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一世:血落凋零(6)
昭陽接過圣旨的那天很平靜。 宣讀完圣旨內容,府內上下一片寂靜。 圣旨天意,無人能違。 沒多久,民間已經傳開,回朝的那位昭陽公主,下月就要再去和親了。 烏爾族不過是塞北其中一個大族,它倒下,還會有其他的族群。邊疆土地遼闊,大魏征討不完,安撫不完。 昭陽想,臨走前,要教會她的小狗寫字。名字取了這么久,他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書房里。 少雨坐在書桌前,昭陽握著少雨的手一筆一劃的教他寫他的名字。 “真難?!彼止?。 他提起宣紙的兩角仔細看,“這就是我的名字?” 昭陽點點頭。 “那你的名字怎么寫呢?我想學寫你的名字?!?/br> 昭陽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看看他的名字,又看看她的名字。 “不是一樣的寫法?!彼闷鸸P桿,把手放到她的手心,“你得拿著我的手寫,我才會寫?!?/br> “是嗎,”昭陽表示疑問,“那你現在寫一個你自己的名字我看看?!?/br> 少雨自信提筆,“少雨”二字落筆在紙上。雖然并不十分工整,但竟然能讓人清晰看出是少雨二字。 昭陽有些出乎意料,夸贊,“真不錯?!?/br> “快,你拿著我的手寫?!?/br> 昭陽握著他的手寫下“昭陽”二字。寫完,少雨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昭陽旁邊。反復銘記。 “昭昭,等會我把我們倆的名字都寫出來,你得給我獎勵?!?/br> “你想要什么獎勵?” “我還沒想好?!?/br> 他端端正正把他倆的名字寫在紙上。 昭陽,少雨。 “你看?!?/br> 雖是初學者,卻是很端正的字,越寫越像樣。 少雨是聰明的小狼。 她不擔心了。 沒有她他也會過得很好。 她久久的看著他的字,滿眼哀傷。 少雨有些急,露出尾巴耳朵,去舔她的眼睛,“昭昭不要哭……” 舌上沒有咸咸的味道。她沒有流淚。 她輕輕揉他的耳朵,“我沒有哭……” “你寫字好看,我高興?!?/br> “真的嗎?”他半信半疑。 她點點頭。 月底最后一天是陛下生辰,所有人都忙于為陛下慶賀生辰。 而天公不作美,生辰當日陰天,下起小雨。 這并未影響生辰的慶賀。 白日四方朝拜,各國來朝,中午設國宴招待。 昭陽也是這所有人中的一員。她穿著華服,戴起假面,在這偌大的熱鬧的皇宮,應付所有場面。 重復的事,重復的人,一遍遍的而又不得不的去應付。 她累了。 可她知道,她很快就解脫了。 將至中午,雨漸停,天有晴的趨勢。 午時,一天中日頭正盛之時,天欽鑒算好吉時呈上,皇帝于午時登上朝天樓,宮中登高望遠的最高樓閣宣布國宴開始。 登樓之前,昭陽主動請纓。 “父皇,登樓可否讓兒臣陪同?下月再次離家,便再也見不到故國的風景了?!?/br> 魏帝同意。 皇帝登樓,萬眾矚目。 朝天樓結構特殊,螺旋式臺階扶階而上,只有一個出口,并且出口設在湖中央,出口處臨湖,樓正面可望盡皇宮建筑布局和宮外。 魏帝宣布完國宴開始,按流程宮人呈上酒,他飲盡,便可下樓。 而此時,并沒有人上來指引。 魏帝凝眉,似覺不對。 一回頭,寒光一閃,刀已架在脖子上。 眾人嘩亂。 “昭陽,你要造反!” 此刻朝天樓只有他父女二人。昭陽早已偷偷做了手腳調開魏帝的人。 昭陽很平靜,刀貼著魏帝的脖子已經劃出一道血痕。 魏帝知斥責已無用,冷靜下來,“你想要皇位?” 昭陽看著這個不熟悉的父親。 父,君,這樣遙遠。 一個是世上最親近的身份,一個是世上最不得不聽命的身份。 她看向樓外的風景。太陽出來了,晴天,很好的天氣。宮外的人那樣小,小的像螞蟻。 魏帝見她分神,欲奪刀,被昭陽輕松反制。 “父皇,不要動,不然我會不小心割破你的喉嚨?!?/br> 她平靜的讓魏帝害怕。 她若有所求,那還有談判的余地??伤F在,絲毫不提她要什么。 “你要什么,朕只要能做到,都可以答應你?!?/br> “很久沒看到這樣好的天氣了?!彼f。 “父皇?!?/br> “我好累?!?/br> 魏帝不明其意,沉默應對。 “我對你,是什么呢?”陽光照在她臉上,照不亮她的眼睛。 “是朕的女兒,也是朕的臣子?!?/br> 永遠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意料之中的回答。她不失望。 或許,她并不應該從別人口中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昭陽,放下刀吧,你今天走不出這里。放下刀,你是朕的女兒,朕會給你一個體面?!?/br> 昭陽笑起來。 笑的越來越大聲。 她出生,是大魏長公主。 而她出生幾年后,魏帝遲遲未再有子嗣降生,于是將希望放在她身上,文韜武略,都是請的最好的太傅。 