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2節
繡香的嗓子更軟了,“幾個遠來的胡商,才叫的酒席,定是要過夜了?!?/br> 陸九郎縱是失望,神情也不顯,指尖一sao似誘似戲,“春蓉不得空也好,不然你哪有空?” 繡香明知他是個浪蕩的,依然架不住心跳,“我可當不起,你眼里只有娘子,哪瞧得上我?!?/br> 這一句分明染了醋,陸九郎也不辯,目光落在她的唇,“換了口脂?顏色不錯?!?/br> 繡香越發心蕩,連白麻子都紅了,胡亂的搡了一把。 陸九郎不閃不避,一引入懷,輕巧在耳際一吮。 繡香登時陣腳大亂,卻在這時,外間傳來仆役叩門,陸九郎松了手。 繡香慌慌張張去應門,片刻后轉回,怏怏道,“娘子的羅裙污了,客人耍鬧得厲害,喚我去幫忙?!?/br> 她被撩動春情,很是不愿離開,無奈主人有令,只得捧著熏好的裙子前去,還叮囑陸九郎小心,別給護院傷了。 陸九郎本就沒打算與繡香相好,不過是隨手一戲,正待離開,突然想到熗虎尾所費不貲,如此回去可惜,要是趁春蓉換衣時說幾句話,賣一份好,女人的心一軟,腰帶和錢袋豈不就松了? 繡香雖然沒了影,陸九郎對西棠閣熟稔,膽子又大,仗著人少尋去。 他聽得一處院落似有樂聲,從送膳的窄梯溜上樓,才踏上木廊,陽光映出轉角有人影近,他慌忙避入了一間空室。 廊上足聲漸近又漸遠,并未發覺異常,陸九郎悄松了一口氣。 隔廂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河西傳信,韓戎秋將至……隨行雖有精兵護衛,城中只許六人進入……” 陸九郎一驚,立時屏息。 又一個男聲響起,難掩興奮,“只要他在城中意外,河西五軍必然分裂……” 先前的男聲又道,“不然我何必召你來,木雷,這是絕好的機會,河西將重回大兄的掌中?!?/br> 那木雷恭敬道,“大人在中原軍中潛身多年,正為此刻?!?/br> 男聲越發低了,“……此事干系極大,周元庭定會……” 二人說的雖是蕃話,陸九郎從小在花樓見慣了胡客,熟通多種胡語,聽得炸出一身冷汗,當即要溜。然而從門縫一瞧大為不妙,在回廊巡視的并非護院,竟是攜刀的軍衛,一旦發現哪有命在。 陸九郎急中生智,他翻出窗外,踩著樓邊的窄檐挪動,拼力一躍勾住樓邊大樹的枝椏,僥幸不曾驚動守衛。他汗涔涔的潛出院子,慶幸逃生成功,哪還顧得上為何而來,自然也忘了隨身所攜之物。 空靜的廂房內擱著一只提籠,籠中一盤金黃的油鱔,透涼。 一場無端的飛來禍,涼透的不僅是油鱔,還有孫三和趙廚子。 石頭晚間去尋伙伴,恰碰上陸九郎的房主來催租,突然沖進一群兇神惡煞的差役,稱百味樓的趙廚子和伙計孫三橫死,正是陸九郎所殺。 劈里啪啦的板子打得房主與石頭死去活來,一迭聲的喊冤告饒,差役漫天搜尋,滿城張貼通緝文告,幾乎將天德城翻過來,陸九郎卻不見了。 這小無賴當時慌了神,等溜出來發現東西忘了,立刻知道不妙,揣著一包饅頭躲藏起來。 他所賃的屋子老舊不堪,房主吝嗇至極,墻爛了也不管,任房客自行修補。陸九郎偶然睡覺時踹破,發覺歷年來朽板相疊,生生補出一個夾層。他以騙詐為生,得罪無數,很滿意這個夾層,還加了些遮掩使之更隱蔽,幾次靠它躲過了抄尋。 