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45節
飛天樓臨街的長扉依次而開,現出木制的欄桿,女眷們不顧寒氣涌去,扶欄傾身而望。 燈節萬頭攢擠,熱鬧遠勝往年,也是因為如今城中的民眾更多了。投降的回鶻部落被分散安置,逢了盛節涌入城內玩耍,甚至有靈光的做起商販,想趁機大賺一票。 石頭興沖沖的從人堆里搶到兩碗扁食,不小心撞上一個回鶻大漢,淋了對方一身。 大漢氣咻咻的方要發作,同伴扯住咕嚕幾句,大漢這才一瞪,推著板車走了。 石頭自知理虧,對陸九郎訕訕道,“還好沒鬧起來?!?/br> 陸九郎懂回鶻語,聽得分明,“他們忙著發財,顧不上找麻煩?!?/br> 石頭恍然大悟,望去見板車堆得極滿,邊上骨碌碌滾下一只煙花筒,不由道,“一路好多回鶻人賣煙花?!?/br> 陸九郎也未在意,一些傻貨不知聽了何處的消息,當這買賣能獲暴利,只怕褲子都要虧掉。 就在此時,一條煌亮的隊列現于長街,帶著震天的鼓樂姍姍而來,人群歡叫,聲如潮涌,這是燈節最輝煌的時刻,也是能工巧匠呈技的競臺。 一條絹紗扎起的巨龍蜿然盤旋,怒目奮張,騰身于祥云之間;隨后是一座美輪美奐的七寶佛閣,色彩紛麗,明光爍爍;下方兩列舉著燈幡的仙使踩蹺而行,后頭的寶車載著觀音與龍女,力士抬著巨大的金鯉與荷花,威風的天馬牽引軍鼓,還有笑盈盈的福??壽三仙。 一座座巨燈明煌奪目,活靈活現,看得人目不暇接。 每一個巨燈行過,激起人群不斷的嘩贊,沸騰的笑鬧震耳欲聾。 飛天樓居高臨下,看得更為真切,連龍頭也似觸手可及,欄邊擠滿了女眷,孩童歡叫不休,棲兒也忘了沮喪,興奮的在奶娘懷中掙扭,想去觸碰半空奮張的龍須。 萬眾如沸,全城歡笑,唯有韓明錚毫無喜悅,心頭灰寂而糟亂。 當七寶天閣移至飛天樓前,爍亮的閣頂與樓欄并列,一眾女眷正在盛贊,天閣之頂突然光華大盛,轟然炸開,無數銀火激沖而出,人們的歡笑瞬間變為驚駭,甚至有人被焰火擊中,從欄邊摔跌墜樓。 四射的銀火撞上了左右的巨燈,煙火飛速躥起,驚亂了踩蹺的燈使,手中的燈幡墜下,無巧不巧燃著販煙火的板車。車邊的回鶻漢陡然驚恐,還來不及應變,板車哧哧燃躥,煙火帶著激響炸開,有的沖入人群,有的躥入夜空,更增sao亂。 韓明錚見天閣明光突盛,已經生出警覺,砰的一聲掩上窗扉,護住了韓夫人,然而沖來的焰火爆烈,震得格扉四裂,硝煙入樓,混著四下的駭亂尖叫,樓內亂成了一團。 韓明錚一把扶起韓夫人,交給健壯的仆婦,“帶阿娘下去!” 韓夫人力持鎮定,吩咐侍女,“不要亂,孩子們要緊,讓奶娘抱穩了下樓?!?/br> 七寶天閣在街心熊熊燃燒起來,宛如一只碩大無朋的火炬,不斷有焰火躥進飛天樓爆響,聲勢雖然驚人,并不會致死。倘若是令行禁止的士兵,一呼喝就鎮定下來了,但眾多女眷從未遇上如此驚怖的時刻,一時間倉惶亂躥,完全喪失了理智。 韓明錚將韓夫人送下樓梯,又將最近的幾個孩子攏住,喝住仆婦將婦孺依次扶下去。 