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23節
韓戎秋帶著三個兒子與眾多親族寒喧,等宴散之時,他讓長子代為送客,留下另兩個兒子敘話。 次子韓昭文本是武將,傷了腿無法上陣,行走還得拄杖,幾年養息下來文氣不少。他從未放下軍中之事,深知父親的所慮,主動道,“天德城接到我們的通報,一直在留意回鶻部落的動向,發現有一支南下,足有三十萬之眾,立即派使者詢問?;佞X軍見他們有所防范,不敢造次,暫時棲在了界湖一帶,王廷大約會以撫慰為主?!?/br> 韓戎秋心明如鏡,“回鶻人不會安于一隅,日后必會生事?!?/br> 韓昭文又道,“回鶻西遷的有三路,一支被父親所挫,繞途往高昌去;另兩支才出發,去向未定,父親要求的新兵年后即可補入大營,我們也不懼怕?!?/br> 韓戎秋一瞥小兒子,嘉許了一句,“這批兵練得不錯,費了些心思?!?/br> 韓平策就等這一夸,登時笑起來,“我和meimei一番辛苦,阿爹是不是該有賞?” 韓戎秋失笑,“才一贊就討賞了,你想要什么?” 韓平策躍躍欲試,“好久沒出去奔襲了,心里癢,等開春讓我帶兵走一趟?” 韓戎秋一言就駁了,“當主帥了哪能亂跑,近期還要給你議親,給我好生在家里歇著?!?/br> 韓平策二十了,對此不算意外,隨口一應,忽然想起來,“阿娘是不是在給小七安排?前次還讓陪著禮佛,不給去營里?!?/br> 韓戎秋也不否認,“她是有這個意思?!?/br> 韓平策遲疑片刻,替meimei說話,“小七才入營,興致正高,未必肯這么早議親?!?/br> 韓昭文正在飲茶,啼笑皆非的一合盞,“還沒說是哪家,你先護上了,爹娘不比你考慮得細,用得著你cao心?” 韓平策也知過了,不免訕訕。 韓戎秋微微一笑,“說起來我正想問,七丫頭是怎么弄的,一個小子竟引得營里大亂,你仔細說說?!?/br> 韓戎秋雖在出城時見過此人,但心系大事,不曾過多留意,此次才聽兒子將前后道盡,更對陸九郎的一切問得極詳細,連韓昭文也為之驚訝,不免留心起來。 韓平策將經歷述完,又道,“這小子jian的很,小七救他多次,死活不肯說真話,最后才道出內jian是吐蕃王弟,難怪裴叔覺得他是個禍患,一直想弄死他。這一到沙州又惹了禍,哪怕贏了也改不了刁滑的劣性,絕不能教他混賴在軍中,已經安排了開春就出營?!?/br> 韓昭文聽得有趣,“你那點閱歷比裴叔差遠了,我說了有裴家安排,阿爹定是無恙,你非要走一趟?!?/br> 韓平策赧然,事后他才知裴家在城內的精銳足有數百,已伏在高臺左右,一個指令就能隨時護衛,哪怕兄妹二人不出手,局面也能穩住。 小兒子縱是莽撞,心意彌足可貴,韓戎秋寬慰道,“你們做的也不是無用,免了河西露面的人太多,給天德軍垢病。佑靖還難得的夸贊,說你們兩個很不錯?!?/br> 韓平策更慚愧了,摸了摸鼻子,“外頭總傳韓、裴不合,阿爹又不怎么提,我自然想左了?!?/br> 韓戎秋生出了感慨,“蕃人當年對大族疑心極重,不能不佯做姿態,說是臥薪嘗膽也不為過。小兒輩的藏不住話,沒讓你們知悉太多,到如今局勢略安,不妨多走動些?!?/br> 他似觸動所思,默了片刻,讓小兒子下去歇了。 韓昭文送父親回寢院,試探道,“阿爹似乎對陸九郎很留意,是因為小七?” 