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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泊岸在線閱讀 - 泊岸 第118節

泊岸 第118節

    季時傿看出來他要說什么,打斷他,“既然梁弼如今都已經這樣了,我也沒什么值得跟將死之人計較的,沒必要?!?/br>
    說罷仰起頭揮揮手,“去吧,別想些有的沒的,早點回來?!?/br>
    梁齊因松了口氣,微微一笑,“好?!?/br>
    待他走后,季時傿收回目光,低頭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請帖,招來下人道:“替我給皇后娘娘回個帖,就說賞菊宴那天我會按時到場?!?/br>
    重陽宮宴的請帖已經分發至各個府邸,端王妃惶恐地沖進后院,繡鞋差點跑掉一只,她堪堪站穩,推開房門道:“殿下,一定要如此嗎——”

    她很害怕,若是失敗,不只是肖家,她們周家也完了。

    趙嘉禮跪坐在地上,膝蓋上平放著一柄長劍,神色陰郁,下巴上長出了一圈胡渣,他被禁足府中多日,如一只瀕臨絕境的困獸,頹然喪氣。

    他手里捏著周適詳傳來的信件,南衙禁軍已經就位,謝丹臣新官上任,暫時還壓不住所有禁軍,這是他們現在唯一可以借助的突破口。

    “我也沒有辦法,是他們逼我的……”

    趙嘉禮仰天苦笑了一聲,這些年,肖皇后與李貴妃斗,他和廢太子斗,好不容易將他們母子都拉下馬了,成元帝卻遲遲沒有要立他為太子的意思。

    如今舅舅入獄,他這嫡長子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有誰會支持一個母族失勢的皇子。原本他以為儲君之位總有一天會是自己的,可現在仔細想來,這么多年的樁樁件件,父皇的疼愛與疏離,怕也只是出于皇權與世族的博弈。

    就連廖重真也不是自己這一方的人,以他現在在成元帝面前的受寵程度,說不定什么時候的一句話,自己便被廢了。

    “殿下,您三思,這一步若是邁出去了就再也無法回頭了?!倍送蹂鷵ё∷氖直?,“殿下,我們去和母后說,我們不爭了,哪怕就只是去封地做對平凡夫妻,也好過造反啊——”

    趙嘉禮一動不動,“蓓如,事到如今,我還有的選嗎?就算我們老實去了封地,過去得罪的人也不會放過我們?!?/br>
    他冷笑一聲,臉上滿是譏諷之意,彎腰將長劍拿起,“高興的時候賞我一條玉帶,不高興的時候便將我撇得遠遠的,父皇啊,我到底是您的兒子,還是一條可憐的哈巴狗啊?!?/br>
    端王妃大驚,涕淚交零。

    “母后說得對,只要她現在還是皇后,我們就未必沒了退路,如今一切都已經部署好,趙嘉晏不在京城,只等明日宮宴,成敗在此一舉?!?/br>
    趙嘉禮猛地拔出劍,鋒芒畢露,屋外秋風乍起,卷簾波動,隱隱傳來刺骨的寒意。

    成元帝在南華苑連續打坐多日,大朝會雖然一直沒有斷過,但實際已經形同虛設,效率很低。自從茹嬪與沈居和相繼死后,成元帝陷入了一種近乎頹唐的狀態,但他照常上朝,照常批閱奏折,只在閑暇時求仙問道,讓別人沒法挑他的錯處。

    “福生無量天尊,陛下,您為太后祈福誦經多日,您的誠意孝心,上蒼都看著呢?!?/br>
    廖重真甩了甩拂塵,笑容若清風拂面。

    成元帝睜開眼,神情卻未見得輕松下來。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同老道說說看?”

    成元帝搖了搖頭,起身在陳屏的跟隨下返回養心殿,夜色涼薄,他走著走著忽然沒來由地開口道:

    “近來朕總是夢到從前的事?!?/br>
    陳屏一怔,抬起頭。

    先帝優柔寡斷,世家傾軋,皇權分崩離析,他早早撒手人寰,而他留下的爛攤子,很長一段時間是成元帝的夢魘。

    他發誓以后要擺脫世家的圍攏,重振皇權的威嚴,可第一步就差點走不下去,自古以來,幾乎沒有哪個帝王的上位可以完全脫離世家的支持,于是他走了先帝的老路,冊封肖氏,李氏,靠他們的支持走到現在。

    外戚干政,世家坐大,權力的收攏舉步維艱,等快到那一步時他卻已經老去,兒子們都長大了,他發現過去羽翼未滿的兒子已經不知何時長成了與自己一樣的個頭,而且他還比自己年輕。

    不甘與無能為力天人交戰,慈愛在其中顯得渺小而微乎其微,廖重真上次說的那番話在他心里徘徊了許久,成元帝始終沒有下定決心。

    “陳屏?!?/br>
    “奴才在?!?/br>
    “你覺得端王如何?”

