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旅客倒是見怪不怪的拖下鞋子，拎在手里，施施然涉水而去，淌過火車站前這一片洼地。

    “欸，倒是可以學一下?！壁w宏彎腰就要拖鞋。

    陳蘭君很想說光腳在水里走，萬一踩到尖銳的東西劃破腳怎么辦？轉念一想，哦，現在是鞋比人腳貴重的年代。

    她也只好從重地脫下鞋子，將東西舉著，艱難地從水里過去。

    走了十來分鐘，水漸漸無了。

    旁邊停著兩三兩單車，坐在單車上的男的猛按鈴，“靚女靚仔去哪里？坐單車嗎？”

    要不說怎么是特區呢，火車站外還有專門的單車仔圍著。

    陳蘭君報了地名，問：“我們兩個人，多少錢？”

    她說得話和當地的腔調不太一樣，那邊一聽就笑著說：“一塊一個人?！?/br>
    ……這宰客的手段也是一樣市場化。

    陳蘭君轉身喊趙宏就走：“火車票才幾塊錢，還一塊?！?/br>
    趙宏也覺得離譜：“你們也真敢喊，穗城的公交才一毛錢一張票?！?/br>
    “行行行，少點就少點?！?/br>
    一番討價還價，陳蘭君和趙宏各自坐在一輛單車的后座上，顛簸著前行。

    此時的鵬程市，還是一副縣城模樣，主城區鋪了幾條窄窄的水泥路，夾道的小樓最高不過四五層，大多是兩三層的平方，主體是紅磚，輔之以木料，連接不斷地往前延伸，稍稍安靜一點的路口，偶爾見著一只公雞慢悠悠走過。

    與其他縣城不同的是墻上的標語，一面路口的白墻，刷了鮮艷的紅底，上頭寫著：“調動一切因素，為把我國建設成為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而奮斗?！?/br>
    出了市中心，路就成了土路，幾場大雨過后，土路稀軟，自行車一過，壓出一行很深的軌跡，免不了有些泥地濺到小腿上。

    陳蘭君不免有些感慨。

    這樣青澀的鵬程市，連她也是第一回 見。

    第38章

    “這特區啊, 名頭響，看著跟你們縣差別不大。誒誒誒……穩當一點！”

    被自行車顛了一下的趙宏喊起來，載他的那個單車仔說：“這邊看著是沒什么, 你是沒去佘口，人家炸山填海呢！那才是變化大?！?/br>
    “真炸山填海了？”

    “當然是真的, 泥巴都濺得好高，跟地震一樣。前幾個月的事, 你們來晚了, 沒看上熱鬧?！?/br>
    陳蘭君兩手抓緊車后座，說：“表哥，你也別小看這里，變化總要一點一點來, 這是個大有可為的地方?！?/br>
    載她的那個單車仔笑了一聲：“你這話倒是和我以前載過的香江佬說得一樣?！?/br>
    “你還載過香江來的人呢？”陳蘭君問。

    “嗯, 也是這么顛過來的?！?/br>
    一路顛簸，骨頭都快要散架了, 終于到了地方。

    付了車錢，陳蘭君與趙宏沿著田埂往里走。

    遠遠瞧見一個人在地里種田，陳蘭君凝神一看, 這農民竟然還穿著花襯衫、一頭長發在風中飛舞——這年代的人還沒有經受脫發的煩惱, 有一個算一個頭發跟用了霸王防脫洗發水一樣茂密，猛一看活脫脫一個古惑仔，應該在香江街頭打架的那種, 此時此刻卻赤著腳、挽著褲腿在水田里干活，挺有喜感的。

    趙宏也瞧見了, 奇道：“這什么衣服啊, 花里胡哨的?！?/br>
    在現在內地的國營制衣廠，是不會做這種樣式的衣服的。

    陳蘭君猜測：“估計是香江那邊傳過來的二手衣服?！?/br>
    生人進村, 竄出一只大黃狗，“汪汪”直叫。

    叫聲驚動了地里那古惑仔農民，他抬起頭，小眼睛里滿是警惕：“喂，你們倆干什么的！”

    陳蘭君朝他笑笑：“這里是南風村，我找人?！?/br>
    “找誰？”

    “我同學，叫阿晶，蘇阿晶！她姑姑是嫁到這村里的?！?/br>
    古惑仔農民踩著泥，一腳深一腳淺走過來：“哦，你就是阿晶姐說的那個朋友，我是他表弟?！?/br>
    “這么巧，我是陳蘭君，他是我哥趙宏，怎么稱呼？”

    “都叫我阿山，兄弟拉一把?！?/br>
    趙宏把阿山拉上田?。骸澳氵@衣服從哪里弄的？”

    阿山一邊拍身上的泥巴，一邊說：“趕集買的，很便宜。走，我帶你們回家去?！?/br>
    阿山在前面領路，一間紅磚房前，幾只雞在啄米，一個盤了頭發的婦人端著一個大竹簸籮，正“嘍嘍嘍”的喂雞。

    “阿媽，阿晶的朋友來了?！?/br>
    蘇姑姑抬頭，微笑著說：“進屋坐吧，奶奶在屋里了?！?/br>
    阿晶奶奶見了陳蘭君，異常高興，拉著她的手不肯放：“好孩子，你來了?！?/br>
    老人家養了幾個月，曬黑了點，但精神也好些，一看就知道被照顧的很好。