韓戎秋沉吟未語,只是一笑。 韓昭文又道,“她還不至于在這上頭犯糊涂,這丫頭有心氣,是個好料子,再過幾年就能與小弟一樣獨擋一面了,嫁出去似有些可惜,阿爹怎么想?” 韓戎秋不動聲色,答得模糊,“還能怎么想,家里就她一個未嫁的丫頭,又這般出挑,少不得多費些心了?!?/br> 韓昭文察顏觀色,實難猜出父親的意思,微斂了眉。 年節前后,新兵營空蕩冷清,僅有少數兵丁值守,日日不斷的cao訓也停了。 陸九郎所在的小隊發了餉銀給假歸家,一轟全走了,年后再轉入赤火軍,留下來的他宛如孤魂野鬼。 沒有斥罵,沒有督管,天天睡到日頭高起,陸九郎卻糟心之極。他無聊的在空寂的校場晃蕩,盯著沉木發呆,幾乎想背起來跑個幾十圈,又暗罵自己犯賤,好容易挨過磋磨,竟還想自討苦吃。 他一向得意于容貌與言語惑騙,不屑于力大的莽夫,如今變得強健靈敏,一氣能做數百臥撐,輕松攀爬粗竿,舉起沉重的石鎖,力量帶來一種非凡的自信,竟然出奇的美妙。 然而在韓七的眼中不值一提,即使他完美的以弱勝強,她依然輕蔑至極。 石頭顛顛的又湊過來,“九郎?!?/br> 陸九郎懶得理會,連這傻貨都能進赤火軍,宛如最無情的諷刺。 石頭確實不大靈光,哪壺不開提哪壺,“九郎,你真要去焉耆?聽說那里比沙洲差遠了?!?/br> 陸九郎更煩了,這誰不知道。天德城不能回,沙州不能留,涼州給蕃人占著不好進中原,哪還有其他好地方,他索性道,“我去焉耆,你不跟著?” 石頭啞了,半晌才支支唔唔,“我是想跟著——但軍中有吃有喝,也不用怕騙人被打——” 陸九郎早就猜到,話語越加譏諷,“隨你,等哪天上戰場,被敵兵砍得缺胳膊少腿,看赤火軍還留不留你,到時候撿個破碗乞討,旁人看著可憐,興許能多丟一口冷飯?!?/br> 石頭給他說得有些怕,囁嚅道,“也未必如此,軍中有許多老兵,韓小將軍多次征戰,也沒傷成那樣?!?/br> 陸九郎嗤之以鼻,“你當河西軍是天德軍,多年不用打仗?和回鶻軍的一戰就折了三成,那些不是人命?韓小將軍近衛無數,當然不會有事,小兵沖在前頭,不多長幾個腦袋哪夠砍,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就是蠢骨頭之一!” 石頭給他說得瞠目結舌,“九郎不愧是念過書的,什么功什么哭?” 這家伙愚不可及,陸九郎忍住罵人的沖動,硬梆梆道,“我是說河西四面強敵,軍隊一定征戰多,不然為什么餉銀給得高?你眼下安穩,打起來就要命,想裝死都不行,督陣的看你怯戰手起刀落,你就得重新投胎?!?/br> 石頭其實也明白打仗是要命的,只不愿多想,悶悶道,“要是九郎留下,我就不怕了?!?/br> 陸九郎惡聲惡氣道,“最蠢的才留在軍中,我可不想受一堆拘管。年節已經過完,今日就返營了,自有人陪著你樂,你照顧好腦袋,別一上陣就被砍了?!?/br> 軍營的側門開始涌進士兵,人人一身新衣,笑容滿面,看得格外刺目。 史勇和王柱、伍摧一同而來,瞧見陸九郎就咧開嘴,隔得極遠揮臂招呼。 陸九郎本想裝作未見,石頭卻很興奮,硬推著他迎上去。 史勇樂呵呵的塞過一個鼓鼓的布袋,“小子,你出不了營,我給你帶了些吃食?!?/br> 陸九郎一怔,自身份敗露以來,全隊視他如仇敵,動輒惡罵,從無談笑,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史勇卻似熟稔一般,居然還捎了東西。 