這一次如法炮制,果然不久就有人闖屋,陸九郎從板縫窺見明晃晃的刀光,隨后聽差役拘了石頭和房主,一切動靜悉數入耳,心頭冰涼。 這一夜格外漫長,夜色深暗,更夫一聲聲敲梆。 黎明時分,薄霧冥冥,一輛糞車緩慢的馳過街頭,牛脖下的鈴鐺發出咣啷的輕響。 牛已年邁,趕車的蒼頭駝背弓腰,重復每一日的晨起收糞,驀然他瞪住夜霧侵濕的石板,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一塊銀白之物被車頭的燈籠映亮,蒼頭顫巍巍的下車拾起,竟然是一塊碎銀。 這宛如天降橫財,蒼頭激動的揣入懷中,一抬眼前方赫然還有一塊,他忘形的蹣跚去拾,接連拾了三四塊,沉浸在狂喜之中,絲毫不覺后方一個影子溜上車,鉆進了碩大的糞桶。 天德城百里外的小鎮來了個奇怪的少年,生相俊俏,出手大方,身上卻奇臭無比,一進澡堂子就薰跑了所有人,舊衫全扔了,有蒼婆拾到一聞,嘔得隔夜飯都吐出來。 少年當然就是陸九郎,他躲在糞車內出城,在野溪里浸了又浸,連苦膽水都吐空了,好容易遇上一輛驢車,捏著鼻子將他送到此處,總算逃出生天。只是給糞臭熏倒了胃,再香的食物也形同嚼蠟,加上多次嘔吐,明顯瘦了一圈。 陸九郎憔悴了,銀子也所剩無已,開始琢磨去處。 天下最繁華的是南邊的中原,卻得從天德城入關,他當然不可能回去尋死;北邊與東邊是回鶻的地界,剩下只有往西,河西的沙州與甘州本來不錯,韓戎秋驅除蕃人后鼓勵耕植,安定百姓,聽說商旅多了十數倍,遠比天德城興盛,但既然這位大人物要遇刺,想來也難有安定。 陸九郎蹲在恭房內左思右想,竟沒個好去處,正煩惱間,忽然聽得外頭異聲,他透過恭房的草縫一望,斜對面的院門旁多了幾個兇悍的蕃人。 可憐的伙計被蕃人威逼,嚇得聲音支顫,宛如一只被勒住脖子的閹雞,打頭的蕃人腰挎彎刀,手拎著一張畫像,畫中的少年好不眼熟。 陸九郎一眼瞥見,渾身發緊,呼吸都停了。 幾個蕃人挾著伙計去樓上搜尋,陸九郎擦去冷汗,提起褲子從恭房溜出客棧,棧外的拴馬石系著幾匹軍馬,陸九郎解開韁繩抽散余馬,自己捉牢一匹,拼命打馬狂奔起來。 路人驚呼馬跑了,幾名番人覺出不對,狂怒的從客棧追出,然而兩條腿怎及四條腿,眼看甩得越來越遠,陸九郎正以為逃脫,迎面竟又撞上七八個蕃人,兇戾的縱馬追來。 陸九郎慌了神,拼命鞭馬向野地奔去。 西北地闊人稀,久旱少雨,鎮外就是一望無際的荒原,西墜的日頭亮晃晃的刺眼,碎礫地上零星長著雜草,馬蹄一過漫天塵灰,撲得后方的蕃人成了泥人,越發恨怒欲狂。 陸九郎年少體輕,初時將蕃人甩開一大截,但他不懂馭馬,只會胡亂鞭打,不多時就給后方越追越近,急得渾身大汗。 眼看他越過一個土坡,馬勢稍緩,后頭的蕃人摘下長繩一揮,一個渾圓的繩圈由遠忽近,刷的一聲套上陸九郎的頸,他只覺脖頸一勒,已被扯得從馬上墜地,險些當場厥過去。 蕃人殘忍的嘩笑,一聲唿哨馬蹄倏動,竟然拖著他滑行起來。 陸九郎曾聽過蕃人生性暴虐,喜歡將活人在馬后拖拽,直至血rou磨盡,白骨支離,哪想到竟有一日身受。