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79節
赤火軍如一把尖刺悍然扎進蛟身,激烈的擾動,攪得蕃軍大亂。 狄銀怒火上涌,抬眼望去,一群剽悍的赤火兵簇護大旗,旗下一個美麗的女郎,身披氅衣,目現神光,威冷凜凜,正是曾經交手的韓家女。 兩下目光一觸,她抬手取出一枚赤色寶鏈,施然系在額上,炫耀又似挑釁的一抬。 狄銀一眼認出,對方額心那枚鮮紅的寶石,正是弟弟的金刀所鑲,剎那間血激如沸,殺意狂暴,他再顧不得一擊即破的法幢寺,帶著軍隊向韓家女沖去。 第114章 鑒心塔 ◎要真是銳金軍,城內哪會用蕃語呼喊◎ 弘曇帶著僧兵苦苦支撐,如細舟抵御狂浪的沖撞,殺得鏟刃遍布細碎的缺口,渾身力氣耗盡,將要撐不住了,一剎那似神跡出現,黑壓壓的敵軍潮水般退走,涌去了另一處。 弘曇恍惚抬眼,望見赤火軍的旗幟,心頭的怨結驟散,他長出一口氣,腳下踉蹌不穩。 一雙蒼老的手扶住他,弘曇回頭一望,正是觀真,禁不住顫聲,“師父,赤火軍來了——” 眾僧驚魂未定,在觀真大師的示意下,紛紛上前救助傷者。 交戰之地殘尸相摞,慘不可言,觀真大師沉默的望去,傷感中有悲凜,對著徒弟道,“且歇一歇,今日得赤火軍同戰,縱赴黃泉又有何懼?!?/br> 弘曇一驚,剎時明白了,韓家能有多少余兵,來援與共死無異,他既是悲酸,又覺愴烈,熱淚奪眶而出,墜在血漉漉的僧袍。 韓明錚統兵多年,當然清楚遠來的萬人難敵大量蕃軍,既然銳金軍未至,就只能極力殺傷敵兵,促使蕃軍盡早撤出肅州。 她毫不慌亂,指引軍隊且戰且退,收縮在法幢寺數里外的彌陀寺。 彌陀寺不及法幢寺之大,年代更為古老,此處易守難攻,四面環池,隔墻不高,卻能遏阻戰馬,削弱大軍的強襲,曾經是蕃人在肅州最后的據守點,如今又迎來了血戰。 赤火軍被黑泱泱的蕃軍圍困,經堂成了屠戰的殺場,重閣內刀槍震耳,佛池遍浮尸骸,寺廟仿佛成了阿鼻地獄,吞沒了無數生命。 狄銀恨意如焚,不惜代價的驅兵進攻,赤火軍頑強奮戰,給蕃軍造成了極大的傷亡,損失也異常慘重,最后僅余千人,給困在了后院的木塔下。 正當戰情最激之時,外頭隱約傳來呼喊,漸漸的全城皆呼,聲音激上云霄。 蕃兵聽得大驚,傳報狄銀,“王子!外頭呼銳金軍來了!” 狄銀面色獰變,又怒又驚,銳金軍足有四萬,自己的部屬僅剩萬余,還經過幾度交戰,哪有余力應對,此來既沒殺成老禿驢,也未能劫掠屠城,難道要如此狼狽的撤走? 他絕不甘心,死死盯著塔下的女郎,咬牙切齒道,“不必理會,先殺了韓家的臭婆娘!” 司湛拼殺得汗流浹背,聽到外頭的呼聲激動萬分,“將軍!銳金軍來了!” 韓明錚一直沒有動手,連氅衣也未除去,她側耳凝神,眸光微沉,“假的?!?/br> 司湛從大喜到大愕,登時傻住了。 韓明錚淡道,“要真是銳金軍,城內哪會用蕃語呼喊,虛張聲勢而已,計策是不錯,但狄銀復仇心切,沒見著大軍不會撤的?!?/br> 她望了一眼司湛,摘下懸勾上的銀槍,“不用怕,就算身死,只要能將敵人一并留下,也不就枉此生?!?/br> 氅衣甩落,她策馬趨前,挑死一名蕃兵,展開了廝殺。 司湛的臉龐濕了,也不知是汗是淚,突然生出一股無畏,勇猛的跟了上去。 外頭呼聲震天,蕃兵人心惶惶,仍給狄銀驅著攻殺,一波強攻過后,赤火兵徹底被沖散,韓明錚見狄銀帶著蕃兵兇蠻的迫近,她走投無路,逃入了后方的鑒心塔。 狄銀戾氣橫溢,見這女人嚇瘋了,竟然自入絕地,以為如此就能躲過一死,他怎肯放過,跟著拍馬追入,誓要將之擒住活剮。 鑒心塔已逾百年,為長安請來的巧匠所建,塔方百尺,高一百八十八尺,分為九層,以巨木為柱,天晴之時塔剎金芒閃耀,大半個肅州城都能望見。 狄銀沖進塔內,見塔身深廣,高如天宮,地面覆著粗氈,邊角散落著大量佛香,香氣濃得近乎發窒。寬平的木階繞塔而上,仇人已經逃到了第三層。 