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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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苑內,肖皇后好整以暇地坐在花廳中央,席間桌椅還都未撤去,只是人已經空了。她半倚著身體,慢慢喝著酒,一只手搭在額角,慵懶地纏著碎發。 月臺下種植的的各式名品菊花被鮮血染成紅色,花香與血腥氣揉雜在一起,令人幾欲作嘔,被火舌舔舐過的花海,涌出一種既荒誕又詭異的美感。 低弱細微的啜泣聲從宮殿內傳來,瑟縮在角落的女眷們或多或少都帶著傷,有的衣衫凌亂,有的摔傷了腿腳,她們從前多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名門閨秀,遇到這種情況,跑都跑不起來。 肖皇后明顯不想花太多心思管她們的死活,更遑論給她們找太醫,傷處長久得不到醫治開始潰爛,到了后半夜有許多人開始發燒,宮殿內人心惶惶,哭泣聲不斷。 季時傿在一隊禁軍的掩護下,成功從養心殿殺到了南宮墻的護城河岸,但是原本跟隨她的幾十人已經只剩下不到十人,一大半都身負傷不同程度的傷。 岸邊的紅楓葉逐水飄零,季時傿望了望流動的護城河水,忽然抬了抬手,她身后跟著的人順勢停下步伐,其中有一人不解道:“大將軍,出什么事了?” 季時傿緊緊盯著河道,聞言解釋道:“宮墻外一定有重兵把守,一出去就會與他們打個照面,單憑我們幾人想要強行突圍基本不可能,更何況后面還有追兵?!?/br> 身后的禁軍聽到之后臉色也沉了下去,哀嘆道:“那我們該怎么辦?好不容易跑到南宮墻,就算是拼也要拼一把,陛下和養心殿前的弟兄們等不得啊?!?/br> 季時傿沉默不語,她尚未思考出一個萬全之策,此次北上借兵,險境重重,離宮只是第一步,城門附近也一定戒備森嚴,若不走城門,那就只能從西面京匯碼頭走水路,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那樣進程就慢了,可能半路就會被追上。 “大將軍,來不及了,不能再猶豫了!” 趙嘉禮派人圍堵,怕是很快就能找到護城河這兒來,季時傿咬了咬牙,剛準備揮手讓大家下河,她頭頂正上方便忽然響起一聲隼唳,季時傿猛地抬起頭,雪白的海東青振開雙翅,朔羽粼粼,在宮墻上空疾馳徘徊。 季時傿目光一頓,立刻反應過來,梁齊因現在就在外面,他應該已經察覺到宮內發生了怎樣的異變,雪蒼是他帶來報信的,他的想法和自己如出一轍,也想到了可以從河道逃出皇宮。 季時傿冷靜下來,抬手彈開手上的腕扣吹響哨子,兩種不同的隼唳在夜空中響起,海東青揚頸鳴叫,羽翅撲殺,俯沖而下,身形幾乎連成一線。 梁齊因正藏在南宮墻外的樹林里按兵不動,半晌,海東青的身影重新出現在他視線內。他站起身,緩緩從背后的箭筒中取出一箭,在昏沉夜色中瞄準宮墻下的一名侍衛,梁齊因目光堅定,手臂端直,這一箭沒有可以出差錯的余地,“咻”的一聲,寒風驟起,棲鳥驚飛,樹林里的樹葉沙沙作響,一瞬間若萬馬奔騰,刀起廝殺。 寒光閃爍,宮墻下的一群人還沒反應過來,長箭瞬間穿透了一名內廷侍衛,牢牢釘在深厚的宮墻上,血花迸濺,箭尾嗡鳴不止。 “來人,有刺客!” 嘩變遽起,宮墻下守衛的士兵立刻往箭矢射來的方向沖去,海東青嘹亢的叫聲又一次在頭頂響徹,季時傿一手按緊刀柄,一手揮下,沉聲道:“跳!” 