他被勒得臉色發紫,堅硬的砂石磨礫腰背,激出火灼一般的劇痛,隨著頸上的繩索越來越緊,陸九郎被扯得頭頸欲裂,神智渙散,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似生出幻覺,坡上的落日格外炙亮,光芒中有個騎者的影子,在馬上纖細伶仃,臂挽長弓。 一剎那宛如靜止,持繩拖拽的蕃人大笑驟停,沉重的身軀栽倒地面,背心嵌著一枚利箭。 陸九郎縛頸的圈繩松了,終于得以呼吸,只覺一陣陣眩脹,冷汗與熱痛交煎。 沒人再留意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子,所有蕃人盯住了坡上。 逆光中的身影有一種凜冽的銳意,挽弓一搭一放,又一箭嘯空而來,射倒了一名蕃人,余下的終于回過神,咆哮著拔出彎刀,縱馬向土坡沖去。 陸九郎死里逃生,拼著疼痛向遠處爬去,又忍不住回頭張望。 蕃人馬勢極快,瞬間近了坡頂,坡上的影子收起弓,從鞍側的懸鉤取下了一柄刀。 那是一把極其剽悍的戰刀,握柄堅長,刀刃更長,僅握持就有驚人的氣勢。影子馭馬一躍,以一種無可形容的激勢疾沖而下,雙方交鋒的一剎,長刀揚起一道狂烈的弧線,一把劈開了蕃人的彎刀,帶著無盡的殺意斬落。 看起來架勢英勇,但一個人不可能對戰一隊蕃兵。 陸九郎轉回頭,繼續往外爬。 突然一物從天而降,重重的砸在他面前,濺起的腥熱澆了他滿頭滿臉。 陸九郎眩暈的抹了一把,睜開眼正對上一只蕃人的頭顱,斷頸赤紅,白牙森森,怒睜的雙眼宛如銅鈴,驚得他身體僵木,毛發聳然,腦中猝的一崩,徹底暈死了過去。 第3章 絕處生 ◎少女嫣然一笑,落下來的目光又涼又淡,宛如在看一只怯弱的小雞仔?!?/br> 陸九郎半昏半沉,隱隱感覺不妙,背臀部持續傳來鈍痛,仿佛一個慘遭凌虐的小倌,一念浮出嚇得他瞬間清醒,然而方一彈動,險些又給痛暈過去,歇了半晌才緩過氣。 他環顧四周,發覺在一處石xue內,旁邊燃著篝火,自己正趴在一塊軟氈上,被剝得□□,背臀糊滿了深褐的藥粉。 突然一個青年湊過來,“哎喲小子,你總算醒了?!?/br> 青年寬肩闊臂,濃眉亮眼,天生翹嘴的笑模樣,“你運道好,碰上巡邏的軍隊趕走了蕃人,正巧我又路過,不然這會都給鷲鳥啄光了?!?/br> 青年樣子親善,陸九郎卻盯著他不語,也不知是痛是怕,漸漸的滲了一頭汗。 青年猜測少年嚇傻了,語氣越發輕松,“叫我阿策好了,你的傷不重,只損了些皮rou,已經上了藥,疼痛幾日就能長好,且忍一忍吧?!?/br> 陸九郎似終于回神,有氣無力道,“多謝恩兄救命,大恩無以為報?!?/br> 這般反應才對,阿策滿意的盤坐一旁,“順手而已,不必客氣,小兄弟打哪來?如何稱呼?怎么會被一群蕃人追攆?” 陸九郎適當的現出迷茫,“我從天德城去西邊投親,突然就碰上這群兇徒,實在不知什么緣故,恩兄不妨喚我小九?!?/br> 阿策相當的疑惑,“這一帶好歹是天德軍的地盤,蕃人應該不會如此放肆,你是無意間惹了什么事?” 陸九郎突然嗆咳起來,半晌不停,阿策只得取了水囊過來喂他。 陸九郎氣息奄奄的飲了水,看起來脆弱又無辜,“我從來膽小,哪敢犯什么事,大概是運氣太差,遇上蠻人發瘋,恩兄是打哪來,看起來不像本地人?!?/br> 阿策停了一停,笑了,“可巧了,你是投親,我也是,打算往天德城,能救你也是有緣,正好順路將你送回去?!?