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70節
陳嬌越看越傷心,眼淚連著鼻涕一起淌,哭顫起來,“——九郎——我的九郎——是哥哥不好——可恨他——” 陳嬌原想著低聲下氣以舊情打動,見了面全忘了,恨起哥哥當年豬油蒙了心,一味的要打要殺,不然這俊朗非凡的男兒豈不成了自己的夫婿?她越想越是傷悔,伏地大哭起來。 陸九郎任她哭了一陣,示意隨從扶起,這才不緊不慢的開口,“你的額上怎么有傷,誰打了你?” 陳嬌更委屈了,話語顛三倒四,“——是我男人,他個殺千刀的——你饒了哥哥吧!我給你賠罪——” 陳嬌的男人正在人群之中,嚇得面色如土,他見陳家倒了,又怕惹禍上身,當眾毆趕了丑婦,沒想到這位大人竟似還有關懷? 陸九郎確實不像無情的樣,和氣道,“你也明白,陳半坊作惡多端,沒少干喪盡天良的事,凌遲十次也不為過?!?/br> 陳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挪著僵疼的膝蓋跪近,抓住他的裘擺,“——求你!他畢竟是我哥哥——求你看在我曾經對你好——當年害你的賤婢,我已經捆來了——” 陳嬌邀功似的扯開一旁的口袋,現出一個被四馬攢蹄綁起的女人,正是繡香。她給綁得臉色發紫,頭發蓬散,全身止不住的顫抖,絕望又卑弱。 陸九郎看起來很無奈,嘆了口氣,“你兄長下獄是因為惡行太多,你將她捆來做什么?以前的舊事早過去了,我何至于還計較這些?” 百姓正等著貴人當場發作,重懲小人的樂子,不由得大為意外,紛紛贊議起來。 他的應對平靜寬和,陳嬌更似得了鼓勵,百般的哭求,額頭都磕腫了。 陸九郎也不煩,似無奈道,“罷了,畢竟故人一場,我也不忍心,你且回去等著?!?/br> 陳嬌大喜,抹去鼻涕眼淚要致謝,陸九郎已經折身入府,閉了朱漆大門。 人們看得心滿意足,對陳嬌也不再嘲諷,帶著贊笑邊議邊行,陸續散去了。 大門后的陸九郎卸了黑裘,隨手一甩。 石頭抄手接住,就聽陸九郎道,“臟了,扔掉?!?/br> 石頭一懵,這件黑裘沒穿兩回,皮子是頂好的,怎么就不要了? 他翻來翻去也沒見哪里臟,又不好多問,悻悻的拿下去了。 陸九郎除了入城時殺人立威,抄了舊怨陳家之外,半個月不見動靜,誰的禮物都收,對一眾同僚也算客氣,并不似傳說中的兇悍,讓十二分戒備的官員微松了口氣。 尤其是他還真將陳半坊放了,雖然打得皮rou靡爛,四肢俱折,好歹剩一口氣,讓陳嬌接回了破屋。如此一來,大伙更是放心,連生死之仇也能揭過不計較,陸副使當真是大人有大量。 胡娘子從街坊處聽足了陳家的凄慘,回來念叨給老邢。陳家求醫如何遭拒,陳嬌如何舍了臉皮上街乞討,受盡路人的唾罵,要不是陸副使好心賞了銀兩,一屋老小全得活活餓死。 老邢聽得很有興趣,嘖嘖道,“陳半坊壞事做盡,活該有今日,陸大人出身低微,曾受過不少人的白眼,居然不念舊怨,可見是個有心胸的?!?/br> 胡娘子難免動了心思,“他曾跟著小韓大人和赤凰將軍住過我院里,要是有機會攀幾句話,會不會也能討到賞?” 老邢好歹還有幾分清醒,沒給銀子誘昏,沒好氣道,“那時他扮女人呢,哪肯給人提起,別討賞不成反挨棍子,成了全城的笑話?!?/br> 胡娘子一想也是,悻然罷了,“你說他今夜要去閣里,是哪位大人宴請?你仔細著殷勤些?!?/br> 老邢自是省得,回道,“是靈州的馮公,他的商隊受了查扣,遣人送禮又教陸大人拒了,似乎當年有些不快。馮公托了官面上的說合,陸大人略有松口,所以親自過來城中相請,萬不能出岔子?!?/br> 胡娘子驚嘆,“不是說馮公與朔方節度使有交情,陸大人也不給面子?” 老邢知她不懂其中的門道,少不得解釋,“新官上任三把火,馮公手下的大批商隊從天德城過,不作勢敲一敲,哪會費心孝敬?有道是現官不如現管,朔方節度使地位高又怎樣,遠在靈武,能插手這些瑣碎?” 胡娘子幸災樂禍,“難怪說商不與官斗,馮公就算有潑天的富貴,也得低聲下氣來示好?!?/br> 老邢嘿然一笑,“等著瞧吧,今夜之后又是官紳一團和氣,誰也不耽誤誰發財?!?