身后的內廷侍衛緊追不舍,陶叁找來的這些人都是在京匯碼頭做工的漕幫兄弟,自然比不過宮廷侍衛武器先進,訓練有素,但是他們混跡市井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京城內大大小小的街道與小巷有多少條。 他們很快分成幾波,遁地一般頃刻在都城內消失得無影無蹤,禁軍追出去快一炷香才陡然發現這是一場調虎離山之計,等他們驚慌失措地趕回去時,季時傿早已趕到京匯碼頭附近。 陶叁割開船繩,“船上傷藥干糧都備好了,將軍,你們直接出城,上了岸會有人接應,屆時再換乘馬匹往漠州借兵?!?/br> 季時傿立在岸邊,往四周張望,“齊因呢?” “將軍放心,公子沒事,他讓您直接出城,不必顧慮?!?/br> 遠處隱隱有追兵舉著火把往碼頭的方向趕來,情況急迫,季時傿只好一咬牙,轉身跳上甲板。 陶叁瞇了瞇眼,將岸邊所有停泊的船只全部解開繩索,鼻尖有淡淡的火藥味縈繞,因為今日宵禁很早開始,其他伙計也都被事先安排離開此地,碼頭上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 年關將近,煙花爆竹的需求量增加,近來便有運送火藥的船只入京,有些還未來得及卸貨,陶叁吹亮火折子,猛地往岸邊擲去,隨后“嘭”的一聲巨響,恍若驚雷,頓時地崩山搖,火光沖天,拔地而起,焰紅色的浪潮頃刻間席卷了整個碼頭,并逐漸往城門方向沿續。 趕來的追兵一愣,有幾個沖在最前面的直接被炸得四分五裂,地面晃動,為首的百戶瞳孔驟縮,牙齒打起顫,厲喝道:“別追了,先、先救火!” 作者有話說: 第142章 圖謀 時隔多年, 萬里冰封的北國雪原,沒有因為這場鋪天蓋地的冬雪就變得滿身瘡痍,數不清的炭火物資從西方送來, 牛羊沒有凍死,部落的子民面對即將來臨的暴雪,不再像過去一樣絕望無力。 經歷過將近一年的休養生息,又逢中土秋收的季節, 挲摩訶撫摸著臣下新呈貢上來的毛皮,神情淡然。 “王, 祭祀已經準備好了?!?/br> 在每年的秋月, 北方的部落首領會向騰格里宣告, 稟明詳述這一年部落的收成情況,祈盼上蒼賜福, 明年能風調雨順, 子民安康。 自挲摩訶繼任以來, 往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是跪在祭壇上,向騰格里懺悔自己的罪過,每一年部落都在死人,牛羊成片成片的凍死,草場衰減,無論他愿不愿意, 他都不得不承認,在他在位期間, 韃靼部落正在以一種rou眼可見的速度走向衰落。 今年因為有西洋人的支援, 部落并沒有大面積地鬧雪災, 子民對他的意見也少了許多。但挲摩訶卻未見得有多開心, 他神情仍舊凝重,粗獷的眉眼間常年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郁氣息。 下屬見他長久地出神,忍不住開口道:“王?” 挲摩訶回過神,“怎么?” “王,祭祀已經準備好了?!?/br> 挲摩訶點了點頭,下屬看著他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道:“王近來總是出神?!?/br> “是還在為部落的事情煩心嗎?今年不會再鬧雪災饑荒了,王可以放心?!?/br> 話說完后,卻見挲摩訶的神情并未有任何緩和,下屬暗嘆了一聲,轉身退下。 帳內又安靜下來,炭火噼啪作響,挲摩訶望著掛在案頭的狼刀,冰涼光滑的刀面上映出他的面容,臉上戴著一只獸皮做的眼罩,在去年的潭城一戰中,季時傿射瞎了他的眼睛,這只眼睛甚至等不到被醫治便徹底壞死,眼球萎縮發白,作為一個怎么都去不掉的恥辱,永久地刻在了他的身上。 