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其七】
情劫,有緣人。 此話一出,苻黎迅速提煉信息,敏銳意識其中尚存希望,于是抹干眼淚破涕為笑,再三感恩拜謝。 旁側的翳鳥反而陷入沉默,目睹紅毛狐貍蹦蹦跳跳躍下山峰之后,這才伸出羽翅,往那榕樹精身上輕輕拍了過去,只嘆道:“笨狐貍,還當這是一件美事呢?!?/br> 天地生有五族,蠃鱗毛羽昆,人為蠃蟲之長,貪嗔癡慢疑,怨恨惱怒煩,欲念深重,沉淪苦海。是以修仙之人為求渡劫飛升,行事往往偏激,不擇手段,尤其似恒淵真人這類的,距離得道不過半步之遙,善惡抉擇俱在一念間。 且不論近來流行一股殺妻殺夫以求證道的歪風邪氣,即便她作風正派,然而自古人妖殊途,又如何能夠瞧上一只道行淺薄的狐貍。 縱然有幸得她青眼,待到一朝開悟,定會將這小妖棄如敝履。 榕樹精將情劫一事和盤托出,一來有所寬慰,二來提前做個警醒,以防哪日小狐貍墮入情網又被一腳踢開,懵懵懂懂還搞不清發生什么事情。 “傻子,成為旁人修行路上的基石,又有什么趣兒呢?”翳鳥振翅而起,飛掠云霄盡頭。 可惜,苻黎未能領會其中深意,他縱身奔走林野,只覺前所未有的快活愉悅,湖光水色復歸清明,無數鮮花匯成一道燦爛山路,指引自己奔向人間那座安謐小鎮。 狐生就是大起大落,但一切總歸朝向好的方向發展。 他如此想到,心中充溢希冀。 要是能成為她的有緣狐就好了。 綠水鎮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施展個縮地之術,不過半日功夫也就抵達了。只是他心中興奮,一路奔馳過去不曾停歇,到了目的地,難免疲累干渴。 正想去湖邊飲些水,誰知剛把腦袋探出蘆葦叢中,迎著波光一照,居然瞧見水中有個形容憔悴的瘦狐貍,毛發暗沉,邊緣覆著塵土,此刻沾上水跡,凝成一綹一綹的深黑顏色,看著灰撲撲臟兮兮的。 辨了半晌,苻黎終于恍然,這是自己的狼狽模樣。 不行,不能就這樣去見白姑娘。 人皆有愛美之心,狐亦不能例外,往日修行結束,閑暇時分他會精心打理毛發,一身赤紅鮮亮明麗,油光水滑,是他生平最為得意之處。 對于狐貍而言,一身漂亮皮毛決定了能否成功吸引異性,即便與白姑娘人妖有別,這個傳承了千百代的觀念依舊扎根骨髓,不容更改。 苻黎有些惶然不安,扎入清水洗凈遍身塵埃,糾結著是否應該化成人形,忽聽遠方傳來雜亂腳步,似有一批人往他的所在走來,于是連忙潛進蘆葦深處,暗中觀察。 那是一群漂女,捧著木盆皂角,三三兩兩成群結隊,來到湖邊漿洗衣物。中央簇擁一人,白衣翩躚勝雪,容色卓異不群,正是他心心念念許久的白姑娘,而她竟跟隨漂女步伐,挽起裙衫扎緊袖口,幫忙一道搓衣浣布。 水聲嘩啦,人聲嘈雜,她忙碌穿行于人群之中,擰干一件又一件的濕衣,將它們高高懸在天然的木樁支架上,任其迎風招展,在岸邊形成一道獨特的亮色風光。 趁著晾曬時光,難得偷閑,白姑娘開始清唱一首曲調,輕吟悠揚,只是字句發音晦澀,不似尋常水鄉地域的常用語言,歌聲拂過粼粼水面、拂過青萍浮梗、拂過蘆葦梢頭,輕輕飄飄地落進苻黎的毛絨耳朵里。 