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60節
陸九郎果然連登門致謝也沒有,管家送來幾色厚禮,事情就算過去了。 但韓昭文也未料到,幾日后的一場應酬,又在金碧坊碰上了此人。 金碧坊是長安最出名的銷金窟,不僅以美人和美酒聞名,還盛行斗雞與賭狗之戲。 斗雞之戲古已有之,因雞與吉同音,賽斗又刺激,數百年來盛行不衰。長安每年有斗雞賽,宮中逢元宵、清明、中秋等節慶也作此戲,以示天下太平。民間好以為此賭,常言道:斗雞走狗夜不歸,一擲賭卻如花妾,多少人為此傾家蕩產,甚至引發流血斗毆之舉。 金碧坊專門建了一幢華堂供作斗雞,以斗坪為中心,環置二十四雅廂,圍座的無一不是富貴名流。 陸九郎在寅字廂,這家伙前幾天才死里逃生,此時無事般與幾個紈绔伙伴嬉笑,身旁還各偎著嬌滴滴的花娘。 韓昭文瞧著糟心,只慶幸這種地方meimei不會來,他收回神,專注的與宰相之子沈銘談笑。 沈家累世公卿,門第高華,沈銘風華俊雅,文才斐然,有小宋玉之稱,時任中書舍人。這一職務品級不高,卻替天子起草詔書,參與軍政大事,加上家世出眾,將來的前程必不弱于其父。韓昭文送了重禮才將他請出來游樂,連廂房也定了最貴的甲等。 華堂燈火明耀,場中沙地平整如畫,四方置線,兩端各有一方空木籠。 一個褐衣胖子捧上來一雞,青羽紅冠金足,頭頸高挺,喙粗短而微彎,生得強壯穩健,在主人掌中不急不燥,安若木雞。 斗官將之放入左邊的木籠,唱道,“青騅羽,斗十二場,九勝?!?/br> 一位錦衣瘦子闊步捧上一枚象牙圓籠,籠中的公雞紫羽油亮,頭小而堅,尾羽豐蓬如瀑,腿足寬挺,爪尖長利,神氣昂昂不凡,似雞中的帝王,連飲盞都是金缽。 斗官唱道,“紫袍金,斗四十一場,四十一勝?!?/br> 各廂房嗡嗡起了一陣熱議,連沈銘也多看了兩眼,微詫道,“這不是軍械監的蔣大人,紫袍金給他弄到手了?” 韓昭文聽了周圍的議論,才知紫雞極有名,曾為長安豪族所豢,在斗場威風凜凜,從無敗績,多少人持金求購而不得,蔣軒一個五品少監,能入手也是奇了。 蔣軒洋洋得意,姿態夸炫的將雞捧出,愛惜的輕撫尾羽,宛如殷勤侍奉的太監一般將它送入木籠,回到了酉字廂房。 韓昭文見這雞如此出名,正琢磨是否重金弄來討沈家歡心,忽然堂內一聲箏響,奏起了曲樂,一行美人上來妙舞,為斗賽開場。 氣氛高漲起來,各廂開始投注,此地不須金銀,只需選擇各色雕箋,美婢捧著金盤收錄。 賭額最高的是黃箋,一支為百金,韓昭文隨手而取,“沈大人選一方,輸了算我的?!?/br> 沈銘微微一笑,也不推拒,“世人好紫,我獨愛青,勝負但隨天意?!?/br> 場中九成九挑了紫袍金,蔣軒聽得紅光滿面,意氣驕然。 寅字間的幾名紈绔一陣大笑,也不知陸九郎選了什么。 投注既畢,歌舞的美人退去,堂內安靜下來。 一名華冠童子執著鐸拂上場,他打開木籠,巧妙的引導二雞相近,倏然鐸拂一挑,青雞與紫雞一剎那羽毛簇豎,劍拔弩張,奮翼相對。 紫雞騰空而起,鼓睛向青雞撲去,尖嘴攻向雞冠。青雞不怯不急,偏頭閃過,兩雞忽上忽下,撲騰得沙粒四起,雞毛亂飛。 紫雞確實兇悍,仗著體格健壯,以爪距和啄咬攻得青雞多處落羽,場面一邊倒。 青雞的主人面色灰敗,不斷的抹汗,蔣軒卻欣喜若狂,激聲為紫雞助威。 一個洶洶然追咬不休,一個木騰騰挪避撲躲,兩雞纏斗良久,開始現出疲態,各落半場,雞童上去一番噴水搖旗,兩雞重提精神,繼續開始相斗。 紫雞撲著翅膀沖撞,青雞似從木訥中回神,陡然躍上紫雞之背,一喙撕掉了半截雞冠,紫雞痛得迸出劇叫,拼命要將對方摔下去,青雞卻不慌不亂,雙爪牢牢踩住敵背,接連幾下怒啄,紫雞頭頸濺血,驚惶的劇叫,氣勢大頹。 全場大嘩,蔣軒更是急了,效起雞聲呼鳴,試圖幫助紫雞振起。 青雞卻益發現出頑強,乘勝追咬,琢得紫雞尾羽零落,多處濺血,完全沒了悍性,將頭埋在腹下,顫抖的低嗚求饒。 一聲鑼響,斗戰分曉。 紫雞癱在地上,大量長羽脫落,已然奄奄一息;青雞的尖喙猶帶血漬,盯住不放,若不是雞童攔阻,就要將對手活活啄死。 