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38節
這倒是真的,伍摧不免訕訕。 石頭突然坐直,盯住黑黢黢的石隙,“馬回來了!” 巖石邊有個高大的暗影,正是韓七的黑馬。 這匹馬讓眾人絕處得生,個個愛極了它,伍摧大喜,恨不得撲上去親幾口,但他一起身,黑馬就退后憤怒的噴鼻,顯然沒忘記屁股挨的一刀。 黑馬不許人靠近,又不跑走,陸九郎心一動,“往后退,離它遠些?!?/br> 幾人退到遠外,果然黑馬觀察半晌,放下了警惕,走近水邊一氣狂飲。 伍摧喃喃道,“好馬兒,它一定逃跑時也瞧見了泉水,當時不敢停,這會才摸過來?!?/br> 黑馬喝飽了一甩馬尾,依然不理眾人,走去躺著的韓七身邊。 石頭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它趕開,萬一將軍給它踩傷怎么辦?!?/br> 伍摧嗤道,“傻貨,它比你聰明多了?!?/br> 黑馬似在確定主人的氣息,低頭用鼻子輕拱幾下,蹭得外卷的氈毯散開了。 夜風對重傷的人太過寒涼,陸九郎正要上前,目光忽然一跳。 月光下的女郎宛如昏睡,手指微微一動,回應了蹭觸的馬鼻。 第53章 巧如簧 ◎這支商隊果然有鬼,到底是干什么的?◎ 一位華發老者踏入屋內,瞧見榻上的年輕女郎,為病容所驚,“安小姐竟如此憔悴?” 引路的英朗青年道,“意外遇上馬賊,小姐受創極重,一直不得良醫救治,艱難拖延至今,幸好遇上李公子的商隊,勞煩顧先生了?!?/br> 青年退后,榻邊的嗢末女人將病人傷口的凈布揭開,現出慘烈的箭創。 顧先生一看就知創處已生了膿毒,立即吩咐青年取水,自己打開藥箱,凈手燙了刀針,清去rou芽和膿腫,敷上拔毒的靈藥。 待一切處置完畢,顧先生再度診脈,目光落在女郎的手上,不由一怔,那絕不是一雙柔嫩玉手,指形纖長卻粗糙,指節遍布老繭。 青年在一旁詢問,“敢問先生,我家小姐脈象如何?” 顧先生收了視線,從藥箱取出一枚瓷瓶,“雖處置了外傷,前期拖延太久,病人虛弱太過,此藥日服一丸,混以羊乳與rou羹調補,待其緩慢靜愈,絕不可再受顛動了?!?/br> 青年連聲應下,將顧先生送出屋。 老者終是有些疑惑,“安小姐既是千金之軀,為何要遠行涉險?!?/br> 青年從容而答,“我家小姐承了夫人的性子,極為要強,時常帶人遠赴異國行商,也練過一些拳腳,三五個男人都不是對手,可惜此次所遇的馬賊太過兇蠻,能逃生已是萬幸?!?/br> 顧先生疑心消散,向鎮子另一頭駐扎的商隊行去。 這是一支極其龐大的商隊,足有千余人之眾,一來就引得村鎮熱鬧非凡,大批村民好奇的圍觀,顧先生擠過人墻,踏進商隊主人暫居的院落,就有隨從上來接了藥箱。 屋內的年輕公子面如冠玉,儀態優雅,正與一位長髯男子閑談,見顧先生歸來,隨口而詢,“安小姐情形如何?” 一位絕色佳人陪伴公子身側,讓侍人給顧先生置了凳。 顧先生恭謹的落坐,“稟公子,確實境況極危,安小姐能撐下來幾近奇跡,如今暫時保住性命,端看后頭的調養了?!?/br> 佳人含笑接了話語,“她當真幸運,碰上公子仁慈,得顧太醫妙手救治?!?/br> 公子不甚在意,“鄭先生既然聽聞過安家,隨手一助也無妨,沒想到未至沙州,先遇上了當地豪族之女?!?/br> 顧太醫忍不住搖頭,“那安小姐的手如武將一般,女人竟然學男兒四方行走,也是奇了,要不是護衛忠心,這一遭必死無疑?!?/br> 鄭先生撫髯一笑,“西北受胡風熏化,女子強悍的不少,安家正是安夫人一介女流掌理,女兒如此也不算特異了?!?/br> 佳人姿態輕妙的斟茶,好奇的一問,“安家小姐的容貌如何?” 顧太醫不假思索,“面如蠟色,形容枯槁,氣息弱如游絲?!?