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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泊岸在線閱讀 - 泊岸 第143節

泊岸 第143節

    隆康帝目光顫了顫,欲言又止道:“興許只是個意外,裴次輔不必……”

    “陛下,妾好痛……”

    懷中的裴淑儀嬌嗔一聲,眼角帶淚,哭得像是一朵被雨淋濕的嬌花,打斷了隆康帝方才想要說的話。

    下一刻,那跪在地上的繡娘便突然仰頭聲嘶力竭道:“皇后娘娘與陛下少時結為夫妻,患難與共,然而陛下喜新厭舊,您懷中抱著美人時可還記得我們娘娘!”

    說罷長笑一聲,“娘娘,奴婢沒能殺了裴淑儀為您報仇,情愿以死謝罪,來世,奴婢再伺候您!”

    話音落下,繡娘的眼神驟然變得兇狠,她緊盯著主位的方向,忽然猛地沖上前,額頭重重撞向桌角,當場血流如瀑。

    暖閣內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離得近的妃嬪嚇得抱緊頭,聲泣不止,席上的官員女眷竊竊私語,隆康帝整個人僵硬如石,還未來得及開口,又聽得裴次輔厲聲道:

    “jian人是誰已經自己跳出來了!”

    隆康帝推開裴淑儀,從位上站起,“一個繡娘所言,豈能盡信!”

    裴次輔攏袖望向他,目光平靜,“陛下,難道有誰會寧愿舍棄自己的性命也要陷害別人嗎?”

    隆康帝脖子一梗,“茲事體大,皇后是什么人,豈是……”

    “陛下!”

    話還沒說完,便有人打斷他,裴次輔一個眼神示意,接二連三地有人站出來道:“那繡娘是李氏余孽,李茹本就是罪臣之后,生性善妒,傷害淑儀,這樣的人實在是不配為天下女子表率啊?!?/br>
    “住口!”

    隆康帝勃然大怒,伸手指向說話的大臣道:“你知道你嘴里在說什么嗎?來人,將這大不敬的狗東西拖出去杖斃!”

    怎知他剛說完,便又有一群官員跪下來齊聲道:“懇請陛下廢后!”

    “你、你們……”

    隆康帝手臂抖動,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要喘不過氣,暖閣里炭火燒得那么旺,他卻心生惡寒,這就是他企圖反抗裴家的代價,這就是他的臣子,這就是他的報應。

    “陛下……”

    裴淑儀捂住心口,泫然欲泣,“您要為妾做主啊,妾傷口好疼,陛下……”

    季時傿坐在原位,冷眼看著面前這場鬧劇,裴家是沖著皇后之位去的,李茹能活到現在都是奇跡,今日隆康帝不下旨廢后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諸位,容在下說一句?!?/br>
    季時傿漫不經心地開口道:“三司查案還講究人證物證俱全,如今一個繡娘語焉不詳的幾句話,你們就想直接給一國之母定罪?是不是有點太草率了?”

    裴家權傾朝野,不用他們開口自然有人幫著說話,戶部的一名官員便道:“繡娘是人證嗎?那根傷害淑儀娘娘的針就是物證!何缺之有?”

    “是嗎?”季時傿似笑非笑,“難怪大人身居戶部多年都沒什么建樹,原來您擅長的是判案???嘖,那真是屈才了?!?/br>
    對面的官員頓時梗住,臉紅脖子粗,罵也罵不出來。

    她既然開了口,兩院清流也適時冒出頭,申行甫是吵架的行家,當即把矛頭對準了其他方向,“將才你們誰說那繡娘是李氏余孽,還直呼皇后姓名,我看你是老壽星上吊,嫌死得太慢了!你們可別忘了,咱們陛下的母親也姓李!”

    說這句話的官員當即臉色一白,跪倒在地,姓李的是余孽,那身體里流著李家血的隆康帝又是什么?

    申行甫譏笑道:“這才是真的人證物證俱在?!?/br>
    裴次輔咬緊牙,怒喝道:“申廣白,你不要顛倒黑白!”

    眼見態勢愈演愈烈,隆康帝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裴黨步步緊逼,兩院也不肯退步,驀地,暖閣外有內侍道:“陛下,坤寧宮傳話說,皇后娘娘承認是她心有不甘,傷害裴淑儀,讓大人們不必再爭論了,娘娘愿交出鳳印,自請搬出坤寧宮?!?/br>
    暖閣內的爭吵聲霎時止住,眾人面面相覷,隆康帝張開嘴,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堂下裴次輔大笑,“果然,諸位都看到了,真相是什么,不用老臣再復述一遍了吧!”

    先前叫囂的官員們繼續道:“請陛下下旨廢后!”