百戰百勝的紫袍金竟然一敗涂地,全場發出了不甘的噓嘆,有人甚至激烈的罵出來。 青雞作為冷門賠率極高,韓昭文意外得金豐厚,他笑吟吟一賀,“沈大人獨具慧眼,令人佩服?!?/br> 沈銘是世家公子,贏了也是矜持從容,看著蔣軒跪地的如喪考妣之態,“這是青騅羽之力,我有何功?此戲也只能偶然一樂,但愿蔣少監有所克制,未曾押得太多?!?/br> 華堂的客人大為掃興,紛紛散出而去。 韓昭文將沈銘送到車旁,仆人已換來勝金,將匣子捧給沈銘的隨從。 沈銘卻是拒了,“勝金就不必了,韓大人出的本金,我豈能無功受??!?/br> 這分明是婉拒了示好,韓昭文心下微沉,口中還在勸說。 沈銘登上車馬,挑簾優雅的一笑,“多謝韓大人相請,今夜十分精彩,不知下次邀聚可否有幸,與赤凰將軍一見?!?/br> 韓昭文一怔,也無暇多思,隨聲應了。 望著沈府的馬車答答而去,韓昭文凝了面色,身后一群紈绔嘻笑而出。 第85章 窮極變 ◎你那老相好落在公主手中,不求五皇子救一救?◎ 假如世家子弟也分等級,沈銘無疑是最令人仰望的一類,如高祟等人羨都羨不來。 他出身高門,天生聰慧,如庭生的芝蘭玉樹,向來得長輩的欣贊,同輩的敬慕,在長安占盡風華。幾年前,沈銘的妻子病亡,至今未有續娶,媒人近乎踏破相府的門檻,以至于對韓家女有意的傳聞一出,滿城無不熱議。 沈銘還算持身自好,僅在南曲有一名紅顏知己,逢旬休過去品香聽琴,一宿風流。 楚翩翩陪伴了半載,深知這位高門公子的驕傲與性情,從不隨意探聽,這次也忍不住問起,“公子當真喜歡赤凰將軍?” 沈銘正在研究美人新制的香,不答反問,“細辛、龍腦、檀香、茱萸子、甘松、白漸香,還有什么?” 楚翩翩長于妙舞與制香,也因此得了歡心,回道,“取棗煉蜜,焙干混入,窖藏須以寒水石為伴?!?/br> 沈銘的確未想到,贊了一聲,“果然有巧思,中正清冷,淡甘出塵,這味香不錯?!?/br> 楚翩翩從背后擁住他,話語甜軟,“我前次在宴上見過赤凰將軍,雖是個美人,話語不多,也不像懂情趣的樣,難道是那三箭射落了公子的心?” 沈銘還真是如此,他聽過諸多傳聞,原本對女將軍不以為然,當是韓家刻意捧出的虛名,直到在樂游原親見她執弓在手,如神女冷懾奪人,久久縈懷不去,方應了韓昭文之邀。 這些他自不會言說,只道,“翩翩拈酸了?” 楚翩翩嬌顏盈笑,藏著一股意氣,“我是好奇公子與她聊什么,詩詞歌賦?琴曲或茶藝?喜好哪種墨?所用何種香?” 沈銘失笑,一彈她的俏額,語氣淡淡,“論起這些,誰勝得過南曲的娘子,她可是將軍,心系百萬兵,無關風花雪?!?/br> 楚翩翩也見過一些將軍,只覺粗魯又蠻橫,實在想不出哪里打動了情趣高雅的貴公子。 其實沈銘自己也訝異,他還從未與女子論及兵書戰策,邊地要略,復雜的部落與民情,這種感覺異常新鮮,格外的吸引。 楚翩翩諳熟男人,見他失神就知不妙,方要設法拉回,外頭傳來了輕叩之聲。 但凡沈相之子來此,她絕不許人輕擾,登時生出了火氣。 沈銘掠了一眼,“知我在此還來叩扉,必是有事相求,去看看是誰?!?/br> 門扉一開,果然一個女郎淚漣漣的央求,“求沈大人與楚姑娘救一救我家娘子?!?/br> 楚翩翩認出來人,不禁一愕,“商娘子怎么了?” 來者正是商娘子的使女,伏地道,“娘子給榮樂公主邀去,至今未歸,生死不知?!?/br> 楚翩翩一悸,榮樂公主的跋扈誰人不知,連四品將軍也險些給射死,何況是低賤的花坊娘子,她不免也急了,“早勸青青不要與陸九郎廝混,空一張好皮相,寒門能有什么前程?這下可好,將自己都搭進去了?!?/br> 南曲的娘子平時雖愛爭風,遇事還是會互相幫扶,楚翩翩立時求了沈銘。 沈銘也有些意外,榮樂公主才受重斥,竟然仍不收斂,繼續胡亂行事。但這種事他不合插手,總不能遞父親的名帖去索要一個官妓,傳出去也太難聽。 女郎將商娘子所有的高門恩客求過,無一人肯應,如今見宰相之子也是如此,只能一徑流淚,楚翩翩也為之凄然。 