/br> 到底是醫者,問的是容貌,答的是病態,幾個人全笑了。 佳人明眸流轉,謔道,“我還當是個美人,或可與公子添些意趣?!?/br> 公子啼笑皆非的一斥,“云娘胡說什么,救人本是行善,被你一言反成了卑瑣?!?/br> 一個健挺的青年匆匆而來,不忘致禮,“稟殿下,河西軍引兵夜出,攻破回鶻可汗牙帳,擊潰親軍十五萬,斬首數萬,俘回鶻宰相,降部落二萬余人;朔方軍追剿余部五萬,回鶻公主率七部三萬余人投降!” 公子霍然起立,驚喜動容,“好個大捷!回鶻從此再難為患,父皇一定喜極!” 眾人皆露出了歡顏,鄭先生思忖片刻,“河西軍果然戰力強盛,傳言不虛,此次功勞卓著,必然要予以嘉獎。此行或許有變,圣上可能會讓殿下親至沙州頒賞,一示朝廷隆恩?!?/br> 公子一經提醒,立時明白,“不錯,我們先在此鎮休歇,等宮中的消息,看情形再安排?!?/br> 原來公子身份極貴,正是當今真龍的血脈,天子最寵愛的五皇子李睿;長髯的男子是幕僚鄭松堂,青年是渝國公之子夏旭,也是李睿的親信,任游擊將軍,領近千神策軍進行護衛。 河西數年前歸附,但受涼州之隔,無法與中原相通,王廷對十一州所知不多,韓戎秋究竟是否忠耿,不免為天子疑慮。李睿此行正是主動請纓,扮作商隊出關遠行,微服探訪河西民情。 鄭松堂笑道,“此去如是代天撫民,既可增殿下的聲望,又能近觀韓家與各州官吏,等回宮后說起來,陛下一定會極有興趣?!?/br> 一旦亮明皇子的身份,韓家必然禮待極隆,李睿心中有數,輕淺一哂,“原是個苦差,大哥還取笑了幾句,要是父皇當真如此安排,他又要眼紅了?!?/br> 幾人計議一番,各自退了下去。 李睿心情極好,忽然省起,“云娘,著人去問安小姐養傷缺什么,給些幫補?!?/br> 云娘嬌柔的一應,眼波大有揶揄之意。 李睿一見即知,失笑道,“我又不是好色無狀的厭物,逢人落難給些小助,也值得你拈酸?” 云娘是皇子側妃,性子玲瓏巧黠,最得李睿的喜愛,她笑吟吟道,“久聞胡地多風情,安小姐是獨領商隊,有不讓須眉的風姿,殿下一見定覺得格外新鮮呢?!?/br> 李睿還真未朝這方面想,聞言啼笑皆非,“商隊成日的風餐露宿,天仙也熬成了粗婦,哪會是什么美人,依顧太醫所言,她只怕比男人還強悍?!?/br> 云娘放下心,嘴上仍是打趣,“當真如此辛勞?那她一個豪族千金,何不在家錦衣玉食的養著,偏要出來受累?” 李睿一頓,淡道,“這就是心有所系,自有所取,我貴為皇子,生來炊金饌玉,不也在外頭奔波?” 云娘愛用小嬌嗔一添情趣,但也聰明懂得分寸,登時不再說了。 李睿也未深言,轉開了話語。 遠途行商利潤豐厚,也有極高的風險,難保不會遇上意外或盜匪的劫掠,所以多半結成商隊行走。成百上千的駱駝頭尾相系,掮負大批箱囊,強悍的護衛隨行,加上眾多奴婢與腳夫,宛如一個流動的部落。 李睿身份尊貴,隨護軍卒不少,扮作商隊可以完美的遮掩,一路上頗為辛勞,到此地難得的長歇,全鎮的百姓爭相來做買賣,或賣些活?;钛?,或弄些地珍與蔬果,兜賣的吆喝不斷。 云娘聽得有趣,屈尊賞看幾眼,讓侍女收下了一筐干果,賞了幾錢銀子,見村民卑微又歡喜之態,心情很是舒暢,覺得遠比安家的人識相多了。 一個商家女在長安就如蜱蟻,根本不值一顧,但既然李睿開口,云娘也就使人一問,誰知安家隨從毫不客氣的獅子大開口,索要了極多。 云娘聽了回報簡直發惱,冷臉給了一半,加了匣銀子打發了,連探視也懶得去。 事情在商隊傳開,人們對安家的幾名手下就冷淡起來,頻頻投以白眼,那幾人也不在意,依然樂呵呵的在商隊閑逛,連隊里養的猴子也要逗一逗。 石頭拋了幾?;ㄉ?,猴子敏捷的捉在手里,啃得咯嚓連聲,啃完還呲了呲牙。 