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74節
一場慶功夜宴,兩軍將領相對,氣氛歡悅又帶點奇異,對河西軍而言相當罕有,明明斬敵無數,風頭卻是天德軍的。 裴子炎見陸九郎受盡贊譽,手下的將官志氣驕揚,心頭極不舒服。 裴佑靖神情淡靜,盡管狄銀逃去,能將之重挫至此,也算稍解了恨意,他舉杯一飲,低道,“把眼神收一收,他如今代表朝廷,宴上不可輕慢?!?/br> 裴子炎悻悻然,“誰及得了他這份狠辣,舍幾萬軍卒引狄銀出戰,成就他一人之名?!?/br> 裴佑靖一哂,“那又如何,遠勝于圍戰數月,耗死七八萬精兵,還不知能不能奪下?!?/br> 以精兵取勝不算出奇,用爛兵而奇勝,智魄可謂非凡,韓家教出來的小子已經成了氣候,裴佑靖再不喜也不會輕視這份能耐。 他隨意一掠,見陸九郎坐在韓明錚身邊,眉眼含春,飛揚得意,一望即知用心,又想起了早逝的兒子,心頭刺痛起來,捺下默默飲酒。 宴席上歡騰熱烈,笑語喧嘩,韓平策卻心存梗結,笑起來似咬牙,連看meimei都沒好臉。 陸九郎頂著兇光只作不知,等到河西節度使接受眾多將官的敬酒,無暇旁顧之時,他才偷聲道,“小韓大人一直在瞪我?!?/br> 韓明錚垂著頭全當沒聽見,冷不防陸九郎在案下捏住她的手。 他藏不住眉梢的快意,風流又靈狡,“將軍的賞,著實美妙極了?!?/br> 韓明錚面上微紅,大勝后她心神激越,身上遍染血污,見了浴池就未能忍住,結果一場顛倒何等荒唐,無怪兄長氣得不輕。 陸九郎還算知道分寸,指尖一捻就放開了,“等宴散了我去尋你?!?/br> 韓明錚臉頰更熱,有韓平策在上頭盯著,更是如坐針氈,不多時就心虛的退席了。 陸九郎也想走,可惜脫不開,他是此戰當仁不讓的英雄,全場為之矚目。 韓平策挾氣挑起斗酒,陸九郎當然不肯硬接,結果變成兩軍相爭,喝倒了一大批將官,足足鬧到深夜方休。 陸九郎帶著醉意回駐地換了衣裳,溜去韓明錚的住邸,入宅沒走幾步,后頭大門一關,韓平策帶人圍上來。 韓平策就知道他不會安分,咬牙切齒的道,“陸大人深夜不寐的到處轉悠,這是要散酒?我陪你切磋拳腳!” 不等陸九郎回答,韓平策拔拳就打,他一直惱恨這小子jian狡滑脫,幾次三番的勾引meimei,帶得她越來越荒唐,今日定要痛毆一頓。 陸九郎只能招架,幸好大門已閉,不然讓外頭瞧見兩軍統領打架,不知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語。 韓平策見他使陌刀就知臂力極強,果然打起來不相上下,兩人剽悍強健,拳來腳往的噼啪生風,宛如炸了一串鞭。 陸九郎不管勝敗都沒好處,壓根不想應戰,然而一撤手就要給揍得面目全非,只能全力應對,到最后成了雙方較勁,二人繃得面紅耳赤,騎虎難下,比殺敵還吃力。 韓明錚得了消息趕來,上前將兩人一分,陸九郎立刻松勁退后。 韓平策打不出結果,心頭更氣,也不顧眾多親衛在場,斥責起meimei,“說過多少次,讓你別上他的當!人都給你挑了,非不肯成親,大戰之后就跟他瞎混,你莫不是鬼迷心竅!” 韓明錚將陸九郎擋在身后,忍著赧意,“不用管,我自己清楚?!?/br> 韓平策又氣又怒,“你清楚什么?軍中多少好兒郎,哪個不比他強!這家伙一慣的好欺誘,專會花言巧語的騙女人,明知他的狗德行,你還要給他騙!” 陸九郎不理辱罵,解了外衣將韓明錚一裹,“這樣就出來了,冷不冷?” 韓平策這才發現meimei束發已解,衣衫單薄,厚袍子也沒顧上穿,陸九郎的外衫長大,裹在她身上更顯嫵媚,夜燈下面似桃花,含嬌帶嗔,與平日截然不同。 韓平策轉頭一顧,見手下的親衛都看直了眼,大為不快的一哼,眾人這才掉開目光。 韓明錚沒留意其他,只道,“他要是一無是處,哥哥怎么會與之共宴?” 