他聽得認真,看得更是專注,視野中央的女人們自發圍聚起來,紛紛好奇這首歌謠來歷。 “白姑娘,這曲子真別致,是哪里的歌呀?”有人問道。 “我也不知?!卑坠媚锫月該u頭,語氣平靜溫和,“是我的朋友時常哼唱這首歌曲,我從她那里學來的?!?/br> 說話之間,她仰頭望向天幕,道:“起風了?!?/br> 一語落,暖風驟起,吹皺平湖,懸掛半空的衣衫晃蕩起伏,將日光分隔零碎,在那白凈面龐留下一段影影綽綽的斑駁清暈,仿佛一尊抹了金粉的飛天像。 趁此良辰好景,女人們又開始梳洗篦頭,白姑娘替一名少女攏好頭發,又尋來幾根柔軟花枝,編制成環,妝飾在對方頭上,姿態倒很親近。 原來她也會給她們做花環啊…… 相隔甚遠,苻黎看不分明對方神情,心里酸澀異常,腦袋埋在水中,吐出幾個欣羨而幽怨的泡泡,漣漪由遠及近,緩緩擴散至了她的腳邊。 波瀾輕輕觸碰裙擺,她的眸光似乎掃向了葦草盡頭,只那輕輕一瞥,苻黎就慌張得徹底遁進水中——他還沒有準備好再度見面,無論是儀容亦或勇氣,唯有躲避起來,在朦朧水光中注視她的雙足踩過湖石,逐漸走向岸邊。 待到周遭浣衣聲歸于平靜,他才鬼鬼祟祟重新冒頭,人群已經散去大半,各自入鎮歸家。獨剩了白姑娘一人,照舊背起藥簍,走進一蓬蓬的野花叢中,孤身行往鏡山方向。 盡管近君情怯,苻黎到底不愿錯失這個難得的相逢良機,見她步伐一動,下意識想要跟隨而去。 前爪堪堪撥開身前蘆葦,卻聽她輕聲開口:“你這樣貿然出來,會驚嚇到他們的?!?/br> 所謂的他們,自然是指鎮邊往來的凡夫俗子,苻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還未化成人形,正要掐訣擬態,想了想,索性放棄這個念頭,轉而縮小身形,以本身的野獸姿態坦誠面對于她。 于是一頭小小紅狐靈巧躍進山道,渾身浸透湖水,失了光澤的蓬松毛發緊貼軀干,愈發透出瘦弱輪廓,大概模樣實在潦草,遠遠抖掉水漬以后,他便羞得低下頭顱,只拿濕噠噠的尾巴左右輕搖,小幅度彰顯激動心情。 白姑娘朝他走近兩步,苻黎愈發不敢動彈,干脆夾住尾巴規規矩矩伏在地面,前次劍氣遺留的威懾猶在,他實在畏懼那股森然冷意,可是心底又隱隱期待她能如同先前那般,允許他跟隨陪伴,即便彼此再不說話,也是好的。 然而落進耳畔的只有一聲嘆息。 苻黎的心沉了下去,耳朵隨之耷拉,以為對方會說些諸如「大好辰光,不去修行,反而貪戀塵俗」之類的訓誡話語,然而一陣背簍翻動的窸窣輕響結束以后,兩條新釣的肥美鮮魚竟被輕輕擱在了面前。 他不解其意,怔怔片刻,隨后仰頭望去,那道白影早已飄然遠走,遁入清風山崗的盡頭。 當晚回到洞府之后,苻黎一邊啃著魚,一邊暗自思忖這個舉動的深層含義。 莫非是把自己當落難的小妖怪投喂了?她在可憐自己? 苻黎眼珠子滴溜溜轉得飛快,沒有產生那種被人輕視的憋悶,反倒深感不賴,甚至莫名有些得意。 白姑娘人還怪好的咧,不僅沒有生氣,還愿意送魚給他吃。 嗯,或許、可能、大概她心里有我——說不準還真能成為那個有緣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