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少說也有六七年了?！标愄m君微微含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和陳鳳君很有幾分相似?！斑@里不太方便說話，我們換個地方?！?/br>
    火車站附近沒有什么茶樓、飯店之類的，陳蘭君和阿榮打了聲招呼, 要兩個單車仔騎車將她們送到最近一家國營飯店去。

    天氣熱, 國營飯店的門窗都大敞著，還沒到飯店, 其中的人并不多。

    陳鳳君提起自己的皮質手袋，向陳蘭君說：“你想吃什么？盡管點，我在這里自然我請客?！?/br>
    “好啊?！标愄m君笑瞇瞇地, 將今日供應的好菜好茶點了幾份。

    按規矩是先交錢再吃飯。

    陳鳳君將皮夾拿出來, 里邊除了港幣外還有一疊新換的大團結，她數了數數目，遞給服務員, 那服務員收了，問：“飯票呢？”

    糟糕, 太久沒來國營飯店吃飯, 陳鳳君光顧著換錢，沒想到換些飯票了。

    陳蘭君適時遞上飯票：“喏, 這里有?！?/br>
    陳鳳君歉意地說：“是我沒考慮周道，還要你出飯票?！?/br>
    “有什么關系，”陳蘭君挽著她的手臂走向一張桌子，“jiejie出錢我出飯票，這樣合作，剛剛好?！?/br>
    兩人坐下，等待上菜。

    雖然多年未見，但一時竟不知道可說什么。

    陳鳳君想了想，問：“家里還好吧？”

    “還好，mama和爸爸還在村里辦了一座家具廠，現在家里的條件好了不少?！?/br>
    陳蘭君將家里的近況簡要說給她聽，陳鳳君聽了，連連點頭。

    “這樣，我也能稍稍放心些，只是可惜這幾年沒法陪在爸媽身邊?！标慀P君從手袋里拿出一個信封，輕輕放在陳蘭君面前。

    “這些算是家用，你帶回去吧?！?/br>
    不算薄的一個信封，光看厚度，就可知里邊裝的錢不會少。

    陳蘭君的目光在那信封上打了個圈，沒有立刻接。

    “雖然jiejie本意是給家用，但這筆錢能不能換個用途呢？”

    “什么意思?！标慀P君表情疑惑。

    陳蘭君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傾：“我想和你一起開家小工廠?！?/br>
    關于這件事，她思考了很久，倘若陳鳳君和她一起合作辦廠，會是件非常省心的事。

    陳鳳君現在已經拿到香江身份，從法律意義上講，就是香江人。倘若她愿意在內地和陳蘭君一起投資辦廠，那么這個身份就能帶來許多便利，無論是稅收還是策略，都會比她自己去建立一個廠子要方便的多。若是自己單獨搞，一不留神，在改革的動蕩中被蓋上一個投機倒把的帽子，少不得要唱一出“鐵窗淚”。

    但倘若有陳鳳君的加入，有了一層天然的身份屏障，就不會出現這種事。

    陳蘭君滿是期望的盯著陳鳳君：“jiejie，我們合作一起辦個廠，好不好？”

    “什么？什么……廠??？”

    在陳蘭君熱切的目光里，陳鳳君有些結結巴巴地問。

    陳蘭君指了指她手腕上的手表：“小電子廠，我想自己組裝電子表來賣?！?/br>
    70年代，伴隨著集成電路的發展，電子手表紅極一時。香江在這一時期，是重要的電子表生產中心。

    與內地現在普遍銷售的上百元的機械手表不同，廣泛量產之后的廉價電子表有著十足的價格優勢。陳蘭君第一次進廠打工，就是組裝電子手表。

    當時她瞧見那么多手表，有些羨慕地和帶她的師傅說：“這表要一百來塊吧？等我工作幾個月，有了工資，也要買一塊?！?/br>
    師傅就笑，拿起一塊電子表說：“這個，只要十蚊錢一塊?！?/br>
    如此大的價格差距，能震撼住當時陳蘭君，就能震撼住現在內地的廣大顧客。

    這幾天陳蘭君問遍了，現在，這里還沒有一家專門賣電子手表的。

    很好，這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非她莫屬。

    然而，陳鳳君的反應卻稍稍在她意料之外。

    陳鳳君摸了摸鼻子，有些局促地說：“辦廠啊……可是現在內地的情況也不太穩定吧，風險很高呢?！?/br>
    “而且香江人辦廠，手續一定很多，我們在這里也沒什么根基，人家要卡你，你也沒辦法，那錢什么的都打水漂了?！?/br>
    “對于電子表，我也不太熟悉?！?/br>
    ……