韓平策語塞,見陸九郎在meimei的身后偷笑,越發火冒三丈,怒道,“再有本事也是個沒忠義的混帳,當年他背棄而去,你流的眼淚全忘了?實在不愿成婚,你挑誰相好都行,就不能是他!” 陸九郎神情微變,望住了韓明錚。 韓明錚與韓平策親厚,言語也更直接,“我是韓家女兒,不必他的忠誠與恩義,得幾日之歡罷了,兩軍各有歸處,未必有再見之時,哥哥怕什么呢?” 韓平策一啞,不忍讓meimei過于難堪,氣咻咻的一揮手,“罷了,管不了你!” 韓明錚見兄長離去,松了口氣,心情到底受損,回屋后也沒再說話,默然上榻歇了。 陸九郎熄了燭火,脫衣貼上來,她當是要歡好,身子微微一僵。 陸九郎將她攬進懷里,話語低軟,“不擾你,睡吧?!?/br> 她略覺意外,確實也累了,給他寬闊的臂膀環著,不一會就憩然睡去。 河西十二州以涼州最大,土力甘沃,物產豐繁,連通靈、夏與河套,直達河、湟及祁連,為西北一線的中樞。蕃人占據多年,城內的漢民出生就淪為奴婢,受盡欺凌,生息艱難,狄銀與蕃人貴族卻掠擄無數,堆積了巨量的金銀財寶。 朝廷國庫空虛,發兵給不了錢糧,打下來的就是軍資。 既然是兩軍合戰,勝了少不得計較如何分金。河西養兵不易,天德軍更是精窮,按說必有一番拍桌子踢案臺,怒目橫飛的爭搶,雙方對罵到火頂上梁,這一次卻格外的古怪。 韓平策念著天德軍奪城頭功,誘敵又折損極重,準備多讓一些,沒想到陸九郎低眉笑眼的推拒,死活不肯要。韓平策見他的賴樣更加窩火,絕不肯受這份好意,咬牙切齒的杠上了。 雙方的拉扯聽得兩軍將領的額筋直蹦,后槽牙咬得發酸,最后還是韓明錚按下,各取一半,才算結束了一場荒唐的議事。 魏宏一腔子火氣,出了內堂脫口開罵,“狗日的,浴湯里快活一通就不知東南西北,恨不得連人都貼過去!有個女將軍就是好,還比什么軍功,金山銀海也能哄過來!” 后頭的裴子炎聽得不快,忿然嗆道,“是河西軍壓制了蕃軍主力,本就該拿得更多!” 魏宏正怒氣沸騰,當下就要發作,裴佑靖步來致歉,“后輩小子無知,魏大人勿怪?!?/br> 魏宏見是他,這才一瞪裴子炎,怫然去了。 里面吵了半天,堂外也聽聞了幾分,石頭守在外頭直樂。 伍摧在一旁嘀咕,“瞧陸九笑得那賤皮樣,誰都知道怎么回事,你個憨腦袋,當年我就說有鬼,你非不認?!?/br> 石頭咧嘴,“已經定了涼州最好的酒樓,九郎跟將軍在樓上,咱們在樓下,一起吃好的?!?/br> 伍摧心里高興,嘴上道,“他想得美,將軍未必肯去?!?/br> 堂內的陸九郎隨在韓明錚身畔,正賴皮笑臉的軟磨。 韓平策大步行出,一臉的憋氣,身后跟出幾名青年將領,神情不善的回頭望。 石頭看著眼生,“那幾個臭臉的是誰,以前沒見過?!?/br> 伍摧幸災樂禍的道,“青木軍調來的幾個副將,小韓大人特意放在將軍身邊,平日里比著獻殷勤,指望當韓家女婿,偏給陸九得了手,還能有好臉?” 陸九郎扯著韓明錚出來了,石頭又去同司湛嘰咕,拉著一道去了。 涼州是繁華之地,大軍入城也是發財的良機,大小酒樓無不生意火爆。石頭等人在樓下的雅廂飲酒吃rou,交換閑話,三人詭笑連連,說得欲罷不能。 陸九郎擁著韓明錚在樓上觀景,見她許久不語,遠望著城墻,問道,“還是當年的模樣?” 城上懸著一片孤云,襯得巨大的城墻似也渺小起來。 韓明錚斂了神思,回道,“不一樣,那時城墻和天一樣高,還以為永遠也出不去?!?/br> 早年的涼州對漢人嚴加防范,出關管制極苛,韓明錚隨生母歸返,千辛萬苦抵了此地,卻不得出城,母親甚至為此歿去,成了多年的心魘。 陸九郎沒有多問,安慰簡短有力,“你已經攻下它?!?/br> 韓明錚長舒了一口氣,喃喃道,“拿下涼州,我真的很高興,你膽子也大,竟敢行這般險計。萬一狄銀守城不出,天德軍就白送了,到時候戰局失利,朝廷震怒,你就不怕后果?” 