石頭看得直樂,伍摧從另一頭逛來,一塊蹲著看猴兒,宛如兩個傻子,他的話語卻很奇突,“一大半是軍卒,但沒來過塞外,不習慣騎駱駝,兵器藏在廂車的夾層里?!?/br> 石頭也悄聲道,“領隊的有老手,但肯定不是商人,包囊落雨了都沒人管?!?/br> 伍摧納悶的撓著腮幫,“難怪九郎疑心,這支商隊確實有鬼,到底是干什么的?” 石頭眨巴著小眼,“管它是什么,至少將軍得救了,咱們也能有吃有喝?!?/br> 幾人好容易出了魔鬼溝,尋到這處鎮子,結果壓根沒有大夫,眼看將軍要撐不下去了,萬幸來了個大商隊,陸九郎前去一番搭話,不單給治了傷,給了物資,還有買吃食與衣裳的銀子。 伍摧對他這份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想到安家的名頭這么管用,陸九也不怕給人識破?!?/br> 石頭早就見慣,極有信心,“九郎說大軍太遠,將軍的傷不能顛動,先休養一陣,他最會唬人,又在安家呆過,一定不會露餡?!?/br> 伍摧還是不解,“你說陸九這么拼命,是不是對將軍有意?” 石頭知道內里的關系,趕緊否認,“不可能,他定是想立個大功,讓韓大人另眼相看?!?/br> 伍摧悻悻道,“陸九對將軍也太仔細了,誰都沒看出人醒了,就他沖過去?!?/br> 一提起來石頭就忍不住笑,“那也不叫醒,將軍還管他叫娘呢?!?/br> 伍摧也咧了嘴,“還叫他不要死,陸九都聽怔了,樂死我了,等回去說給史勇聽,保準他笑脫下巴?!?/br> 兩人嘰嘰咕咕的低議,發出詭異的笑,商隊的人遠遠瞧著,更鄙夷了。 第54章 曲身奉 ◎三個字如在舌尖一滾,滋味綿長?!?/br> 良好的醫藥加上精心的照料,將韓七從死亡邊緣拉回,擺脫了長久的昏沉。 嗢末女人給她喂食喂藥,時不時還自問自答,漸漸的韓七也能回應兩句,讓她越發快活,呱呱的說起別后的經歷。諸如蕃軍的追襲、魔鬼溝的可怕、黑馬的靈性、以及如何到了鎮子,如何有了醫藥。 韓七靜默的聽著,任她沐洗頭發,擦身換衣,直到女人去取羊乳,屋內才安靜下來。 陸九郎踏進來,準備將用過的水提出去。 陽光透過窗扉,照著倚榻的女郎,韓七輪廓清瘦,氣息虛弱,宛如被銷去鋒芒的劍,減了威冷,依然有沉潛的力量,明湛的眼眸望來,“陸九,你做得很好?!?/br> 陸九郎定住了,曾經發狠咬牙、拼命也想得到的肯定突然傾入耳中,讓他一瞬間失了神。 韓七的聲音沙啞又柔軟,“你與我預想的不同,是我低看了你?!?/br> 一種無形的東西填進靈魂,帶來難以言喻的快意。 然而還不夠,陸九郎想要的更多,深藏的渴望激烈的涌動,如火焰灼燒心魂,他垂目掩住,話語平靜,“外頭有消息說大軍勝了,但目前離得太遠,咱們人又少,沒法傳遞消息?!?/br> 韓七已經知曉當下的情形,并不意外,“這支商隊從哪來,可靠嗎?” 陸九郎看了一眼窗外,回道,“中原來的,有些地方不對勁,還沒摸清根底,但聽說過安家的名頭,愿意給予幫助,暫時借商隊的庇護更安全?!?/br> 韓七傷處未愈,倚了片刻就生出不適,強抑著道,“不錯,這樣的安排很謹慎?!?/br> 陸九郎忽然趨近,將她扶躺下來,掖緊了厚被。 這人的感覺實在敏銳,韓七訝然,想起舊事又有些好笑,低弱道,“以你的機靈,當年要是沒逃,或許真成了安府的大管事?!?/br> 僅僅說了這幾句,她的身子已撐不住,意識開始昏矇,漸漸睡了過去。 陸九郎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有了羊奶與rou羹的補養,她不再是瀕死的灰槁,氣色明顯好轉,嘴唇也顯出了柔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