狄銀不假思索的追去,馬蹄一氣奔縱,沖到第七層,眼看仇人已在塔頂無路可逃,他現出了猙獰的笑。 女人俯首望下來,摘了鞍上的弓,身旁的護衛遞上一支火箭,她接過搭在弓弦。 狄銀的護衛舉起藤盾防衛,卻見一箭帶著火光激亮,從頂至底穿越一百七十余尺,嵌入底層的木階,階上的粗氈瞬間火焰激騰,如一條赤龍開始向上飛躥。 塔外的司湛正陷在敵群中廝殺,看著木塔火光陡盛,烈焰爆燃,煙火裹著香氣大盛,濃烈的飛散開來,不覺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一切是他親手布置,帶人將香油潑在氈下,用殿里搬來的佛香遮掩氣味,只要大火一起,木階盡燃,百年古塔就成了無間火獄,焚盡一切生靈。 塔外的蕃兵見狄銀沖入,隨即烈焰燃起,大火封門,根本無法救援,正當驚亂之際。 寺外的喧叫越來越大,一群黑壓壓的人沖來,領頭的男子煞氣騰騰,手執陌刀,激斬開道,所過之處血雨紛飛,守寺的光頭武僧執著月牙鏟,洶洶跟隨著沖殺。 蕃兵群龍無首,又見領頭的悍猛如天狼,氣勢勇不可當,必是銳金軍的前鋒,登時一轟而散,紛紛打馬逃出肅州,唯恐跑慢了腦袋搬家。 圍攻的敵人全跑了,司湛和數百名士兵意外活下來,他濕汗淋淋,眼淚流得更多,哽咽的吼道,“狗日的銳金軍,不早些來——” 執陌刀的男子沖近,更大聲的激吼,“狗屁的銳金軍,明錚呢!” 司湛一呆,男子拉下覆面布巾,露出一張焦灼又急切的臉,赫然是陸九郎。 司湛來不及去想這人怎么會出現,顫聲悲哭出來,“將軍在塔上,將狄銀引上去了——” 陸九郎仰頭一望,渾身激寒。 木塔火勢極盛,焦煙滾滾,下方的數層塔洞已躥出烈焰,宛如一只碩大無朋的火炬。 煙氣帶著火星直飄而上,追進來的蕃兵成了熱蟻,再顧不得聽令,拼了命的往外逃,除了幾個離塔門近的帶火奔出去,余人哪里逃得出,底層澆油最密,已是一片火海。 蕃兵被火烤得只能往上奔,然而上方也無出路,木階一層層燃起,有驚到失足的甚至從半空跌下,摔進了熊熊烈火。 狄銀看得目如火燒,情知中計,牙齒咬得欲碎,策馬向上沖去。 韓明錚在塔頂下馬,這里遠比底部狹小,四面的塔洞透出天光,腳下是香霧與熱煙涌動,幽冷的天風從八方涌入,塔鈴清澈的碎響,宛如一場高曠的接引。 伍摧帶著十來個近衛,守著階口搏殺,極力擋下沖上來的蕃兵。 狄銀馬勢狂烈,如蠻牛般撞飛一人,又劈死一兵,直襲韓明錚。 伍摧奮不顧身的搶近格擋,被大力擊上塔壁,撞得背痛欲裂,眼看敵人的彎刀斬來,韓明錚持槍一挑,架開了狄銀。 塔頂太矮,狄銀也棄馬而戰,他攻勢兇猛,韓明錚只能硬接,數度往來,她的臂力尚能支撐,腹中卻開始絞痛,四下里越來越燙,蕃兵悉數逃上塔頂。 她虛晃一槍,從塔洞鉆出,踏上了斜展的塔檐。 塔身巍巍,天風拂蕩,似整座塔都在搖晃,塔基的巨木受大火焚燒,越來越不穩,隨時可能傾塌。 韓明錚朝下一瞥,地面的一切微小如蟻,似有人在扯著嗓子呼喊,然而相距太遠,給天風一拂就聽不見了。 狄銀跟著追出來,目中兇光畢露。 伍摧從另一個塔洞鉆出,上前極力拖住,給狄銀一腳踹得滾墜下去,半空中扎手扎腳的攀住了七層的檐角,渾身都嚇麻了,隱約聽得底下嘶喊,朝下一望,眼珠子險些瞪落。 陸九郎帶著一幫人扯開佛殿拖出來的地氈,司湛在揚聲大吼,“伍營——跳下來——” 伍摧橫豎也是死,把心一橫跳下去,一時神魂皆空,砰的落在氈上,蒙頭蒙腦的給人抱到一邊,連自己的死活都不清楚了。 司湛胡亂捏了一頓骨頭,確定人無恙,擁著他哭了。 伍摧半晌才還魂,聲若游絲,“將軍——還在上頭——” 塔內嘎吱一響,不斷迸出木頭墜塌之聲,樓內傳來無數絕望的呼救,不少蕃兵耐不住熱焰,翻出塔檐跳下,摔得粉身碎骨。 韓明錚強忍腹痛,銀槍靈動的鉆攪,要借勢將狄銀擊下去,無奈雙方力量懸殊,一直給壓在下風,她只能鋌而走險,勾住檐角翻去下層,幸而木塔上小下大,險險托住了身形。 