陸九郎當然想過,更想過無數次對手,“狄銀近年受蕃王打壓,又為達枷之死與央格成仇,急需一場大勝揚威。他驍勇自負,絕不會甘于守城,數月前我就讓jian細混入涼州,散布兩軍不合的消息,只要信了一半,他就抑不住本能,rou送到嘴邊還能不吃?” 韓明錚的眸光比月色更亮,比春風更柔,聽得莞爾,“猛獸也敵不過狡狼,你素來狡計多,好在如今是讓敵人頭疼了?!?/br> 陸九郎給她如此凝望,一時神魂飄蕩,胸臆滿蘊,忍不住低喃,“你信不信,這座城是為你而奪?!?/br> 韓明錚當然不會信,笑容帶上了謔意。 陸九郎抑下來,改道,“當年你說我不配與你相適,為什么還會落淚?” 韓明錚微窘,“舊事何必再提,這次你立了大功,滿朝都要刮目相看了?!?/br> 陸九郎卻不放過,執意的纏問。 韓明錚給磨不過,終是道,“大約有些傷心,沒想到你那樣涼薄?!?/br> 陸九郎一靜,沒有爭辯。 韓明錚輕淺一笑,“后來也想明白了,其實無所謂好壞,你本性如此,不在乎歸處,就像那匹黑馬,終有一天要離開的?!?/br> 陸九郎低下頭,輕輕吻咬她的耳廓,似在抱怨,“我又不是馬?!?/br> 韓明錚給他纏得呼吸微亂,抬臂攬住了他。 他怎么會是馬,這只狼貪狡無情,狠辣刁鉆,時而軟馴乖巧的撒嬌,咬起人又格外兇狠。 即使明知如此,它的狡黠與勇猛,潑頑與漂亮,狂野的誘惑與激情,依然動人心扉。 第108章 長相望 ◎敢對將軍毛手毛腳,陸九當年都沒這份膽!◎ 聯軍大捷,涼州克復,消息經快馬飛遞長安。 天子歡喜如狂,當朝為之落淚,百官沸議如潮,都有些難以置信,這一役打通了近百年與西域的隔阻,徹底將虎狼般的蕃人驅出了中原之地。 李睿英昂的陳述戰績,受到了熱烈的嘉贊,正是他將陸九郎調去天德城,又力排眾議的推動撥餉,才有了這場奇跡的大捷。 五皇子如此的明睿善斷,眼光獨到,行事果決;而大皇子李涪除了為天子祈福念經,政事上一無所為,還曾在宮中暗算猛將,何其狹隘短視,兩相對照,許多擁長的臣子都生出了動搖。 陸九郎之名再一次傳遍長安,去年的搏獅一事又給提起,再度為街巷所熱議,這只蒼狼已然成了傳奇,連花魁投毒一案也被重新翻起,據說是想暗殺蒼狼而未果,意指何人不言自明。 南曲的楚翩翩聽說了不少,研墨時忍不住問,“公子前次說有隱情,商娘子真是受人指使?” 沈銘正在書寫香方,聞言筆下一頓,只道,“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br> 楚翩翩當然明白,實在難禁好奇,回想商青青對陸九郎的癡戀,的確有不少異處,喃喃道,“看來陸將軍在長安委實兇險,放到邊疆才合了大用?!?/br> 沈銘不語,陸九郎若是留下,兇險的就成了李涪,所以才處心積慮的除去,偏偏才逐出長安又立了大功,還襯得李睿成了不世英主。 楚翩翩研完墨,喚侍女端水凈手,兩三聲無人回應,她不悅的尋了出去。 沈銘也未在意,運筆繼續抄錄,待楚翩翩歸來,神情已然大異。 沈銘隨口一問,“怎么了?” 楚翩翩似神魂不屬,半晌才道,“沁沁沒了,幾個相好的姐妹在湊喪葬銀子,錢嬤嬤送她去的時候還說攀了高枝,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不到半年就——” 沈銘明白過來,錢嬤嬤是坊間出名的鴇母,極會栽養美人,這位沁沁大約送去了哪個高門,曾為眾女所羨,卻意外的香消玉殞了。 他勸了一句,“世事難料,你也不用過于傷心?!?/br> 楚翩翩低眸不語,忽而落下淚來。 沈銘一詫,未想到她如此傷慟,暫擱了筆墨,給她遞上一方絲帕,“是生了急???” 楚翩翩觸動同類之情,顫聲道,“報的是病歿,衣衫下全是傷,給人凌虐而死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