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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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時傿頷首道:“有勞?!?/br> 說罷轉過頭,昏暗的牢房內,裴逐坐在角落的草堆上,常穿的紫色官袍換成了囚衣,四肢皆被鎖鏈束縛,稍微一動便會發出聲音。 “懷遠?!?/br> 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裴逐肩膀一顫,手下意識按緊了膝蓋,良久才緩緩抬起頭,輕笑道:“時傿,你來了?!?/br> 作者有話說: 第182章 結局 時至今日, 物是人非,再感今懷昔也沒什么意義,季時傿自認為不是喜歡追念過去的人, 但此刻看著裴逐身著囚衣坐在暗沉狹窄的牢房里時,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裴次輔與韃靼人合謀想要讓她死在關外,這件事裴逐知道嗎?季時傿心中異常平靜,甚至有些啼笑皆非, 曾經同生共死的知己好友也會有一天對她橫刀相向,為了利益想要置她于死地。 倒是裴逐先開了口, 若無其事道:“怎么冷著個臉, 看到我這樣, 你心里應該很解氣吧?” 他叉開腿坐下,姿態散漫, “畢竟我設下埋伏想讓你死在西北, 前些時日也想殺了梁岸微?!?/br> “解氣?”季時傿尾音揚起, 譏笑道:“我只是不明白,從前的裴懷遠哪里去了,短短幾年,你究竟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裴逐雙手撐在膝蓋上,似乎在認真思考她的問題,半晌道:“啊……可能,我本來就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吧?!?/br> “我記得你剛開始入朝時, 那時你還只是一個說不上話的庶吉士,卻愿意為了求告無門的百姓奔忙, 甚至不惜被打壓, 難道那也是假的嗎?” 裴逐低著頭, 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就是假的,做戲而已,不這樣做我怎么冒頭?事實證明,我也確實換得了賢名,不是嗎?” 季時傿一時哽住,“那這幾年在我們面前,你也是做戲嗎?” “一直是,要是知道我真正是什么樣,你還會和我做朋友嗎?”裴逐抬起頭,陷在陰影中的一雙眼睛暗沉如潭,直直盯著她道:“時傿,你會嗎?” 季時傿不知道。 裴逐目光閃爍,下顎微微抖動,他深吸一口氣,故作輕松道:“時傿,我同你講個故事吧?!?/br> 說罷不等季時傿回答便自顧自續道:“我母親原本只是大夫人房里伺候的丫鬟,偶然一次被裴繼仁看上,后來就生了我?!?/br> “裴家在京中縱橫百年,根系龐大,我雖姓裴,但在家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小時候,我被裴玟當馬騎過,被當做下人一樣呼來喝去?!迸嶂鹇曇羝届o,好像只是在敘述一件與他毫無關系的事情,“那時我就發誓,將來我一定要出人頭地,我要將所有欺辱過我的人踩在腳下?!?/br> “裴家不愿意花精力培養我,我就自己離京求學,我去了泓崢書院,后來直到你來了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出身高貴之人都如裴玟他們一樣,原來我也會有朋友,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往上爬呀爬呀?!?/br> 裴逐笑了一聲,“可結果呢,你也看到了,我被趙友荃攔在巷子里,被他按著頭擦鞋的時候,我反抗不了,我只能退避我只能當做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因為沒有人會為我做主?!?/br> 季時傿靜靜聽他說完,忽然澀聲道:“所以……你害怕擔罪,在中州出現瘟疫的時候,燒死了流民所三百多人?!?/br> 裴逐的身形頓時僵住,嘴角抽動了幾下,短暫的驚慌過后又歸為死一般的平靜,“你都知道了?!?/br> “是,陛下抓住了蜀州的起義軍首領,那人一身燎泡傷痕,正是那三百余人里唯一逃出來的?!?/br> 裴逐嘆了一聲氣,“處心積慮,沒想到還是有一條漏網之魚啊?!?/br> 季時傿聲音拔高幾分,帶著怒意道:“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心中難道沒有一絲愧疚,竟只是覺得懊惱可惜嗎?” “不然呢?” 裴逐直視她,“你要我跪地求饒,痛哭流涕說我錯了嗎?” “或許我應該說,是他們死得其所,死在盧濟宗手里的人越多,才能顯得我越清正越賢德?!?/br> 季時傿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的登天云梯,是無辜之人的尸骨搭建而成,你走的每一步路后面都帶著血,裴懷遠,憑什么你的抱負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裴逐也吼道:“那我能怎么辦,我問你我能怎么辦!” 他倏地站起來,一把握住牢房的鐵柵欄,身上的鎖鏈“嘩嘩”作響,赤紅著眼道:“瘟疫要是鬧大了,你覺得盧濟宗會推誰出去頂罪,裴家根本不會為我撐腰,難道我就活該死嗎?!”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會明白我的處境,我根本別無選擇,中州之行,我不那么做死的就是我?!迸嶂痖L長地喘了一聲氣,艱難道:“你知道我母親怎么死的嗎?” 