星火在樓內四射,濃煙熏得眼眸難睜,宋欣兒給煙氣一沖,惡心欲嘔,又慌著尋找愛子,正當恐懼無措,一只手扶住了她。 宋欣兒抬頭一見韓明錚,心慌的眼淚就下來了,“棲兒,棲兒不見了——” 韓明錚安慰了兩句,讓人將嫂嫂扶下去,自己忍著肺部的滯痛,在煙霧中搜尋,她的眼力過人,終于找到樓欄外有個小身影,渾身驟寒。 原來抱著棲兒的奶娘給銀火襲中,慌亂中墜跌下樓,萬幸棲兒沒給一起帶下去,勉強攀在了欄邊,只是樓內紛亂不堪,良久竟無人覺察。 小小的孩子號哭了半晌,又怕又疲,驟然身旁又一枚銀火炸開,他再抓不住,滑向了檐邊,眼看要摔成一團rou泥,一道紅影撲了上去。 七寶天閣炸裂,漫天煙火亂沖,一長列的巨燈接連燎燃,再加上回鶻人煙花板車,整條街混亂非常,百姓驚恐駭怕,呼兒聲,呼婦聲不絕于耳,亂成了一鍋粥。 幸好巡游的車隊后頭跟著水龍車,趕過來施救,巡衛也吹哨示警,召集多處人手幫忙。 石頭眼看飛天樓內煙氣彌漫,不斷有銀火沖入,隱隱聽到女眷們的尖叫,不禁憂心忡忡,“上頭似有人掉下來了,不知將軍要不要緊?” 陸九郎雖知以韓明錚的冷靜,絕不會給小場面亂了神,還是忍不住仰頭望去。 石頭邊看邊咋舌,“我的天,怎么欄外攀了個孩子,也沒人抱走,怕不是要掉——” 天空驟一爆亮,石頭驚呼未落,一抹紅影撲出樓欄,抄住了失墜的孩童。 掛滿燈火的飛天樓宛如高不可攀的天闕,輝煌中懸著一個伶仃的細影,一手攀在檐邊,一手抱著孩童,夜風悠長,吹得一襲紅裙翩飛,鳳尾般輕盈搖擺,似要乘風而去。 石頭瞪圓了眼,整顆心提起來,“天哪——那是將軍!” 陸九郎一言不發,人已經縱出去。 遠處的碧云樓也有一隊人疾奔而出,打頭的正是韓平策,遙遙望見,肝膽俱裂。 韓明錚清晰感到了桎梏,她明明有足夠的力量,肺腑傷疾卻似詛咒,一個翻躍就窒息難當,渾身激汗,根本無法將身軀提上去。 她的呼吸越來越難,眼前陣陣發黑,隨時將陷入昏厥,連孩子也快托不住了。樓下似乎有人在呼喝,又似有人尖叫,她什么也聽不清,胸口撕裂般痛楚,喉頭涌上了腥氣。 護衛沖來卻束手無策,檐邊離樓欄近丈,她所攀的的地方極險,稍有不慎救援者也會失足。 宋欣兒在樓下望見,撕心裂肺的哭喊出來,“棲兒!我的棲兒!” 韓夫人被仆婦扶著,看得面色剎白,駭然按住了胸口。 韓平策狂奔而來,從護衛處奪了長索系上,翻過樓欄往檐邊探去,嘶聲道,“撐著——再一會就好——” 韓明錚的唇角涌出血沫,拼盡最后一點意志,將棲兒托向兄長。 韓平策的指尖堪堪抓住兒子的衣領,樓下的萬眾驀然迸出驚呼,那一抹亮烈的紅衣憑空而墜,宛如折翼的凰鳥,跌在了所有人的心尖。 彩燈懸在夜空,如漫天炫亮的星辰,韓明錚卻吸不進氣,胸腔裂開般激痛,她無力跌落下去,等待死亡的來臨,就在這一剎,一股強橫的力量直飛而來,兇猛的截住了她。 人群轟聲激嚷,一個青年不知何時攀上了樓頂垂掛的燈索,飛蕩抄住了紅影,燈索在半空擺蕩數次,青年借勢滑落下來,等燈索受不住力脫落,二人也已近了地面。 陸九郎鋌而走險,一旦有差池,自己也要跌個粉身碎骨,萬幸抄住了人,只撲地時肩臂略有撞傷,他支起來看向懷里的女郎,入眼瞬時驚恐。 