒雨尋來,對你可見上心,孤如何開口?” 他臉上神色幾分復雜,修長的指輕敲桌面:“機靈點,過幾日自己想辦法跑回來,不若,也不必來見孤了……” 小隼并不將他說的話放在眼里,吱吱地飛起來又碰倒幾支筆。 * 李青溦去尋了掌院姑子。恰有個姑子來藏書閣尋書,掌院姑子便差她將李青溦帶了上來。 那開門的男子,瞧著她神色頗為奇怪,李青溦心頭有訝異也未放在心上。 那男子幫尋書姑子找書。給她指了上樓的路。 藏書閣的二層是狹小的平層,屋子窗戶不大,栗色的窗紗把外面投入的光照的零落而黯淡,一個男子坐在桌前,鴉青的發反映著溶溶的天光,冷光下,他膚色潔凈,削瘦的下巴端正勻停。 李青溦愣了一下。 那男子聽見動靜抬起頭來,漆黑端正的眉稍抬,一雙冷湖似的眼睛清清澈澈地看她一眼。四目相對。 他許是覺著不合規矩,只短短一眼便轉開視線。 李青溦多看他兩眼,福至心靈,她突然認出了人,道:“是你?!?/br> 她就說因何,先前她在樓下時,那開門的人的視線些許奇怪,想必就是上回在堤壩上遇見的人。 李青溦輕笑一聲:“熟人便更好說話了,郎君我找那只禍事的鳥兒。不知它在何…” 她話音未落,便瞧見它從房梁下掠過來,很狂妄地落在桌子的香櫞上,把上面擺著的瓜果咂咂幾嘴霍霍地不成樣子,打完香櫞的主意,她還不過癮,又落到一邊的青瓷花盆里,把上面栽的一株玉山清泉蘭兩下掘出了根。 李青溦傻了眼,此花栽種不易,這幾株花長成成花,定然也是費了養花者很大的心血。 她忙低喝一聲過去護花。只是徒勞。白腿小隼尖利的爪子,兩下便把嬌嫩的花根刨斷了。 李青溦抬起眼睛剜了小翠一眼。心里頭又有幾分訝異。她養小翠至今,竟不知道它有這樣無法無天的一面。 她偷眼看了對面的男子一眼,臉上有幾分愧疚。 他神色淡然,只微抿一下淡色的唇,抬手輕聲咳嗽一聲。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收緊露出幾叉淡色的青筋。 這小翠,難保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撿軟柿子捏。 李青溦又剜它一眼,臉色微紅無奈扶額:“對不住,這小隼素日乖巧,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你這玉山清泉我賠你,也不知價值幾……” 李青溦說到這,話音一頓,她突想起自己沒錢,臉猝然飛紅。 那人搖頭,垂眸斂目長睫微掠一筆,道:“無妨,花是家里人隨便種的,不必賠。將它帶走便是了?!?/br> 他神情淡然,話音低沉悅耳如春巖雨過。但他越是這樣李青溦越是愧疚。 她看了看外面的雨水,輕聲道:“等一下?!?/br> 她下樓腳步漸遠,未有一刻鐘又去而復返。 陸珵抬眼,便看見她稍提裙角快步上來,她綢緞一般的發上沾了水汽。一張臉因此眉梢軟長,一張臉紅白分明。 她捧一小捧鮮潤的玉蘭和外面沾著雨的枝丫。 外面下雨,李青溦自然知道自己形容不好看。她將手里的東西放到一邊,輕輕掖了一下頭發:“你有剪子嗎?” 陸珵微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