而罪魁禍首,她仍舊是這片厚土上最年輕的主帥,享受無盡尊榮,挲摩訶屈辱又不甘地發現,這一年來時常入他夢境的不是日思夜想的情人,不是廣闊無垠的草原,而是刀劍廝殺中,射向他的一支箭,與女人永遠沉重冷靜的面容。 她波瀾不驚的眼底,比任何輕蔑的話語目光都更叫他撕心裂肺,蝕骨的恨意幾乎將他淹沒。 很難說他現在想要進攻中原的目的,到底是想要開疆擴土還是報仇雪恨,連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驀地,剛剛退出去的下屬又重新進來,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還沒跪下行禮便先興奮道:“王,您一直等待的機會來了!” “方才探子來報,大靖皇子逼宮,老皇帝命不久矣,如今他們朝局動蕩,正是我們進攻的最佳時機??!” 挲摩訶猛地站起來,不可置信道:“當真?!” “千真萬確,他們自己人打起來了,兵力縮減,季時傿被困在京城,自身難保?!?/br> 挲摩訶嘴角先是抽動了一下,而后才不受控制地后仰大笑,“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錯過?!?/br> 他冷靜下來,目光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身上披著的獸皮在炭火的照耀下,發出明亮柔順的光澤,挲摩訶身軀龐大,四肢健碩,冷笑時更像是一只磨著牙,伺機而動的巨型黑熊。 “拿來紙筆,我要給卡瑞娜殿下寫一封信?!?/br> * 南洋海面上,一艘巨型艦船正在以緩慢的速度向北行駛,金發碧眼的少女從船艙內走出,手里拿著一張羽毛形狀的信紙,圖上的食草兔子團成一圈,正在撕咬自己的尾巴,它的身下鮮血淋漓,而它卻無知無覺。 “有意思?!?/br> 一旁的士兵抬起頭,“公主,信上說什么?” 前方的少女面帶微笑,聞言卻并不回答,她松開手,信紙隨著海風飄落,漸漸消失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 “你不是一直好奇東方女人是什么模樣嗎?” 士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鼻頭被海風吹得通紅。 少女轉過頭,“馬上你就能見到了?!?/br> * 漠州位于大靖的最東北方,氣候寒冷,一年四季大雪不斷,再往北則是連綿不斷的大雪山,了無人煙。 漠州軍駐守邊關,無令不得離開,輕易無法調配,哪怕當初戚相野南下為兄長收尸也廢了很大一番功夫,他如今身居校尉之職,每日需要帶領士兵四下巡視,漠州與東瀛隔海對望,駐軍時常需要聯合東海水師共同抗擊倭寇海盜,一年到頭都是如此。 九月初,漠州就已經十分寒冷,巡視時要身穿厚厚的甲胄,里面還得再套一件厚重的棉衣,呼出的熱氣轉瞬間就能凝結成冰。 戚相野推開面罩,抖了抖鉆到領子里的雪粒,他天生火氣旺,這般嚴寒的環境下,兩手仍舊熱得如同火爐一般,棉衣也比別人少穿一層,巡視時跑馬一圈,頓時熱得渾身都是汗。 他一邊拂開面罩上的冰霜,一邊和身旁的士兵打趣,眼前霧氣蒙蒙,滴水成冰,身旁人冷得跺了跺腳,不住叫喚道:“渟淵啊,咱趕緊把這塊巡視完了回去換班,要死啦,腿凍得走不了了?!?/br> “你不行!” “……快點吧,不然我就成冰雕了?!?/br> 戚相野只好重新將面罩戴上,打馬往前,一抬眼忽然看見雪地里有幾個雪球正在極速往他們的方向沖來,戚相野挑了挑眉,“啥玩意,雪怪嗎?” 