沈銘沒了逸情,整衣出宅,路過中曲時偶然瞥見蔣軒,心下一訝,聽說這位少監為紫雞傾盡家財,還借了高貸押賭,輸得一塌糊涂,此刻竟還有金銀享樂? 蔣軒確實一度山窮水盡,無數債主迫上門兇惡的討要,嚇得妻號兒啼,沒有一刻安寧。 他試著向上司借錢,只落得無情的嗤笑,如撣蚊蠅一般將他驅開,親朋好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就在他走投無路,險些要將繩子懸去橫梁之時,有人暗中遞來一個消息。 巡察使不日將檢校幽州,隨行帶了一批盤庫的好手,幽州軍急需借調一批軍械填補,中人帶著這條發財的捷徑,來走蔣軒的門路。 各地的軍庫虧空是常態,只要面上糊弄過去,朝廷從不深究。軍械監正有一批存械,只要轉手一調,等盤查過了再運回來,可謂神不知鬼不覺,天價的欠債也將一筆勾銷。 蔣軒平時還能謹慎的掂一掂,而今走投無路只差吊頸,一咬牙應下來。當夜就仿了公文,讓心腹去裝上車輛,運去指定的地方,換回一個沉甸的匣子,掀開來滿目黃亮。 蔣軒債務一清,腰桿又直了,就等著軍械送回,只是心頭到底不安,加上手面闊了,沉溺進了溫柔鄉。不過中曲既是官員混雜之地,難免遇上熟人,比如涼國公的孫子高祟。 高家與蔣軒的外祖略有交情,二人也算認識,往來不多。此前一幫紈绔在金碧坊消遣,陸九郎投了青雞,意外大賺一票,接連邀伙伴享樂,高祟沒少笑話蔣軒,這回給陸九郎指見正主,登時就樂了,拉著他一起聚飲。 蔣軒哪知究里,跟著一群紈绔猜枚斗酒的耍鬧了一陣,孫珪也應約來了。 蔣軒一瞥,心怦怦的跳起來,與孫珪同來的還有個富商,正是倒騰軍械的中人,不過此時對方宛若不識,蔣軒也就佯作初見。 孫珪近期正風光,又是陸九郎請客,越發的要擺架子,連聲音也拔高了三分。 陸九郎也不惱,似笑似贊,“孫兄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樣,神采都煥發了?!?/br> 孫珪聽得飄然,鼻孔朝天出氣,輕狂道,“也煩得緊,成日里不知多少人討好,想讓我在干爹面前美言幾句,擺了宴我都懶得去?!?/br> 要說他也算得上運道好,一樣是宮侍,攀上馬安南就給提成了中郎將,劉駢實在羨慕,言語的酸勁也收了,還逢迎了幾句。 孫珪志滿意得,拿裝捏調的顯擺,“干爹待我那是極好的,格外的親厚三分?!?/br> 誰不知道馬安南的干兒子有七八個,連孝敬也要排個隊,但到底是條通天梯,一幫人話里話外還是捧著。孫珪快活得骨頭都輕了,信口吹噓,將干爹夸得手眼通天。 陸九郎笑嘻嘻道,“以后跟著孫兄混,馬大人權勢熏天,定少不了發財的消息,將弟兄們也帶一帶?!?/br> 孫珪傲然道,“這有何難,干爹指縫一透,機會多得是,比撿金子還容易?!?/br> 這話在外人聽來不覺,蔣軒卻陡然明白,頓時大喜。 孫珪必是從干爹處獲知了幽州軍的消息,要倒騰軍械發財,礙于不好露面才托了中人,既是如此,這樁交易等于神仙護航,哪還有什么不妥。 他心頭大定,跟著熱切的巴結起來,一幫人嘻笑的胡鬧了大半夜。 直到杯盞零落,衛孜才想起來,“陸九,你那老相好落在公主手中,不求五皇子救一救?” 陸九郎漫不在意,一派涼薄之態,“為這種事開口,殿下不唾我個滿臉花?” 高祟仍對商娘子的風情念念不忘,“可惜了活色生香的美人,公主的氣性也太大了?!?/br> 誰會在意一個勾欄女子的死活,劉駢的笑中帶著嘲弄,“陸九才逃了性命,當然要夾著尾巴縮一陣,巴不得有人給公主消火?!?/br> 衛孜又慫恿道,“既然是赤凰將軍救你,又有舊主之誼,怎么不趁機親近她,說不定就成事了,也不至于給沈相的公子得了機會?!?/br> 高祟也來了勁,“那可未必,陸九之前都沒得手,興許她就喜歡沈公子這類文弱的?!?/br> 孫珪狎然一笑,“沈公子長得俊,身板未必好用,誰知在榻上哪個更威風?不過就算給赤凰壓了,他想必也受用得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