/br> 一別十余年,西棠閣還是以前的模樣,樓苑叢立,高檐畫梁,與石頭的記憶差別不大。 當年他是個街頭混子,視這里如天上仙窟,連大門也不敢近,今日大大方方的踏進來,卻發覺桌椅陳舊,景致僵拙,擺件也俗氣,遠不如沙州的繁麗富貴,更不必提金壁流輝的長安了。 都說人生如夢,但石頭做夢也沒想過,有朝一日被奉為上賓,與城中的達官貴人并肩而坐。 此次宴客的聲勢極大,馮公遍邀了全城高官,現身的不是裴佑靖,而是一個形貌相近的男人,他身形略寬,帶笑迎人,氣質少了雋雅,多了商人的世俗圓滑。 陸九郎雖是初見,心底清楚,這才是裴家真正掌理經營之人,三爺裴興治。 裴興治明白陸九郎跟裴家有舊怨,但天德城是入中原的要道,總不能就此阻斷。 他的姿態格外謙低,“陸大人英名遠揚,朝野俱知,當年馮某不識英雄,有諸多得罪之處,實在愧煞?!?/br> 陸九郎似笑非笑,摩著酒盞不答話。 裴興治長袖善舞,當然不會在意對方的冷待,又道,“如今要說大人有大量,請求恕過舊事,未免太沒臉皮,馮某只求來日方長,大人給個機會,容我等有所彌補?!?/br> 他雖然來天德城不多,給官員的打點從來不斷,登時有許多人隨之附和起來。 魏宏哈哈的一謔,“說起來座中有誰不是兩眼昏花,錯把英杰當尋常,個個該罰,陸大人來了宴席就是給面子,多喝幾杯才是賠罪?!?/br> 裴興治順勢滿飲一杯,氣氛緩和起來,眾人歡笑倒酒,輪番自罰為飲。 陸九郎宛如看戲,只是不言,眾人察顏觀色就知不妥,談笑稀落下來。 梁容隨之開口,“陸大人初來就任,有不快只管訓斥,千萬不要放在心里,假如政事或日常有所不滿,我等愿為閣下分憂?!?/br> 陸九郎也不客氣,慢條斯理的道,“梁大人所言不錯,我的確有些不滿?!?/br> 他一挑明,眾人反而松了口氣,好歹有個說法,不至于摸不著頭腦。 陸九郎一召,堂外的士兵抬進兩只沉重的箱子,裴興治微微變了顏色。 兵士將箱蓋掀起,寶光明耀而出,滿盛的金銀珠玉看得人怦然,席間起了一陣輕微的抽氣聲。 陸九郎站起來,高大的身形擋住了屏后的明燭,室光似為之一黯,“前日馮公將這些送到副使府,公然行賄高官,各位如何看待?” 宴堂鴉雀無聲,人們的面上都不大好看。 裴興治情知不妙,立時低頭,“是我行事不當,還請陸大人恕罪?!?/br> 陸九郎壓根不理,對著滿堂傲如無人,“各位大概很疑惑,圣上為何派我來這里?!?/br> 宴堂氣氛僵凍,針落可聞,無一人敢接話。 陸九郎猛一擲盞,碎瓷砰然四濺,震得眾官色變,“因為天德城太不像樣!官不成官,軍不成軍,叫我來整治一番!” 石頭已經酒足飯飽,擦了擦嘴,從桌邊摸刀起身。 第102章 塞上風 ◎我若不來,魏大人哪有軍功?◎ 河西強盛的城池不僅有沙州,還有裴家所在的甘州。 甘州的南邊依著高峻的祁連山,中間是廣闊的平原,眾多河流穿繞而過,豐茂的草原奔騰著野馬,澤地水鳥翩飛,春夏時節猶如江南,有塞外難得的大量宜于耕種的土地,才養得起驍勇善戰的銳金軍。 作為甘州一地最重要的人物,裴氏家主裴佑靖已經許久不曾露面。 甘州城外一百多里以外,皓白的雪山之下,有一處風光秀美的佛寺,陡峭的山壁鑿出深狹的石窟,由棧道勾連相接,虔誠的僧人在內坐禪研經,避世苦修。 天風吹拂,佛香淡淡,一位老僧在窟內在向聆聽者講經,底下的窟門處忽的生出喧嚷。 一個魁梧的男子不顧僧人勸阻,闖進來一喝,“五弟,裴家的事你還管不管!” 老僧被打斷也不惱,對來人合什一禮,起身避去別窟,留下聆聽者與之獨處。 裴佑靖一身素服,雙鬢斑白,持著玉佛珠端坐蒲團,神氣寂淡,“大哥,族內的事務均已是四哥決斷,何必來此相擾?!?/br> 來者正是長兄裴安民,要不是事情著實棘手,他也不會來此,捺著煩燥沉聲道,“三弟在天德城給陸九郎下了大獄!” 裴佑靖捻珠的手一頓,目光銳利起來。 裴安民將經過述了一遍,恨道,“那狗東西先作出大方樣,應了說合,等三弟一去就將人扣了,連帶府內外徹底清抄,所有人關進牢里重兵嚴守,要韓七將軍親自過去相談!” 裴佑靖蹙起眉,“魏宏呢?歷年受了那么多銀子,總該有些用處?!?