    隆康帝跌坐回席位,臉上血色瞬間褪了個干凈。

    作者有話說:

    第172章 哀愴

    奢華盛大的生辰宴, 以百官命婦向裴淑儀行禮賀壽為始,以隆康帝下旨廢除李茹后位為終。

    冗長的宮道上,一盞燈也沒有, 唯余月光薄輝,隆康帝的身形被拉得很長很長,兩側朱紅的墻壁上映著他的影子,他跑得太快了, 宮人內侍根本追不上。

    李茹搬出坤寧宮,住到了皇宮最冷清的西南角, 那里陰寒潮濕, 不適合她這種身患咳疾, 體質虛弱的人長久居住,她來這里, 是抱了必死的心。

    隆康帝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過, 連頭上的玉冠都摔落在地, 他散著頭發,狼狽不堪,一下又一下重重敲著宮門,陳舊的門板上滿是木屑灰塵,隆康帝掌心被劃開,血沾濕衣袖,嘴里哭喊道:“阿茹, 你見見我啊——”

    昏暗的大殿內,李茹背對著宮門, 身側放著她給隆康帝做的新衣服, 她垂下頭, 兩手死死按住雙耳, 淚流滿面,身旁的女使聽到殿外的撞門聲,也忍不住泣道:“娘娘,陛下來了?!?/br>
    李茹置若未聞,空洞的雙目盯著地面上投下的幽幽月光,敲門聲越來越大,隆康帝先是敲,后來則側著身體往前撞,寂靜漆黑的西南所上空回蕩著一聲又一聲的鈍響,隆康帝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透過緊閉的宮門傳了進來。

    他每一下都用盡全力,撞得高聳的宮墻都嗡鳴不止,李茹閉緊雙眼想要忽略門外的聲音,可是眼睛閉上,聽覺就更加敏銳,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小了,隆康帝嗓音沙啞,還在一遍遍喊著她的名字。

    “娘娘!”

    宮門封鎖,上面滿是隆康帝留下來的血手印,他無力地滑倒在地,身體蜷曲,絕望道:“阿茹,你見見我……”

    倏地,一門之隔外響起女人細弱的哽咽聲,“陛下?!?/br>
    隆康帝眼前一亮,半個身體撞得沒了知覺,他匍匐向前,將臉緊貼上冰涼的宮門,喜極而泣,“阿茹,你來了,你開門,讓我見見你好不好……”

    李茹背對著他,拼命忍住淚,“陛下,您回去吧?!?/br>
    “我不要,我不要……”隆康帝連連搖頭,透著大門的縫隙艱難地張望著里面的身影,“我不想當皇帝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

    偏僻的封地雖然什么也沒有,沒有尊貴的太子,也沒有太子妃,但那一年卻是他人生最自由最舒心的時候,如果父皇沒有將他召回京,如果他沒有被架上這個皇位,是不是就不會淪為如今這個境地。

    “陛下,您在說什么傻話,這里就是您的家啊?!?/br>
    “這不是?!甭】档蹮o助地流著淚,衣襟被打濕,繡著五爪金龍的明黃色華服沾上臟污,“回封地,只有我們兩個,我不當這個皇帝了,我去和裴次輔說,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和你回家?!?/br>
    李茹背對著他,甚至不敢低頭看那條縫隙,她怕一旦她和趙嘉鐸對視,就會忍不住打開門,沒用的,她主動讓出皇后之位,就是不想讓他為難,這個皇位隆康帝坐得很難,她給了裴家想要的東西,也清晰地明白這輩子他們都回不了家了。

    尋隆康帝的內侍宮人已經找到西南所,晃動的燈光越來越近,隆康帝往角落瑟縮,整個人驚懼到極點,“阿茹,我求求你,你開門,你不要丟下我……”

    “陛下!”

    提著燈籠的內侍跑上前,隆康帝的哭聲越來越大,他不停地撞著門,血淋淋的雙手緊按著縫隙不肯松手,幾個內侍從身后抱住他的腰往后拖,“陛下,夜深了,這不是您該來的地方,淑儀娘娘還在等您,您跟奴才們回去吧!”

    “我不要,放開我!阿茹,你開門,你跟我走,我們回家——”

    隆康帝的身體被抬起,手還死死地扒著宮門,他的指甲翻開,血rou模糊都不肯松手,內侍沒有辦法,只能再喊了幾個人上前,硬是拖著隆康帝的身體往宮道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李茹猛地回過頭,病弱消瘦的女人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扯下沉重的門閂,宮人連忙摁住她,李茹掙扎著往外爬,“陛下!陛……鐸郎,放開我,我求求你們,讓我見見他!”

    尋著隆康帝而來的內侍滿面愁容,女人的嘶叫聲悲愴哀絕,他有些不忍地別過頭,艱澀道:“娘娘,您是個聰明人,事到如今,難道您還不明白,您的存在,只會讓陛下為難嗎?”

    “今夜鬧成這樣,您叫陛下的威嚴放在哪兒,您讓他以后怎么辦?”