    陳屏一顫,立刻跪了下去,“陛、陛下……”

    “不用緊張,朕問你什么,你如實答便是?!?/br>
    陳屏只好硬著頭皮回答,“端王殿下風采昭彰,敏睿伶俐……”

    成元帝笑了笑,“你這奴才倒是會給人拍馬屁?!?/br>
    陳屏訕訕低下頭。

    “那楚王如何?”

    “呃……”陳屏猶豫了一下,“兩位殿下都是陛下的兒子,自然皆是人中龍鳳,超群絕倫?!?/br>
    “只是畢竟奴才伺候陛下這么多年,更常見到的是端王殿下,至于楚王殿下,奴才就不那么熟知了,不過想來,也是一樣的?!?/br>
    成元帝微微抬起頭,半晌忽然喃喃道:“是啊,到底不是在自己身邊看著長大的孩子?!?/br>
    “但陛下疼愛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br>
    成元帝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一下,“你這狗奴才,仗著自己是跟在朕身邊最久的人,以為朕不會處置你?!?/br>
    陳屏低笑,“奴才可不就是狗奴才嘛?!?/br>
    “嘉禮那孩子?!背稍劭蹌影庵?,笑意漸漸收了回去,神情復雜,“將來,也未必不能把這江山交給他,朕老了啊?!?/br>
    “陛下又說笑了?!?/br>
    “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對嘉禮太過偏愛?!背稍勐曇羝届o,“朕第一個孩子生來便夭折,那年貴妃逼宮,嘉禮的出生給朕帶來了希望?!?/br>
    他冊封肖氏為皇后,怕趙嘉禮會步他的后塵,所以提前掃平了李氏會給他帶來的威脅。趙嘉禮雖然沒有被冊立為太子,但他從小到大所享受的一切無不是眾皇子中最好的,成元帝在他身上傾注了太多的心血。

    可他現在發現這個孩子變得越來越不可控了,他太親近舅舅,恃寵而驕,一次又一次挑戰君父的底線。

    “陛下,您對端王殿下寄予厚望,自然更為關照,這算不得什么的,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br>
    成元帝譏笑,“你一個不男不女的狗奴才還知道什么叫做父母?”

    陳屏俯下身,“奴才雖然低賤,但也還有一兩個愿意伺候終老的干兒女,倒也知曉幾分?!?/br>
    成元帝沉默住,良久,忽然仰頭望了望天,“陳屏啊?!?/br>
    “奴才在?!?/br>
    “你看那星星是不是暗了許多?”

    陳屏弓著腰,艱難地仰頭張望,讒笑道:“陛下,奴才瞧著,倒比從前更亮了?!?/br>
    “呵,行了,朕乏了,扶朕回養心殿吧?!?/br>
    “是,陛下?!?/br>
    ————

    九月九重陽節,滿城細雨,梧竹蕭蕭,肖皇后在宮里專門種植各式菊花的宮苑內舉辦宴會,邀請各府女眷共賞。

    席上眾人暗懷鬼胎,表面上雖其樂融融,氣氛卻難免有幾分詭異僵持,為了緩解氣氛,肖皇后便出了題讓各府的小姐爭相回答,詩作得最好的可得頭籌,乃一支螺鈿紫檀琵琶,弦錚流波,如綾如玉。

    螺鈿紫檀琵琶本就難得,那還是一支五弦琵琶,肖皇后方叫人將它拿出,眾人眼前便一亮,紛紛躍躍欲試,席上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

    季時傿好整以暇地剝著蟹吃,梁齊因不在身邊,這些細致活她自己做得不得章法,弄了一會兒就認命扔在一旁了。

    她看似懶散地喝著菊花酒,實際上目光肅然警惕地自宮苑各處劃過,始終提著一顆心。

    驀地,有人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

    季時傿轉過頭,見坐在她身邊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往她面前推了一只小碟,上面滿是剔好的蟹rou,蟹黃是金色的,看著便叫人很有食欲。

    少女小聲道:“大將軍,給你吃?!?/br>
    季時傿愣了一下,沒敢接過,眼前的少女十歲出頭的模樣,兩頰飽滿,下巴尖尖的,一雙水晶般的圓眼流光溢彩,氣質看上去怯生生的,有些熟悉。