/br> 裴安民郁忿的回道,“魏宏不敢出面,說姓陸的又狠又陰,是條瘋狗,近日一大串官員給抄了家。城里的樁子沒剩幾個,想劫獄都不行,就怕他對三弟下毒手?!?/br> 裴佑靖久未理事,看了兄長攜來的消息冊子,對長安的一切尤為仔細,半晌后一哂,兩頰透出深紋,“他不是瘋,拿三弟一是為舊恨,二是他還在肖想韓家的丫頭,這是要我們替他把人請過去,既然存著這份心,不會不留余地,三哥暫時無大礙?!?/br> 裴安民略松下來,又生出疑惱,“會不會是韓家合謀,逼著咱們向他們低頭?” 自裴佑靖退隱,甘州表面仍在河西節度使治下,實則已斷了往來,近乎各行其事。 裴佑靖望了兄長一眼,“韓家不會用這種手段,而且七丫頭掌著赤火軍,哪能輕易離開沙州,小韓大人也不會放,所以陸九郎才使出這般狡計,他與裴家舊怨太深,三哥根本就不該去?!?/br> 裴安民也明白中計了,懊恨道,“偏是這狗東西到了天德城,給他一掐,商隊進不了中原,往后就麻煩了,三弟還不是想著盡量化解,能不能請朔方節度使開口,將人弄回來?” 裴佑靖一言熄了想頭,“陸九郎沒達成目的,誰的情面都不會給,再說能拿住他什么短?押扣一個富商不算大事,彈劾的折子都沒法寫,只能去請韓家出面?!?/br> 裴安民到底不甘心,欲言又止。 裴佑靖清楚兄長在想什么,話語淡淡,“我知道,你們覺得韓家大不如前,不愿低這個頭,但事已至此,繞不過去的?!?/br> 裴安民索性道,“五弟,自從二弟和彥兒去了,你不再理事,但家族的事你不能不管?!?/br> 裴佑靖凝視著絲裊的佛香,額間的悒色似有萬重。 裴安民嘆了一聲,又道,“彥兒一向敬你,若泉下有知,必不愿你如此頹喪?!?/br> 裴佑靖沉默良久,“然而我不是個好父親,對他太過嚴厲,兩年前那一戰,我讓他像個男兒樣,別丟了裴家的臉,他就真的沒有退?!?/br> 那一仗韓家未能來援,銳金軍艱難獨戰,傷亡慘重,裴行彥又遇上了狄銀,哪敵得過蕃軍第一勇士。高昌公主悲慟過度,不久就跟隨愛子去了,裴佑靖平時百般嫌兒子不成器,經歷了失兄喪子又亡妻的打擊,痛悔萬分,有了避世的念頭。 裴安民也知不好辦,還是得道出來,“逝者已矣,活人還得朝前看,四弟這次束手無策,他與韓家不來往,沒法開口,只能請你出面,好歹把三弟弄回來?!?/br> 裴佑靖靜了片刻,“四哥一意與韓家分庭抗禮,族內也不甘臣服,全不曾留余地,如今又要我舍臉求人,能有什么用?” 裴家人皆是心高氣傲,裴安民也不愿低頭,實在別無他法,“兄弟們也知為難,但三弟管著錢袋,不在是要出大事的,四弟明白你因彥兒過世,膝下空虛,提出愿將子炎過繼,軍中的小輩就屬他出挑,是二弟一手教的,你有人承了衣缽,也當振作起來,為家族一解急難,終歸是榮辱一體?!?/br> 高狹的石窟外,幡鈴發出細脆的碎響,裴佑靖半晌無言,輕喟了一聲。 天德軍安逸了太久,年復一年的庸常而消乏,城內的官員幾乎以為永遠如此,哪怕換了新副使,也不過是例行公事。 直到陸九郎拿下馮公,如一聲驚雷裂響蒼穹,天德軍從上到下倒了一串。 陸九郎似一把鐵手,無情的扯起枯樁,帶出無數肥碩的僵根。短短數日之間,城內的牢房人滿為患,哀罵不絕,甚至得將一些小竊小盜的囚犯攆了騰位。 陸九郎行事狠厲,手下的一干親衛也到了,百來人如狼似虎,得令說斬就斬,抄家熟極而流,官員無不為之膽寒。 城內雞飛狗跳,風聲鶴戾,城外的大營同樣難以逃過。 天德軍分內外營,內營五千駐于城中,余下的幾萬兵卒在城外大營。營地圍欄破敗,軍紀松頹,以至于陸九郎帶人長驅直入,軍士甚至沒有攔下一問。 魏宏得了消息趕來,一顆心七上八下,弄不清對方打什么主意。 等他沖到營內一看,陸九郎面無表情的倚案斜坐,手邊一疊子花名冊,全營的士兵松松垮垮的列隊,親衛押著校官挨個點人。 魏宏兩眼一黑,繃臉僵立片刻,大步上前,“敢問陸大人,這是何意!” 陸九郎的目光掠來,語氣平平,“天德軍兵籍多少,實營多少,魏大人可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