    “壽宴上陛下被逼成什么樣,您不是不知道啊?!?/br>
    李茹愣住,哭嚎聲戛然而止。

    她活著,裴家不會安心,隆康帝只會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夾在中間受盡逼迫。

    李茹忽然松了力,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內侍說的話,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跑回殿內捧著那件新衣服出來,“公公,求您,將這個給陛下?!?/br>
    內侍為難道:“娘娘……”

    李茹抽了一聲氣,渾身發冷,只不過說了幾句話便咳嗽不停,苦笑著閉上眼,“一個時辰后,煩請公公帶人……來抬我的尸體?!?/br>
    內侍一驚,顫抖著接過那件衣服,跪下磕了一個頭,“奴才,送……娘娘?!?/br>
    ————

    燈火通明的養心殿,隆康帝跪在地上,低聲下氣地懇求道:“我會聽話,我以后聽你們的話,我再也不會和你們做對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求求你們,不要傷害阿茹,讓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求你們!”

    裴次輔一動不動,任他拉扯自己的衣擺,“陛下,如果您早有這樣的覺悟,事情怎會鬧成這樣?!?/br>
    他蹲下身,“老臣給過您不止一次機會,可您呢,先是幫他們發行票引,之后又依兩院的意思將禮部尚書革職。陛下您是不是忘了,這個皇位是誰幫您坐上去的,您不會真要忘恩負義吧?”

    “我不當皇帝了,我可以立詔書,你們想讓誰來當都可以,我真的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求你們,放了我吧……”

    “太晚了?!?/br>
    裴次輔后退一步,“陛下,你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以為你能將自己摘干凈嗎?”

    裴逐站在一旁,冷冷道:“陳屏已經死了,該說的話都說了,我們不敢再賭第二次,天涯何處無芳草不是嗎?就算我們不動手,李茹依舊活不了,她姓李,這就是她的罪孽,您明白嗎?”

    “不……”

    隆康帝膝行向前,“我已經下旨廢后了,我可以不給她名分,我只想她好好在我身邊活著,我……”

    話未說完,殿外忽然有內侍哭道:“陛下,陛下,西南所的李娘娘……薨了!”

    御書臺上的燭火閃爍了一下,照得殿內鬼影幢幢,隆康帝倏地開始耳鳴,像是溺水一般,什么也聽不清。

    裴逐沉默片刻,低聲道:“陛下,娘娘既去,您節哀?!?/br>
    一個時辰前,她還在同自己說話,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隆康帝微微歪過頭,嘴張了又合,話說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

    “哎?!迸岽屋o彎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聽上去似乎很惋惜,“李娘娘身體一向不好,如今猝然薨逝,陛下,時也,命也?!?/br>
    “往后,您和淑儀娘娘好好的,早點生下太子,咱們還是一家人,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一家人哪來的隔夜仇?!?/br>
    隆康帝仍舊跪在地上,雙目微怔,神情茫然。

    裴次輔笑了一聲,背過手道:“宮門快要落鎖了吧,懷遠,咱父子倆也該告退了,好讓陛下一個人靜靜?!?/br>
    “是,父親?!迸嶂鸶┦鬃饕?,“陛下,還望保重龍體,臣告退?!?/br>
    大門重重合上,偌大的養心殿內轉瞬就只剩隆康帝一個人,燭火搖晃,將他的身影映在墻壁上,像是一尊石像。

    良久,才有人打破了殿內這死一般的沉寂,“陛下,李娘娘薨逝前讓奴才將一件衣服轉交給您?!?/br>
    隆康帝僵硬的身體動了動,臉上的淚已經流干了,“阿茹……”

    “娘娘是自己走的,很安詳?!?/br>
    隆康帝絕望地扯起嘴角,笑的極為難看,她是為了自己才甘愿赴死的。

    內侍嘆息一聲,將折疊好的衣服輕輕放在他面前,躬身退下。

    他雙手指甲外翻,傷口血跡干涸,碰到任何東西都會抽痛不止,李茹繡工出眾,還未嫁給他時在京中便很出名,針腳密密麻麻,嚴絲合縫,織造局最厲害的繡娘也比不過她。

    以前李茹也常給他做衣服,他身上這件中衣就是她親手所制,李茹還喜歡在做給他的衣服上繡一個小小的“茹”字,說是無論他在哪兒,穿著這件衣服就好像她也陪在身邊。

    隆康帝雙手顫抖,竭力忍住喉嚨里的聲音,他翻開衣襟,一個娟秀的“茹”字映入眼簾。

    墻上的影子忽然彎曲佝僂,逐漸縮成一團,隆康帝將衣服抱在懷里,癱倒在地,雙目漸漸模糊,淚水一滴接一滴地滾落,受傷的手被布料摩擦得劇痛,十指連心,疼得他只能張大嘴,扯著嗓子才能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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