    季時傿不喜歡湊熱鬧,所以她坐的地方偏離宴席中心,在她附近的不是小門小戶出身,便是宮里不受寵的妃嬪。

    這名少女長相熟悉,她辨認了好一會兒才陡然想起,面前的這位是成元帝的七公主,趙嘉樂。

    廢太子離京之后,李貴妃囚禁宮中,七公主被交由茹嬪撫養,后來李貴妃,茹嬪相繼死了,七公主之后流落何地,無人知曉。

    她畢竟不是皇子,失寵后妃的女兒在宮里可能凄苦無比,若逐水飄零,季時傿一直沒有刻意關注過。十來歲的少女一天一個樣,才一年多沒見,季時傿就已經認不出她了。

    趙嘉樂氣質不似從前那般天真爛漫,說話低眉順目,命運變化無常,洪波大流涌過,往往那些邊緣的人物,被浪濤拍到了何方也無人在意。

    時隔快兩年未見,趙嘉樂還認識她,卻不再親昵地叫她jiejie,只是恭敬膽怯地喊大將軍,季時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手將小碟接過,低聲道:“謝謝七公主?!?/br>
    說完又補充道:“您也可以如從前一般叫臣jiejie?!?/br>
    趙嘉樂眸子亮了亮,臉上浮現出幾分她熟悉的稚氣,乖巧怯聲道:“不用謝,jiejie?!?/br>
    她年紀尚小,坐在椅子上雙腿甚至夠不到地,母妃與兄長走后,只剩一個老嬤嬤照顧她,從前最疼愛她的父皇也不再來了。

    這樣的宮宴,趙嘉樂找不到人說話,也不敢和人說話,但將才看到從前抱她騎馬的jiejie笨手笨腳地剝蟹,趙嘉樂又仿佛回到了十歲之前,母妃說,這位jiejie雖然騎馬射箭樣樣精通,一些小事上卻不夠細心。

    季時傿蘸醋吃蟹,前面有許多人,或是彈琴或是跳舞,她津津有味地欣賞片刻,一會兒夾一塊點心放到趙嘉樂面前,“公主,這個好吃?!?/br>
    趙嘉樂甜甜地笑,兩眼如月牙一般,“謝謝jiejie?!?/br>
    耳畔絲竹之聲悅耳,再加上喝了酒,微風徐徐,叫人昏昏欲睡。

    季時傿低著頭,趙嘉樂正趴在她膝蓋邊,她在宮里無所事事,不像皇子一般可以去讀書,女官教習她也很敷衍,平日里只能摘花做女工打發時間。

    她近來和宮女一起做了新色的蔻丹,小孩子得了新東西便忍不住和喜歡的人分享,趙嘉樂捧著季時傿的手,小心翼翼地給她涂了幾個指甲,“jiejie,好看嗎?”

    季時傿張開手,新奇地瞧了瞧,“好看?!?/br>
    趙嘉樂抬起頭,這一年她學會察言觀色,看出季時傿有點疲乏,輕聲道:“jiejie,你是不是困了?”

    “唔……有點?!奔緯r傿坐直身子,“我出去吹會兒風,等臣回來了,公主再繼續?!?/br>
    趙嘉樂連連點頭,“嗯嗯!”

    季時傿扭了扭酸澀的脖子,從花亭走下,東籬苑其他地方未曾點燈,角落里暗沉沉的,站在廊下時微風拂面,吹得人清醒了幾分。

    遠處絲竹聲,談笑聲靡靡不斷,季時傿站在花圃前,借著月色與廊下燈光看花,菊香清幽,沁人心脾,午后落雨一場,夜里濕潤的土壤翻上來涼寒的秋天味。

    倏地,眼前的花枝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多年軍旅養成的警惕性使得季時傿第一時間皺緊了眉,她僵住身體,一動不動,緊緊盯著眼前的花枝,腳步聲整齊劃一,細密如雨,數量龐大,少說也有五千人。

    不好,有人要造反!

    而這時,一名重陽宴上吃多了蟹rou,引起胃寒的夫人本想提前離宮回府休息,在下人的攙扶下行至宮門前,卻見此處看守森嚴,不似來時一般松懈,宮門緊闔,顯然已經落鎖。

    “這是怎么回事?”

    夫人本想詢問今日宮門為何提前落鎖,誰知剛要走上前,便瞧見兩側宮墻下守衛的禁軍中,忽然有人騰起暴動,揮刀將身側同袍斬下,血流如瀑,頓時將宮墻浸染。

    “啊啊啊啊啊啊——”

    火光亮起,越來越多的人涌出來,宮墻下還沒反應過來的禁軍通通被殺了個干凈,女人剛尖叫出聲,便被沖過來的逆賊抹斷了脖子。

    花圃前的季時傿臉色驟變,急忙轉過身沖向前廳,就在她離開的這短短一炷香的時間,皇宮內便猝然變天,叛軍將東籬苑包圍,女眷四處散開,前廳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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