/br> 陸九郎立即道,“多謝恩兄好意,我身體疼痛難當,不堪移動,還是讓我就地休養?!?/br> 阿策現出為難之相,撓了撓頭,“這哪能行,荒野里沒吃沒喝,我也不可能留下來陪你?!?/br> 陸九郎神情誠摯,“哪敢再勞恩兄,我還有點銀子,換恩兄一些干糧清水,自己躺幾日就好?!?/br> 阿策義正辭嚴道,“我好歹救你一場,哪能半途而棄,附近似有個鎮子,等我雇輛馬車墊上厚絮,一定將你妥貼的捎回,你只管放心?!?/br> 陸九郎益發虛弱,似說話都喘不上氣,“恩兄雖是好心,但我自小體虛,如今一條命去了大半,再顛動就是要命了?!?/br> 阿策苦口婆心,連勸帶嚇,“你要是不走,蕃人再來怎么辦,再說荒地還有野狼,沒兩天就將你連皮帶rou啃個精光?!?/br> 陸九郎毫不猶豫道,“那也是我命該如此,總勝過痛死在馬車上?!?/br> 阿策大約心眼太實,完全聽不進他的話語,大為搖頭,“救都救了,哪能看著你死,小兄弟就不必擔憂了?!?/br> 陸九郎方要再說,突然篝火一動,石xue又進來一個人。 昏黃的火光映出一個少女,她雙眉茸茸,明眸湛亮,秀稚而嬌美,想是在野泉沐過,一手擰著濕淋淋的黑發,隨意瞥來一眼,忽然一笑。 少女望來的一剎,陸九郎的脊背如浸冰水,莫名的起了微栗,隨著她一笑又消散了。他一時也未多思,只覺少女天真膽大,想是從未見過俊俏少年,稍加引誘就能到手。 阿策翻出軟氈擲給少女,解釋了一句,“這是我meimei小七,小兄弟別在意?!?/br> 陸九郎仍在絞盡腦汁的尋借口,避免被帶去天德城,但阿策好像傻了,隨口敷衍幾句就睡下,傾刻間鼾聲如雷。 陸九郎只好轉向火堆另一邊的少女,卻見對方已在軟氈上歇了,只有悻悻的閉上嘴。 石xue外一縷夜風掠入,吹得篝火輕晃,肌膚絲絲生涼。 陸九郎驀然省起,僵了一剎,艱難的扭頭回望,見自己兩瓣光溜溜、爛糊糊的屁股,正一絲未遮的仰天而翹。 饒是陸九郎一肚子打算,想了無數話語擺脫這對兄妹,哪料到外傷引發高燒,陷入了長久的昏迷,等他醒轉過來,已經是在一輛馬車內。車中并無旁人,他摸索身上穿著衣衫,略松一口氣,又聽得車外熱鬧非凡,詫異的挑開車簾一線,猶如五雷轟頂。 外頭撲眼而來全是人,有的挑著竹筐,有的負著米面,還有賣炭的、販糖的、拉駱駝的各色商隊,擠擠攘攘的排著長隊,前方灰黃的城墻好不眼熟,正是天德城的城門。 陸九郎全沒想到一醒又回了閻王殿,通身直冒虛汗,眼見軍士逐個勘查,遠處的通告欄還貼著通緝的畫像,他慌如熱鍋上的螞蟻,正要拖著傷跳車逃走,車簾忽然一掀。 馬兒緩蹄前趨,拖著車行近關卡,趕車的阿策聲音輕快,“辛苦各位軍爺,這是路引?!?/br> 軍士接了路引,隨即檢看馬車。布簾一挑,現出兩個少女,一人落落大方,青嫩玉秀,任由打量并不在意;另一個被她攬在懷中,長發散亂,俏臉煞白,小嘴紅盈盈,見人驚惶的一縮,瑟怕又嬌弱。 軍士掃過為之驚艷,嘴上卻嚴厲起來,“車里可不要藏著什么,仔細搜一搜!” 阿策知機的塞過一錠銀子,“meimei體虛,一路顛簸染了病,急著進城找大夫,還請軍爺行個方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