他嘴上雖說著調笑的話,手卻警惕地按住了馬鞍邊的刀柄,正欲拔刀之時,前方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喝,“戚二,是我!” 戚相野立刻瞪大眼睛,那幾團雪球很快疾沖到眼前,并非敵兵,也不是什么雪怪,而是一路風塵仆仆,幾乎快被大雪覆蓋的人。 “柏舟!” 戚相野打馬沖上前,季時傿嘴唇青紫干裂,身上的衣服已經辨不出原本的顏色,她身后還跟著幾人,直接開門見山道:“立即帶我去見你們統領,京城里出事了,我奉陛下之命前來調兵南下勤王!” * 陰冷無邊的宮殿內,數十名女眷依偎在各個角落,臉上滿是絕望,這些時日,除了肖皇后每日派人給她們送吃食之外,其余外界的任何一絲消息都未能傳進。 他們從守衛的只言片語中,依稀還原出了一個事實,端王逼宮謀反,京師戒嚴,任何人都不能隨意進出,陛下被困養心殿,人人自危,根本沒人能顧得上她們。 “溫夫人,藥草還有嗎,我娘已經燒了一夜了?!?/br> 一名少女咬著下唇,雙眼哭得通紅,身上的錦衣也早就臟亂不堪,散發著異味。她面前站著一個看不出具體年齡的婦人,發髻只是微微散亂,氣質泰然端莊,聞言轉過頭,面露為難。 這名夫人正是大理寺卿溫修宜的夫人,她父親是瀘州圣手徐正則,溫夫人平日隨身攜帶的香囊里放置的大多是藥草與常備的藥丸,有些可以止血或是清熱。 關押的這些天內,受傷發熱的女眷等不到太醫醫治,溫夫人便將腰間的香囊拆開,將里面的東西分散給需要的人外敷內服,殿內的氣氛才不至于太過死氣沉沉。 靠在角落的女眷中有人見此情形,不免苦中作樂地感嘆道:“從前一直不知道,原來溫夫人也會醫術?!?/br> 她們只知道,溫夫人是京城最端莊賢淑的夫人,而她的女兒溫玉里過去也是京城最知書達禮的小姐,只是可惜紅顏薄命,溫玉里這朵天仙花,還沒來得及被誰采摘就自己先凋謝了。 少女又不死心地問了一遍,眼里滿是期冀,“夫人,還有嗎?” 溫夫人只能搖了搖頭,“我只有一個小香囊,這么多人,三日下來,里面的東西早就用完了?!?/br> 少女眼眶里翻上來水汽,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 溫夫人張了張嘴,有些不忍心,哭聲將其他人也感染,殿內很快響起此起彼伏的啜泣音。 “不行?!?/br> 這樣下去真不行,溫夫人搖了搖頭,起身往大門的方向跑去,門口的侍衛一看到她便拔出刀,厲聲道:“回去!” “有人要病死了,無論如何也要看大夫,如果沒有太醫,能不能送些藥過來,我也可以給她們看?!?/br> 侍衛不為所動,“回去!” 溫夫人沒有辦法,只能退回殿內,她轉頭望了望地上燒得昏迷不醒的婦人,咬了咬牙,大喊道:“皇后娘娘,人命關天,求您高抬貴手,饒大家一命吧,皇后娘娘!” 門口的侍衛見狀臉色一沉,立刻舉起刀,猛地砍過去,“你找死!” 溫夫人呼吸一滯,瞳孔驟縮,一瞬間連大叫都忘了,然而預想中的巨痛并沒有襲來,倏地寒光一閃,如流星墜地,不偏不倚地從那名侍衛手心穿過,只聽得慘叫一聲,箭矢擦著溫夫人的頭頂而過,勢不可擋,“錚”的刺入地面,石磚瞬間震裂,箭尾上還飄著幾根烏發。 殿內人隨即抬起頭,洞門大開,金光涌動,季時傿立在月臺上,目光狠厲,腳邊放著的正是孫瓊玉的頭顱。 后趕來的肖皇后臉色煞白,頓時癱倒在地。 “娘娘?!?/br> 季時傿緩緩放下長弓,聲音澈寒入骨,“收手吧?!?/br>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