王柱也從包袱里掏出來,“我給你帶了雙鞋,焉耆路遠,光一雙舊鞋不成?!?/br> 伍摧抓出一件舊皮坎,“開春還冷,路上得有件厚實的,不然早晚凍煞?!?/br> 幾人環著他說說笑笑,陸九郎抱了一懷,竟然怔了神。 一騎穿營而來,馬上的傳令兵長聲吼道,“陸九郎!誰是陸九郎?” 陸九郎明白自己將被驅,一時心灰意冷,還是史勇代答了一聲。 士兵馭馬過來一喊,“陸九郎!上頭有令,你往青木營報道!” 幾人呆了,個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唯有石頭當場蹦起,激動得大叫,“九郎!你不用走了!還進了青木軍!” 第32章 托嬌子 ◎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歸返,攜子來訪沙州?!?/br> 青木軍是河西五軍名頭最響的一支,也是韓戎秋親煅的第一把刀,迎最強的敵,打最硬的仗,在浴血中收獲民眾虔誠的敬仰與贊美。 青木軍選兵嚴苛,陸九郎竟然入選,還編進了韓平策的近衛營,自己都覺得奇怪。 這不可能是韓七的安排,這女人心硬如鐵,直接的表達過嫌棄。 這也不會是韓小將軍,韓平策對他就如瞥見一只野狗,厭惡顯而易見。 這兩人都不情愿,卻又無法違逆的,只有一個人。 韓戎秋為何如此?難道是那天的轟動引起注意,欣賞一介小兵的稟質獨秀?但與韓七一較,陸九郎就明白還差得遠,自己在強者面前依然不堪一擊,以致于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被看中了哪一點?不論如何,他難免沾沾自喜,至少不用灰溜溜的被逐,還得到了隊友的艷羨。 只是他全沒想到,青木營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與幻想截然不同。 近衛營三百人,個個是精銳中的精銳,隨著韓平策千軍斬將,勇猛狠銳,根本瞧不起弱者。 近衛營的頭領是長庚,韓家的家生子,與韓平策一道長大,猶如與主人一體,不但眼神如出一輒,明面更不掩飾鄙夷,一見就給了下馬威,“新兵營或許能耍心眼,青木軍不是混賴的地方,大伙好生教一教他,當兵的該是什么樣!” 新兵正式入營,會進行下一步cao訓,精進騎術、槍術、箭術與體訓,半年以上才能成為合格的士兵,這雖然是常例,對陸九郎卻嚴苛到了極致。 他曾以為新兵營的折磨過去了,到了青木營卻更為酷烈,每一天浸透在血汗中,無窮的羞辱與排擠,永遠面對著欺凌與嘲蔑。 陸九郎明白自己錯了,他根本不該留在河西軍,韓七給的煎熬還有期滿之日,青木營卻是無盡的黑暗,但退營的要求換來更猛烈的懲罰,他開始謀劃逃走,無時無刻不在竭力苦思。 青木營遠離沙州城,一邊臨近沙漠,一邊是荒蔓的野原,周圍不時有野狼或野牛出沒,靠兩條腿跑不出多遠,必須有馬。 軍中規則極嚴,早晚都要點名,數萬人的大營按區而居,四面營柵環繞,哨樓足有百余,營內的一切動靜逃不過哨衛,宛如一座戒律森嚴的城池。 陸九郎雖在近衛營,并不能接近韓平策的營房,能活動的地方極其有限,時刻都被隊友盯著,哪怕他冥思苦想,一時也尋不到辦法,積壓的怨毒越來越深,近乎忍到了極限。 