韓明錚發釵散落,紅裙如華羽鋪地,艷美絕倫,然而面龐透出灰白,唇色暗紫,氣息幾近斷絕。 陸九郎惶然箍住她,失聲激吼,“韓明錚!” 她已經失去知覺,給箍得陡然一攣,嗆出了一口烏血。 第63章 獵春光 ◎韓七小姐為什么不尋個夫郎,卻要上戰場?◎ 燈節之亂轟動全城,即使過去多日,依然被百姓熱議。 誰也說不清走火是不是偶然,現場sao亂極大,好在水龍隊撲得及時,并未引燃民居。韓家一些女眷受了灼傷與煙嗆,一名仆婦墜樓而亡,百姓有不少扭傷了足踝,絲毫不妨礙閑話的興頭。 巡衛緝押了燈匠與回鶻販子,又隨著部落首領入城申辯而釋放,一切歸結為意外,余下的議論全落在了韓七小姐身上。 燈節之夜,許多人親見韓七小姐墜樓咳血,情況危殆,全城的名醫給請進了韓府,不久后卻見她策馬出行,身姿瀟灑,竟然恢復如常。她的美麗與英勇為萬千百姓所熱議,宛如鳳凰浴火,更添神異的傳奇。 安瑛聽著下人繪聲繪影的述說,怔然良久,直到管事過來催促,她才斂了神,隨母親一道出門。 安家的馬車奢華寬大,安夫人一身獵裝,精力旺盛,昨夜折騰得再厲害也不顯疲態,從侍女捧上的玉缽挑出香膏,揉在額角醒神,“開春了就該出去走走,不必在意外人的眼光。韓七小姐兩次都是給男兵救回,全城議論,你瞧她可理那些閑言碎語?” 安瑛默然。 安夫人又寬慰道,“你頭回跟著商隊就遇了險,阿娘知道你怕,以后就不去了,等給你尋個合適的夫郎,一樣過安樂日子?!?/br> 安瑛確是怕了,獲救后做了多次惡夢,然而提到放棄又遲疑了,“阿娘,韓七小姐為什么不尋個夫郎,卻要上戰場?” 安夫人笑了,“她有能耐做將軍,號令數萬士兵,為何要嫁去聯姻,事事依從丈夫,大權在手不比做個賢婦快活?不過人與人不同,你不必如她一般爭強,阿娘自會給你安排妥當?!?/br> 安瑛生來富貴,極少羨慕旁人,近期卻羨起那只無雙的赤凰,天然光芒萬丈,縱然折陷敵手,也有人不惜生死相救,她禁不住問,“韓七小姐——真是陸九郎的姐妹?” 安夫人打量女兒的神色,“韓家不肯認就不是,還在想那小子?” 安瑛說不出口,偏過了頭。 安夫人嘆了口氣,“他是個記仇的,收了宅子也沒半句好話,邀宴一概不理,韓家無意給他議親,大約有別的盤算,不必惦記了?!?/br> 安瑛心頭悵亂,千思萬緒不知該與誰訴,望向了窗外的春光。 河西的冬日漫長,春天來得格外不易,好容易等到凜風轉弱,河凍漸開,貓了一冬的豪族已經按捺不住,相約出來行獵。 安夫人出游從來享受,少不了華廬軟帳,錦氈漆案,配上玉盤珍饈,甚至還攜了樂師。 年長者飲酒行樂,年輕的放馬入林游獵,安瑛與幾個女伴策馬奔了一陣,郁氣漸漸散了。 安家的管事檀奴帶著一幫奴仆驅趕野物,順利助主人射殺了幾只山兔。 安瑛意猶未盡,張弓射中了一只野鹿,然而未及致命,鹿帶著箭逃遠了,貴女們喝馬追逐,跟著在林間急奔。 檀奴見林子越來越深,勸道,“小姐,護衛跟不上了,回去吧?!?/br> 安瑛一回頭,已沒了侍衛的身影,方喊住女伴,四周忽然草木簌響。 