    她一連串說了幾個不適宜辦廠的理由，仍想著還能說些什么。

    好在一道炒河粉拯救了想不出什么理由的陳鳳君，服務員將一盤香噴噴雞蛋瘦rou炒河粉往桌上一放：“上菜了?！?/br>
    陳鳳君松了口氣，抓起筷子，催促道：“來，趁熱吃?！?/br>
    靜了片刻，陳蘭君拿起筷子，沉默地吃起來。

    jiejie的態度出乎她意料之外，原本以為胸有成竹的事，忽然一下子沒了下文。

    方才那一大堆理由，陳蘭君聽了，覺得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jiejie是有她自己的顧慮?？伤徽f，陳蘭君也不方便主動問。

    雖然是親姐妹，但橫隔在兩人之間，沒有接觸的那些年，到底編織成了一堵無形的屏障。

    氣氛一時之間變得很尷尬。

    又上了幾道菜，陳鳳君埋頭吃，不肯看陳蘭君的目光。

    寂然飯畢。陳鳳君放下筷子：“過些天你該回去了吧?！?/br>
    “嗯?！?/br>
    “替我向爸媽、小妹問好?！?/br>
    “放心，我會的?！?/br>
    “等有空閑，我一定回家看看他們?！?/br>
    “好?！?/br>
    陳鳳君想解釋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良久，她默默地將裝錢的信封向陳蘭君那邊一推：“你多保重?！?/br>
    陳蘭君一直將她送到火車站。

    分別的時候，陳鳳君揮一揮手，轉身欲走。

    陳蘭君輕輕喚她：“jiejie，辦廠的事還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錢和手續的事，可以都由我來解決。我只是……只是你是我最相信的人，請你好好考慮，就當是我的一個小小請求，好嗎？”

    陳鳳君遲疑著點了點頭。

    第42章

    從關口向南, 一直往前，山色與海岸之間逐漸見著長排的倉庫、小樓，再往后高樓大廈平地起, 像是驟然被拋入了另一個世界。

    鐵軌蜿蜒往前，叮叮車響著鈴, 停在一處站臺。

    陳鳳君下車，沿著水泥馬路緩緩上坡。

    在一處當鋪前, 她駐足, 摸了摸頸上的珍珠項鏈，圓潤、光滑、大小很勻稱，依舊是當年她初次收到這串珍珠項鏈時的手感。

    幾年幾十年的光陰，對于珍珠而言, 還太短, 可對于人而言，卻是滄海桑田。

    陳鳳君默默將珍珠項鏈摘下, 進了當鋪。

    “老板，我來還東西?！?/br>
    “來了，放這里吧?！?/br>
    當鋪伙計將珍珠項鏈收回, 檢查一番, 確認無誤后，收下陳鳳君給的租錢，閑聊幾句：“陳小姐返大陸見到親人了？”

    “見到了?！?/br>
    陳鳳君想起所見的意氣風發的二妹陳蘭君, 靨上不自覺就帶了笑。

    “我二妹可優秀了，比我想象中的更優秀, 她還說要開廠子呢?！?/br>
    “真好, ”當鋪伙計笑著說，“姐妹齊心, 其利斷金。我看再過些時候，陳小姐的珍珠項鏈就可買回去重歸舊主了?！?/br>
    “多謝，借你吉言?！?/br>
    陳鳳君笑一笑，心里卻是一陣苦澀，當初這珍珠項鏈，填的是死當，哪里那么容易拿回來呢。

    她回了趟住處，一間小小的副房，一個上下鋪、一個不方便轉身的浴室，一張既是廚房又是餐桌又是書桌的小小方桌，以及許多雞零狗碎的雜物。

    將身上的高級時裝脫下，她仔細疊好，換上自己的舊衣裳，像是過了午夜時分的灰姑娘一般出了門，路過洗衣房時，猶豫了一瞬，理應是要干洗了再給人還去，但看了看門口立著的洗衣價格牌，陳鳳君還是走開了。

    沒辦反，人窮，有時候就沒辦法講究。

    向街市走去。推開一家小小茶餐廳的門，是她打工的地方。將裝衣服的袋子放回柜臺后，她向老板娘道謝：“多謝老板娘幫襯?！?/br>
    老板娘正忙，叮囑她說：“放下就好，去搭把手，那位客人要魚丸粗面?！?/br>
    “好，就去?！?/br>
    陳鳳君挽起衣袖，立刻忙碌起來。

    將最后一個客人點的金牌三寶，即魚rou燒麥腸粉魚丸做好端上。陳鳳君終于可以喘一口氣。等收攤，打掃完衛生，看了看店里掛著的時鐘。糟糕，已經晚了。

    她一路狂奔。

    “不好意思，mama來遲了?！?/br>
    門內，小女孩正在低頭玩拼圖，抬起頭，那雙滿是異國風情的淡褐色眼珠里躍動著小小的驚喜：“mama——”

    幼兒園的老板一臉不快：“每次都是你最晚到?！?/br>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br>
    陳鳳君弓著腰，熟練地道歉，然后牽著女兒的手回家。

    燈熄滅，她睜著眼，給女兒打蒲扇，疲憊地唱著歌哄女兒睡覺。

    “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訓落床……”

    “五谷豐收堆滿倉，老老嫩嫩喜洋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