    蘇姑姑提著水壺進來，往搪瓷杯里倒水。

    陳蘭君左右看了看，沒瞧見阿晶，問：“謝謝，阿晶呢？”

    “她出去做事了，再等會就回來?！?/br>
    簡單招呼兩句，蘇姑姑轉頭同阿山說：“你去鄰居家，借張竹床來，給這小哥睡?！?/br>
    她略有歉意的說：“不好意思，房子小，要委屈你在堂屋睡一下?！?/br>
    “沒事沒事，是我們打擾了?！壁w宏忙說。

    “你們坐，阿山你陪一陪，我出去一下?！?/br>
    阿山也不是能聊的，只是很老實地陪坐在一邊，陳蘭君問什么他答什么。

    “阿晶去哪里了？”

    “她去佘口搬土了，現在那邊缺人手，干一天活就給一天錢?！?/br>
    正說著話，忽然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雞叫。

    這是要殺雞？

    陳蘭君站起來，說：“不是要殺□□？別呀，我們倆來不用這樣的?！?/br>
    說著就要往外走。

    一直坐著的阿晶奶奶拽著她手不肯放：“你是貴客，理應的?！?/br>
    陳蘭君還想攔，卻聽見雞叫聲戛然而止，看來是沒法刀下留雞了。

    到天黑時，阿晶回來了，她是跟著一個穿工裝的中年男人進來的，阿山喊了一聲“爸”，應該是蘇姑父。

    阿晶一張小臉黑了一個度，瞧見陳蘭君，驚喜地笑開了花：“蘭姐，你終于來了！姑爹，這就是我說的陳蘭君?！?/br>
    “原來是我們家的小恩人來了，來，請上座?！?/br>
    “這，言重了?！?/br>
    “應該的，”蘇姑父堅持著拉開椅子，請陳蘭君坐，“要不是你幫忙，奶奶現在不會這樣好，來，坐?！?/br>
    盛情難卻，陳蘭君只得坐下了。

    菜比較簡單，炒白菜、蒸雞蛋，唯一一道葷菜是清燉雞。

    “來嘗嘗，我們這里的三黃雞，味道特別好?！碧K姑姑不由分說夾了一只雞腿放到陳蘭君碗里，另一只雞腿給了趙宏。

    所謂三黃雞，是指羽毛、喙、爪子都是黃色的雞，是這里的特產。

    陳蘭君咬了一口雞rou，不柴不干，滑嫩噴香，就是這樣簡單的清蒸，滋味也是沒話說的。

    “真好吃?！彼澋?，“一嘗就知道蘇姑姑是用心養的?！?/br>
    “哈哈，是，我這半年就伺候這三黃雞了，拿到縣里去賣，隨便都能賣完呢?！碧K姑姑開心地又勺了一勺子雞湯，“來，這雞湯清甜的，用來泡飯也好吃?！?/br>
    吃過飯后，拿了板凳蒲扇在屋檐下乘涼。

    阿晶悄悄將這里的情況講了一遍。

    原來自從新政策實行以來，蘇姑父被選中去佘口當小工，蘇姑姑則自己養雞，家里的情況一點點改善，這才有底氣將阿晶奶奶和阿晶接過來住。

    “我姑爹一個月除了工資，前兩月還開了獎金了，四分錢一車?！卑⒕дf，“這獎金一來，大家可高興了，事情也做得快，一些零碎活甚至跟不上處理，我就厚著臉皮過去幫做事，一天結一天工資?！?/br>
    “還發獎金呢?！标愄m君揚了揚眉。她曾經在家里，向鄭梅建議過以發獎金的形式使村辦家具廠的工人收入平均些。雖然鄭梅當下答應了，但后來遭到了許多反對意見，說“從來沒聽說過集體企業有規矩”，最后就不了了之，還是老樣子。

    這特區敢直接發獎金，也是“敢為天下先”了，只希望不要有什么波折才好。

    陳蘭君問阿晶：“去那邊做事，一定累吧？”

    “累是有點累，但我也不好意思在家吃白飯?！卑⒕@了口氣，將小板凳貼近陳蘭君挪了挪，“蘭姐你教我的計劃，我也試了。村里的干部我找了，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人家答應要是有愿意投資的，可以。但是村里是不會拿錢出來的?！?/br>
    何止呢，這個本來窮的很平均的村子，還對阿晶冷嘲熱諷：“你姑姑不是養雞賺了錢嗎？找她出錢就好了?！?/br>
    除了這邊的不很配合，另一樁難題是，阿晶根本找不到愿意投資的香江人。

    “我是托人打聽了，都說我們這里離關口遠了些，不太方便，說著說著就沒下文了?！?/br>
    陳蘭君聽了，點點頭，這事確實是有點難度。

    她想了想，說：“這事再說吧，我這次來，有三個目的，一是看看你，二是看看有沒有什么機會，再有……我想看看我jiejie。她以前逃到香江去了?！?/br>
    阿晶很了然地點了點頭：“啊，是這樣。我之前到處找人，應該能幫忙問一問，明天天亮我就帶你去?！?/br>
    “你明天不還要去做事嗎？雖說是臨時工，但最好和人打個招呼，有始有終嘛?！标愄m君說。

    “按理是這樣，”阿晶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蘭姐的事比較重要，所以我想優先一點，實在不行，求我姑爹去說一說也行?！?/br>
    “沒事?！标愄m君笑起來，“正好，我也想看看，這炸山填海出來的工業區，是什么樣子?！?/br>
    第3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