季時傿忽然愣住,她剛重生時裴逐還說他母親的生辰快到了,怎么才三年不到就…… 裴逐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苦笑道:“裴繼仁是權傾朝野的內閣次輔,我娘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她反抗不了,只能將我生下來,你說好不好笑,她生前,裴繼仁根本沒看過她幾眼,等我當了侍郎后,又覺得她丟人了?!?/br> “我以前……說實話,很恨她,為什么沒有一個高貴的身份,為什么害得我和她一樣低賤,懦弱卑怯,連字都不識得,護不住自己也護不住我,把我生下來做什么,像她一樣給別人洗腳嗎?” 裴逐漸漸冷靜下來,以前他對自己的母親都是避而不談,現在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淡淡道:“后來我才明白,她跟我一樣,別無選擇,沒有地位權勢,只能任人欺凌?!?/br> 季時傿神情復雜,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走到這一步,這世上的高低貴賤,人情冷暖我都看過了,我今年二十七歲,許多人活到四十七五十七也沒有走到我這個位置?!迸嶂鸸戳斯创?,笑得陰冷,“我告訴你,我才不會認錯,我也不會后悔,就算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走這么一條路?!?/br> “懷遠?!?/br> 季時傿忽然喊了他一聲,并未參雜什么憤懣斥責,裴逐聽到后卻莫名一顫,方才還激蕩張狂的氣勢瞬間頹塌。 她道:“我還是相信,從前的裴懷遠一定是真的,但是如果重來一次,我不會再想和你做朋友了?!?/br> 她不知道該怎么評價裴逐,也許他過去的遭遇確實可悲,但他錯了就是錯了,任何悲痛的經歷都不是可以為他開脫的理由。 季時傿只是覺得唏噓,究竟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裴逐目光晃動,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 季時傿說完這句話便轉過身,她沒有激憤地繼續與他理論,只是簡簡單單用一句話將他們二人之間多年的友情做了了斷,一瞬間,裴逐竟也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他是什么模樣。 原來他也曾勵志要做一個濟世愛民的國士,原來他也曾在紙上寫過: 雖千萬人,吾往矣。 裴逐松開手,季時傿走后牢房內靜得出奇,他甚至可以聽到老鼠在啃食稻草的聲音,肩膀上的箭傷只做過簡單的處理,不知道是不是發膿了,又疼又麻。 季時傿還是留了情啊,怎么不干脆一箭射死他。 他的喜歡,他的恨,在這一刻顯得極其可悲。 裴逐重新坐回角落,抱緊雙腿,低聲道:“我才不會認錯,我也不會后悔……” * 夏天的最后一段時間,趙嘉晏登基并改年號為熙和,新帝踐阼之初,大刀闊斧地收拾了前兩任皇帝遺留下的經年沉珂,火速收拾了裴黨余孽,將成元年間未曾來得及實行透徹的新政推廣至全國各地。 冤死的張振被翻了案,他的死也牽起了數個同樣法外用刑的案件,當初梁齊盛掌管司廷衛,酷虐殘暴,以至于產生了許多冤假錯案,后來一并重新審理,沒多久,熙和帝便下旨廢除了詔獄,并命張簡等人編修新律,統一法度。 叛黨主謀交由三司審查,曾受他們壓迫過的苦主紛紛進京,到最后竟牽扯出了一件成元二十五年的大案,上一任戶部尚書裴逐因一己之私縱火燒死了三百多人,除他之外還有數名相關官員,一個都沒有逃得過,全部被抓了回來。 耗時三月,這些人才被定下了罪,裴逐與他父親等等大小十幾名官員被判了斬首,另有一批人或流放嶺南或流放朔北等地,霜降一過就實行。 又過了幾個月,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天地間澄澈明凈,一切骯臟的東西都被洗去,待來年春來燕回,又是薰梅染柳,人間好時節。 季時傿裹著冬衣,手里提著一串鞭炮,李倓跟在她身后蹬著小短腿,一邊艱難地跨過高高的門檻,一邊咿呀叫道:“小舅母,你等等我!” 門口石獅子的耳朵上掛著兩只喜慶的小燈籠,季時傿吹開火折子,一點燃引線便捂著耳朵后退幾步,李倓也學她一樣跑開,引線燒到盡頭,鞭炮噼里啪啦地響起來,煙塵四起,雪花迸濺,李倓又蹦又跳道:“哦,過新年咯!” 梁齊因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過來的,輕聲笑道:“倓兒過來,舅舅給你壓祟錢?!?/br> 李倓眼睛一亮,連忙小跑上前接過,興奮道:“倓兒謝謝小舅舅!” 梁齊因頷了頷首,李倓便嘿嘿一笑,跑到門口一面看鞭炮一面搖頭晃腦地數錢。 周圍的幾戶人家像是要爭個高低一般,爆竹一個比一個放得響亮,熙和元年的除夕夜,天上流光溢彩,新帝解了坊市的宵禁,大街上游龍舞獅,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一片河清海晏。 季時傿放完了鞭炮,回頭看到一旁美滋滋數錢的李倓,湊到梁齊因面前伸手道:“梁大人,我的壓祟錢呢?” 梁齊因悶聲一笑,“你幾歲了?” “不大不小,六歲是也?!?/br> “那豈不是比李倓還要小一些?” 季時傿臉不紅心不跳道:“是呀,過了年就七歲了?!?/br> 梁齊因在她攤開的掌心上放了一枚銀錢,聲音里帶著笑意,“給,希望阿傿明年也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br> 季時傿伸手接過,撇撇嘴道:“好少哦?!?/br> “那你想要多少?我都給你?!?/br> “要……” 季時傿想了一下,抬頭笑道:“白頭偕老吧?!?/br> * 熙和二年,新帝下旨解除禁海令,同年,季時傿受封定寧侯,開通海上通商路。 熙和四年,梁齊因赴江淮流域推行賦稅改革,惠民利農,博施濟眾。 熙和九年,定寧侯季時傿護送國子監學生前往海外游學,同行者還有兩院精英,閣臣梁齊因帶著國書與西洋諸國定下互利友好條約。 至此,四海升平,千里同風。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