后來有皇子降生,邊關將領稀缺,魏帝并不打算將所有兵權交由外臣,昭陽課業優秀,被派去學習鎮守邊關,訓兵打仗。 而她漸漸打出名聲,她的母家出了問題。魏帝借機削她兵權,將她發配和親。 她那時只覺得是因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自己的下場,沒什么好怨。 她的銳氣被磨平,真正成了別人的妻子,活著和這世間大多數女子一樣的生活。相夫,教子。 現實殘忍。 她家破人亡。她的丈夫,萬箭穿心。她的兒子,頭顱斷在襁褓中。 導致她家破人亡的,不是仇人,是她的父親。 她茫然了。 她茫茫然的尋找自己,無果。 再然后,她又要去和親了。 和親也好,什么也好。 如果回來后就這么平靜的過完余生就罷了??蛇@輩子一直在來來往往,重復她不愿意的,不能拒絕的事。 那一點點勉強活著的意愿碾磨,風揚起,破碎在風塵中。 她恨,她痛恨這樣被擺布的人生。 她人生的所有選擇,沒有一個是她自己選擇。 昭陽笑出眼淚。 一瞬間,她突然對眼前的皇帝有片刻憐憫。他一生為保住權力兜轉算計,高處不勝寒,有真正片刻安寧過嗎。 和她談判也是拿權力談判,除此之外,他確實什么也沒有了。 而她有什么呢,她仔細想,原來她什么也沒有。她問自己,如果可以,最開始讓自己選擇的話,她會想選擇什么呢。 昭陽真正茫然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臉色起伏,一會大笑,一會驚恐,一會平靜,魏帝強行鎮靜。他的御林軍不會坐視不管,他只需要和她拖延時間。 昭陽滿臉都是淚,她抬手摸摸臉,淚是涼的。 “父皇,最后一個問題,母親真的是病逝的嗎?”她那時拼了命往宮里趕,最終還是沒見到母親最后一面。 此刻宮內戒嚴,賓客已被轉移,朝天樓馬上就要攻上來御林軍。而同時萬箭已拉弓搭弦,只待齊發,將反賊昭陽公主就地正法。 魏帝不說話。 昭陽了然。 “昭陽,放下刀吧。殺了我,大魏今日失去國主,內外動亂,對你有什么好處?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昭陽眼前模糊,深吸一口氣。 她閉上眼,手上的刀緊了緊,魏帝頸邊血痕更深。 “我不愿意?!?/br> “我要自己選擇一次?!?/br> “我不愿意?!弊詈笠宦暫俺鰜?。她猛地推開魏帝,魏帝從臺階滾落。 她不給任何人機會,橫刀頸前,頸上血噴射濺落,染紅朝天樓欄桿。 緊接著,萬箭齊發。 她不覺得痛。 她解脫了。 她從高樓墜落,在地面開出血紅的花。 最后模糊的意識消失前,她聽到有人喊她,“昭昭……” 是誰在喊她呢。 她不知道了。 死亡,是長久的沉睡。 她永遠的沉睡了。 方才艷陽,此刻烏云蔽日。 趕來的狼少年跪在地上,“昭昭……” 皇宮有天命庇佑,妖物強入宮會格外痛苦。他維持不住人形,幾乎要變成狼身。 他渾身痛,都不及胸口的痛。 他小心的抱起她,她緊緊閉著眼睛,“昭昭……” 昭昭,昭昭。他喊她多少聲她都回不來了。 宮中軍隊圍上來,又因眼前妖物詭異不敢輕易上前。 他抱起她帶她離開。他知道,她不喜歡這里。 而昭陽公主是弒君死罪,哪怕死了,恐怕也逃脫不了刑罰。 軍隊圍住少雨,既不進攻,也不讓出前路。 “讓開?!彼樕幒?,一閃而過狼臉,他恐怕要維持不住了。 他決定殺了這些礙事的人。他們讓他厭惡惡心。 “放他走?!辈恢睦飩鱽淼穆曇?,少雨沒有興趣去找。軍隊開了個口,少雨抱著昭陽消失。 程朔風看向謝南陵,“陛下不會放過昭陽公主,哪怕她死了。放他們走,你怎么對陛下解釋?!?/br> 謝南陵望著地面綻開的大片血跡,閉了閉眼?!拔易詴忉??!?/br> 風凄雨寂。 少雨抱著昭陽在洞里躲雨。 他呆呆的望著洞外的雨。懷里的身體已經涼透,他仍然執著的企圖用自己的體溫暖她。 “昭昭,我胸口好痛……” 他形容不出痛苦,閉眼,眼淚掉到她蒼白冰涼的臉上。 他有些恍然。 聽修煉成人的前輩說,當妖學會流淚,體會到名為痛苦的感情,就真正變成人了。 他變成人了。 他低頭,眼淚一顆一顆滴到她臉上。 “昭昭,我變成人了,我會流淚了,你,開心嗎……” “做人好痛苦,我不想做人了……” 他久久的抱著她,從天黑到天亮。 不知名山里,佇立著一座墓碑,墓碑上只刻有昭昭二字,任何野獸人類都不能靠近。 守護這座墓的狼會咬斷任何一個想要靠近的人或野獸的喉嚨。 那只狼很奇怪,不像是野狼,脖頸處掛著一塊玉吊墜,是人用的東西。 曾有人起貪心想要撲殺這只狼奪玉,下場凄慘,被兇狼咬碎身體吃掉。 一天天,一年年。 少雨趴在昭陽墳頭最后哀鳴一聲。 前塵往事已了。 時間流動,千年的緣,在時間荒蕪中再次連結。 謝南陵程朔風是另一本短篇合集玲瓏秋月里的主角,感興趣可以去看看。不知道為什么很喜歡書里的主角互相串門的感覺,像串起來一個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