狄銀也舍了性命,不顧兇險追來,韓明錚只得再次避往下層,二人在檐尖翻縱,稍一失足就要摔得骨rou俱靡。 陸九郎手足冰冷,仰望搖晃的木塔,那一抹細小的身影險到極至,他恨不能脅生雙翅飛上去,怒吼道,“弓箭!取弓箭來——” 弘曇從敵尸搜了弓箭,奔回塞給他,汗涔涔道,“太高了,仰射難以精準——” 陸九郎不聽不顧,他的箭術遠不及槍馬,然而在這一瞬,所有她教過的運箭精竅涌上心頭,張弓宛如神助,他死死盯著檐邊的兇影,指尖一松,一顆心也似附在箭上,離弦隨之而去。 韓明錚轉避到第五層,塔洞火舌噬人,幾乎跌下去,還未站穩,追來的狄銀奮刀一擊,震得她銀槍脫飛,摔在了檐面,不等爬起就被踩住了。 狄銀踩住仇人的肩,見她腹部隆起,分明身懷六甲,越發恨毒至極,彎刀一揚,就要將胎兒生剖出來。 就在間不容發的一剎,塔下一箭激電飛來,穿透他的脖頸,迸出了一抹血花。 狄銀的雙目暴凸,握住箭不甘的一揮,刀已脫了力,整個人仰天栽下,從高塔跌成了一團血泥。 韓明錚肩膀驟輕,腹中絞痛不止,她伏在檐邊勉力一望,這才看清底下的情形,眸子微微一凝。此時塔身晃動更劇,熱浪灼人,不容再有半分遲緩,她對準氈毯一縱而下。 陸九郎已經望眼欲穿,扯著氈毯兜住了她,甚至來不及看是否安好,一把抄起來向外狂奔,眾人隨之而逃。 不過數息之間,燃燒的高塔轟然而塌,無數炙熱的巨木砸了下來。 第115章 與子說 ◎我守著你,不走了?!?/br> 肅州全城高呼銳金軍,將殘余的蕃兵嚇跑了,逃過一場大劫。 此戰援兵與守軍損失慘重,換來殺敵數萬,狄銀身亡,肅州得以無恙。 半日之后,銳金軍當真到了,城內的百姓正在清理敵尸,收攏敵人的戰馬,鑒心塔大火方歇,余煙未散。 這時機著實不大妙,若提前半日,百姓定是無限激喜,崇敬有加,眼下卻成了尷尬,裴安民迎著肅州民眾的目光,竟有一種如芒在背的難安。 裴子炎也覺狼狽,本來依父親的計劃,銳金軍晚些抵達,正合大展軍威,驅走肆虐的蕃軍,壓倒韓家的聲勢。誰想到蕃兵已然敗逃,榮耀給韓家得去,百姓提起赤凰無不盈淚,簡直將她說成了舍身除魔的菩薩。 觀真大師倒是神態如常,淡然向裴安民致謝,并不詢問何以遲來,“請代向裴大人致禮,多謝迢迢來援,此番得以退敵,還是假托了銳金軍之威,幸哉?!?/br> 他越是如此客氣,裴安民越覺窘迫,似給蒼睿的雙眸看透,只得道,“大師智計退敵,我等慚愧萬分,韓七將軍可安好?” 觀真大師合什道,“韓七將軍懷胎數月,不惜長驅來援,為誅狄銀從高處墜下,情形確實不算好,目前在受醫者療治?!?/br> 裴安民一怔,“韓七將軍有孕?何時成了婚,怎么似未聽說?!?/br> 觀真大師靄然一笑,“應是不曾外傳,將軍的夫婿也來了,此次肅州能夠無恙,全仗夫妻二人的智勇?!?/br> 裴安民不好多問,改詢城中是否有需要協助之處。 觀真大師自是婉謝了,“蕃軍造成的損失不算過重,城中還能應對,聽說西州得勝,小韓大人將返,料想不致再有大礙,不合勞煩銳金軍。倒是裴大人近年參研佛法,未知心境如何,失子之痛可有稍緩?若愿來肅州一游,老衲定是掃榻以待?!?/br> 裴安民無話可說,客套兩句辭了出來。 裴子炎很不是滋味,他雖在軍中,受父親的影響,并不認同小叔依從韓氏的態度,如今父親已掌了裴氏,觀真大師卻提也不提,只問裴佑靖,態度不言自明。 裴安民悶頭出了寺門,望見遠處一堆焦木的巨堆,拂來的風還帶著溫熱的余煙,可想焚塔時的驚心動魄。韓家女懷孕還以少勝強,計殺狄銀,著實勇毅非凡,也不知嫁了哪家兒郎,終是與裴家無緣。 裴子炎心頭糟亂,狄銀一死,裴家的大仇算是得報,卻難有一絲喜意,這次的出兵全不似父親的預料,歸返得毫無顏面。 裴安民不再停留,跨上戰馬,“走吧,別在這丟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