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高考——干杯——”

    “干杯！”

    幾支橙色玻璃汽水碰撞在一起，很有夏天的感覺。

    陳蘭君騎車騎得急，猛灌了兩口汽水，涼氣壓過暑氣，整個人都很暢快。

    劉黎笑著問：“考得怎么樣？”

    “還行?！?/br>
    “我剛才和曹紅藥對答案呢，數學最后一題你是什么答案來著？”

    “誒誒誒，我不對答案的?！?/br>
    陳蘭君故意堵著兩只耳朵，以表達自己的態度。

    “你這人……”

    “行啦，”曹紅藥笑著說，“那就不對，反正蘭姐肯定沒問題。你是填的明德大學嗎？”

    “對！”陳蘭君點點頭。

    劉黎勾住她的肩膀，大笑道：“行啊，我倆肯定繼續大學同學沒跑了。你和小年就去北方吧?！?/br>
    “燕京是北方，我填的滬城怎么也成北方了？”小年反駁說。

    “無所謂啦，嶺南往上都是北方?！?/br>
    大家一邊談天，一邊吃菜喝汽水，走出國營飯店時已是漫天霞光。迎面有暖暖的晚風吹來，劉黎被這風提醒，說：“對了，前些天我又聽了一首好歌，正合此情此景，我唱給你們聽?！?/br>
    她清了清嗓子，唱到“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1980年最紅的一首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陳蘭君也開口唱：“美妙的春光屬于誰？屬于我屬于你，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br>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

    偉大的祖國

    該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

    啊親愛的朋友們

    愿我們自豪的舉起杯

    挺胸膛笑揚眉

    光榮屬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

    八十年后的新一輩在宿舍睡了最后一晚，各自奔東西。

    陳蘭君踩著自行車，悠悠然然往家的方向。天氣很好，云飄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一路都有知了在叫。

    “媽，我回來了！”

    她話音剛落，在門口守了許久的鄭梅探了個腦袋出來，看了看。確認陳蘭君臉帶笑意，而不是去年這時候的一臉陰沉，鄭梅抿了抿唇，說：“回來了就行，老陳，把井里的西瓜拉上來?！?/br>
    井里吊了一整夜的綠皮西瓜，拉上來，用刀一剖，西瓜的清香與涼意撲面而來。

    陳志生揀西瓜中間最紅的部分切了一塊，遞給陳蘭君。

    陳蘭君捧著瓜，咬了一大口，看看左右：“小妹呢？”

    “還沒放假呢，她學校不是考場，還要一個禮拜才暑假?！?/br>
    鄭梅拿了把大蒲扇，一臉驕傲地看著自己的二女兒：“怎么樣，考得還行？”

    “不錯?！?/br>
    鄭梅就笑：“你這丫頭說不錯，那一定是很好了?！?/br>
    “總是有學校念的?！?/br>
    “那就好，你也可以歇歇?！?/br>
    晚飯極其豐盛，陳蘭君往桌前一坐，都有些驚著了。一條清蒸魚、一碗粉蒸rou，一份荷葉雞，還有一盆蓮藕排骨湯外加炒青菜。

    “哇，伙食這么好?！?/br>
    “雙喜臨門，當然好啦?！标愔旧贿叺固鹁?，一邊笑著說。

    “我高考結束算是一喜，還有一喜呢？”陳蘭君問。

    陳志生指著鄭梅說：“喏，本村的村長就坐在你面前?！?/br>
    鄭梅“嘖”了一聲，難得有些扭捏：“誒呀，說得跟什么樣的?！?/br>
    陳蘭君笑著去抱她：“好哦，我現在是村長的女兒，哈哈?！?/br>
    “什么呀，”鄭梅笑著說，“反正有一樣好處，你可以不用擔心家里了?！?/br>
    鄭梅握握她的手：“這些天你忙著復習，都沒休息好！現在好了，舒舒服服在家里睡上半個月，等通知書下來，媽給你擺酒?！?/br>
    陳蘭君但笑不語，去拿了米酒來，說：“來，mama、爸爸，我敬你們?！?/br>
    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陳蘭君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打算歇兩天，到鵬程市去，看看之前和你們說過的那個朋友阿晶?！?/br>
    陳志生皺一皺眉：“二妹，現在不需要你再努力掙錢了，爸爸mama給你準備了的?！?/br>
    “倒也不只是為了掙錢，”陳蘭君說，“我也想去那里看看?！?/br>
    “你還要等放榜呢?！?/br>
    “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就是守著也無用?！?/br>
    陳志生沒什么話好講，只去看老婆。

    鄭梅擰著眉毛，思考了片刻。

    二妹是她生的，她心里清楚，這就是一只關不住的鳥。雖然表面上十分隨和，但倘若她真的下定了決心，是一定會排除萬難做事的。上一次也是，她試圖把人鎖住，結果二妹還是跑了，跑得還挺利索。