幾位豪族千金悚然環顧,林間哪還有野鹿的蹤影,卻鉆出了許多灰色的野狼。 檀奴立即將主人的馬頭牽轉,“有狼群,快走!” 幾位貴女見野狼成群圍來,全慌了神,胡亂的揮鞭而逃,幾名近仆吹響尖哨,盼望能召護衛來救。 然而山林幽密,護衛給甩開太遠,倉促之間哪有回應。 野狼追撲而來,追上最末的一騎,抓傷了馬臀,馬兒痛跳踹開野狼,馬背上的奴仆也給顛下去,當場摔折了腿。 那奴仆也是安家的,強忍下疼痛,見狼群已近,驚得毛發俱聳,恐懼的大聲呼救,但幾名貴女只顧自己沖逃,余人更是頭也不回。 只有檀奴望了一眼,見數只野狼向那人撲去,頓生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那奴仆簌簌而顫,正在抱頭待死,驟然聞得弦震,一只野狼迸出痛嚎,被利箭貫穿背腹,生生釘在了地上。他茫然的抬頭,看見接二連三的利箭飛來,野狼不斷倒下,便知有救了,喜得涕淚橫流,余狼見勢不妙,一哄而逃了。 林間一對男女策馬而出,女子著男裝,明艷而颯秀,男子高大俊朗,鞍邊掛著狐貍與雉雞。 男人下馬,翻看死去的野狼,“還是你贏,一箭穿過了兩只眼?!?/br> 女子檢視受傷的奴仆,掌下輕輕一按,“這人腿折了,陸九,砍兩根木枝?!?/br> 檀奴認出來人,心神驟亮,立即趨近行禮,聲音溫雅,“安家管事檀奴,見過韓七小姐?!?/br> 女子正處置傷者,沒有理會,倒是在斬枝的男人轉頭望來,銳利的一瞥。 飛天樓的一墜宛如奇跡,讓韓明錚咳出了肺腑的淤血,經過兩日的高燒,奇跡般擺脫了傷疾,完全恢復了康健。 她的身體輕盈如昔,呼吸再無阻滯,重新拾起槍馬,將陸九郎壓得狼狽不堪,心情格外歡暢,陸九郎或許想喘口氣,提議出來行獵,沒想到還順手救了人。 安夫人當然不在意一個奴仆的生死,卻很樂意與韓家女相交,熱情的力邀二人留坐。 陸九郎態度冷淡,安夫人也就息了結納之心,專心奉承韓七小姐,幾家的女眷笑語逢迎,倒也不冷場。韓明錚極少應對長袖善舞的商人,一時脫不了身,又逢輪番敬酒,不一會面頰就隱隱發熱。 檀奴執壺為她斟酒,低聲提醒,“酒有些烈,七小姐慢飲?!?/br> 韓明錚起初未留意,這時才覺出這人相貌不俗,姿儀柔順,動作低婉優美,較尋常奴仆有些不同。 檀奴原是安夫人的佞奴,一度深得歡心,但女主人從來不乏新寵,他被厭棄后懂得謀劃,主動求做了管事,比那些來來去去的寵奴安穩得多,但仍是個卑下的奴才,隨時受主人呵斥,直到他在競武大會時瞧見了陸九郎。 安府的奴仆不知陸九郎出身的隱秘,只知他從安夫人手中逃出,入了韓七小姐之眼,得她一手栽養,縱是在競武大會上擊敗主人,依然寵愛不減。如今更是名噪一時,連安夫人也要委婉示好,既然貴女的一念就能改命,誰不想做第二個陸九郎? 安夫人何等老道,見檀奴有意討好,韓七小姐又看了兩眼,遂笑道,“這奴仆尚算靈巧,斟酒可還使得?” 韓明錚不常應酬,沒聽出其中的意味,“不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