就在此時,出現了一位意外的貴客,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歸返,攜子來訪沙州。 在世人看來,裴家與韓家的關系微妙,既有不和的傳聞,卻又并肩共伐,一起將蕃人逐出河西,很難不被拿來比較。裴家有銳金軍,與高昌國結好,在甘州一地獨大;韓家有青木與赤火軍,與粟特部的方家、退渾部的司家等聯姻,得沙州萬民擁戴。 兩家皆是實力強盛,好在韓戎秋深孚人望,指揮屢戰屢勝,五軍合如一家,裴佑靖此來沙州受到了熱情相待,韓戎秋親自作陪,一同到青木營巡視。 裴佑靖在天德城為喬裝才粘了長須,如今短髭修儀,更顯盛年雋雅,他打量大營數萬之眾,各區秩序分明,cao練井然,練弓者屢發屢中,練騎者輕捷如鵠,不禁一贊,“還記得年少時,你說會練出一支無堅不破的強兵,復我漢家城池,伙伴都笑你吹牛?!?/br> 韓戎秋莞爾,“我記得你可沒笑,還說裴家也會有這樣一支尖軍,一同為戰,并驅胡虜?!?/br> 誰會想到兩個少年的意氣之言赫然成真,裴佑靖心神感慨,方要開口,目光忽然一凝,蹙起眉梢,“這人怎么在軍中?” 裴佑靖何其敏銳,縱然陸九郎曬得發黑,瘦削如柴,氣質大異從前,混在近衛營的人群之中,仍是一眼認出來。 韓戎秋微笑,“他有意從軍,在新兵營表現優異?!?/br> 裴佑靖冷誚道,“那才是有鬼,這小子狡計百出,不是個好東西,要不是你家的丫頭一再礙事,我早讓他去重新投胎?!?/br> 韓戎秋現出一絲尷尬,輕咳一聲,“縱有不堪,畢竟還年少,加以馴教未必不能成器?!?/br> 裴佑靖不客氣道,“我使人打聽過,他一貫貪懶成性,刁鉆滑跳,靠騙女人的皮rou錢度日,心性如此低賤,再雕琢也是白廢?!?/br> 韓戎秋只得將話繞開,望向箭場邊的裴行彥,“彥兒對射箭有興趣?我那還有副好弓,回頭給他送去?!?/br> 不提還好,一提裴佑靖冷了臉,“別給他,就他那點力氣,用好弓是浪費?!?/br> 韓戎秋失笑,“練幾年不就成了?你就是智識過高,對兒子寄望太大,難免過于焦心?!?/br> 裴佑靖搖頭,“寄望太大?不說如你家小子,哪怕有你家丫頭的一半,我做夢都能笑醒,你也知道裴家內斗的厲害,彥兒這般不成器,我幾乎不敢想將來?!?/br> 韓戎秋寬慰道,“你將他帶在身邊慢慢教,還能教不出來?不必急在一時?!?/br> 裴佑靖面色陰沉,嘆了口氣,“在甘州是不成的,彥兒給你家丫頭激得練騎術,才跌了兩回,他娘就不讓近馬,更不用提去營里。稍有磕碰都要跟我大鬧,莫非本事能從天上掉下來?只怪我當年想淺了,為了家族與高昌結親——娶妻果然還是該娶賢?!?/br> 韓戎秋不好說什么,只能默然。 裴佑靖說這些當然有緣故,隨即道出正話,“這次帶彥兒過來,我想讓他在青木軍留一年?!?/br> 韓戎秋也料出來,審慎道,“留下來做客當然無妨,定會好生招待——” 裴佑靖截口,“不是做客,就當普通一卒,關在營里cao訓,將弓馬步箭練出個樣子,不求能比你家小子,至少像個男兒,上得了陣?!?/br> 這不是能輕易應下的事,韓戎秋頗為頭疼,“策兒雖然略長,同樣心性未定,行事尚有不足,哪教得了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