    她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害怕這丫頭出點什么事，立刻跑到縣里，給沈牡丹拍電報。

    一直等到接收到沈牡丹“接到蘭，安”的回信，鄭梅才算睡了個安穩覺。

    要是不答應，鬼知道這小祖宗又會鬧出什么名堂。算了算了，這丫頭這么聰明、又這么機靈，真想去看看，那就去看看。

    想到這里，鄭梅點了點頭：“行，就當去那里旅游。只是要注意安全?！?/br>
    “這個當然，我打算叫上表哥陪我去?！标愄m君說。

    “那就好，也有個照應，”鄭梅說，“趙宏長那么高，往那一站能嚇住人，不錯的?！?/br>
    陳蘭君看爸媽的態度沒有特別反對，猶豫了片刻，還是開了口：“其實，除了阿晶，我去那里還想見一個人?！?/br>
    鄭梅和陳志生彼此對視一眼。

    然后，聽見他們的二女兒輕飄飄拋出一個重磅炸彈。

    “其實，大jiejie沒有死，對不對？”

    第36章

    很長一段時間內, 這個名字是全家的禁忌。

    可在此之前，陳家的大女兒陳鳳君，是全家的驕傲。

    這一家三個女兒, 模樣都不差，蘭君清麗、竹君嬌憨, 而鳳君的美則很大氣，睫毛既長又密, 在一雙大眼睛上投下陰影, 鵝蛋臉上時時有笑意。

    陳蘭君記得，小的時候，jiejie帶她出去，去前邊村頭曬谷場看電影。不用提前去, 也可以不帶小板凳, 散著一雙手慢悠悠走過去，一準遇上許多好心人, 小哥哥貢獻占好的前排的座位，奶奶笑著抓一把炒米或南瓜子，硬要塞到jiejie手里, 就是來湊熱鬧的一只大黃狗, 也會在人群里轉來轉去，最后臥在jiejie腳邊，尾巴輕輕掃過她的褲腿。

    可是任誰都有煩心事, 有一年，jiejie陪爸爸去公社糧站上交公糧, 很不湊巧遇上了一個干部家的兒子, 那人的年紀足足比jiejie大了有十歲，人也有她兩個寬, 竟然想要上門說親。

    jiejie一聽，變了臉色，原本就白皙的一張鵝蛋臉更白了。

    瞧見大女兒這般神色，鄭梅和陳志生當即就拒絕了，然而這一拒絕，就給家里無端多了許多麻煩事。去交公糧，工作人員掃了一眼陳志生，說：“沒看見我現在忙著呢？到那邊等去?！?/br>
    陳志生就等，一直從上午等到日色變為橙紅，工作人員才懶懶出來，說：“下班了，明天再來?！?/br>
    兩擔這樣重的糧食，在鄉間小路上挑來挑去難道好玩嗎？陳志生只好在外頭隨便找了個地方歇一夜，第二天早早地就過來。

    “又是你，等等吧，上面忽然有事要處理?！?/br>
    漫長的等待之后，終于輪到了陳志生。

    工作人員隨意翻了翻，說：“你這米質量不好，有大半是不算數的?！?/br>
    “怎么會呢？”陳志生急了，“我這空谷殼都沒有多少，絕對符合標準的?！?/br>
    那人一句話給頂了回去：“標準是你說了算？”

    這樣的事，不僅發生了一次，甚至大隊里莫名其妙就要翻舊賬，把陳志生地主家兒子的事拿出來，訓斥了兩回，要陳志生和鄭梅額外去做清淤的工作，好好改造改造思想。

    jiejie都快要哭了：“實在不行，我……”

    鄭梅攔著她的嘴，目光很堅定：“不可以?！?/br>
    外頭下著大雨，天陰沉沉的，即使是白日，也如同夜一般的黑，鄭梅和陳志生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著鋤頭、簸箕就出了門。

    小陳蘭君目送爸媽走進針織一般的雨幕，轉過頭，瞧見jiejie俯在床邊哭，眼淚落下來，打濕了她瑩白如玉的手。

    后來，jiejie就不見了。

    聽說是出去探親，路上不小心掉到水里，沒人。那年月一條河總能淹死幾個人，因此聽了這消息，大家不過感嘆一回，說“紅顏命薄”。

    陳蘭君原本也以為jiejie沒了，她心里把這賬算在那干部的兒子頭上，發誓要好好讀書、以后有本事了找他報仇?？墒钱斔细咧械臅r候，那人素來身體不好，生了場病，沒救過來，竟然死了。這讓陳蘭君很不痛快了幾天，一時恨他死晚了，應該趕在jiejie離開前死，一時又恨他死早了，她還沒能親手報仇呢！

    重生一回，她懂了許多，譬如jiejie真正的去向。

    陳蘭君望著眼前一臉驚愕的鄭梅和陳志生，說：“其實當年大jiejie不是死了，她是逃到香江去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