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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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開鑿了有三個月,建成之后若是再有河流結冰的情況,潭城也不至于孤立無援,通商路還能再往腹地打通,到時候就能惠利更多人。 若是什么時候禁海令也能解除,海陸兩條商路并行,四海皆鄰,或許能開啟一個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新時代。 大靖與西域邊境的交界處有一個集市,路過的商隊往往會停駐于此,因而此地十分繁華。 邊境的牧民有時會來此售賣奶制品與風干的牛羊rou,季時傿路過的時候停下來看了一眼,對面的商販立刻遞上來一根奶干,“大將軍,這是近來新產的羊奶所制,吃的都是開春后新長的牧草,很香的?!?/br> 季時傿接過嘗了一口,奶干的口感很軟,比剛出籠的糕點要硬一些,完全不會咯牙,入口香醇,一點腥氣也沒有。 “好吃!” 見她夸獎,攤子后的牧民憨厚地笑了笑,“我在這兒等大將軍好幾日了,就想著給您嘗嘗看?!?/br> 季時傿從腰包里掏出錢,見狀對方推拒道:“不不不,大將軍擊退蠻敵,對我們有恩,不要您的錢?!?/br> “收著吧,就算是大將軍買東西也要給錢啊?!?/br> “誒……” 季時傿將剩下半根奶干吃完,眼眸一轉,“對了,有沒有那種……沒那么甜的奶干?!?/br> 牧民愣了愣,“大將軍換口味啦?” 季時傿擺擺手,“沒,我喜歡吃甜,我家那個不怎么吃?!?/br> 她以前一直以為梁齊因跟她一樣喜歡吃甜的東西,后來想無論是藏書閣里的糕點還是隔三差五就塞到她荷包里的糖,其實都是梁齊因給她備好的,他自己從來不吃。 “哦哦?!蹦撩顸c點頭,低頭裝另一包,“是不是年前跟您來的那位?” “對?!?/br> “跟大將軍一樣模樣俊?!?/br> 季時傿忍不住笑了聲,“是,不用弄太多,再來兩包牛rou干吧,一包辣一包不要?!?/br> “那撒點鹽巴?” “可以?!?/br> 季時傿付了錢,轉身往驛站走去,原先她還和梁齊因說清明前會請旨回京,但后來又是教百姓自保,又是修碥道,漸漸地便耽擱了。 好在開了春,不像之前一樣總是大雪連綿,驛站送信也方便,就是不知京城如今是個什么情況。 梁齊因來信上倒是說成元帝政務上還算勤勉,不像去年一樣頻繁召見廖重真,江南的新政進展得很好,若是順利的話,趙嘉晏便會請旨繼續到其他地方推行改革。 季時傿在驛站寄完了東西直接回了軍營,然而她還未來得及下馬,便突然看到有人疾馳而過,看穿著是去修碥道的人,季時傿神色一緊,喊住他道:“發生什么事了?” “大帥,山坡不知道怎么塌了,好多兄弟被壓在下面,樊校尉他們正在想辦法救人呢,他讓我先回來找軍醫?!?/br> 季時傿怔然,“行,你趕緊,我先去看看情況?!?/br> 說罷立刻扯住韁繩調轉方向,潭城再往南就是蜀州,群山連綿不斷,地勢險峻,過去有蜀道難一說,只有親身試過之后才知道這并非玩笑話。 過去想要進入潭城,要從峴門關外繞遠路,后來這條路被挲摩訶率人堵死了,再加上水面結冰,潭城就成了一座圍城。 其實開鑿山路并不只是為了方便行軍,也是想潭城能和中原腹地打通聯系,但這片山崖璧陡峭,將士或許能走,普通百姓卻不行,除了開碥道別無他法。 季時傿馬不停蹄趕到,現場灰塵撲面,樊徊璋身上掛了幾處彩,擼著袖子帶人從石塊下挖人。 他抹了抹臉,被汗水沾濕后的泥塵黏在眼皮上,“那邊好像挖穿了,我聽到聲音不對連忙讓人撤,還是沒來得及,有些弟兄就被砸了?!?/br> 季時傿抬頭看了一眼山坡,“大家小心些,可能還有落石,穿甲的先去挖人,用撬棍把那邊的石塊抬起來?!?/br> 羅笠將面罩推開,望了望天,啐了一聲道:“他奶奶個腿兒,這天咋黑那么快,是不是要下雨了???快點,下了雨更完蛋,都要竣工了還來這糟心事?!?/br> 一群人齊力將坍塌的巨石翹起來,軍醫在旁邊大叫道:“別那么大力氣,里面五臟肯定破了,不能隨便碰!” 話音剛落,瓢潑大雨便猝然砸下,山上有碎石,這個時候還下雨的話極易容易發生滑坡,碥道上泥濘不堪,火把燃了又熄。 季時傿不住破口大罵道:“老羅,你那嘴他大爺地找佛祖開過光嗎?” “要死了要死了!” 羅笠瞄向一旁的撬棍,見它已經彎曲出一個弧度,隱隱有斷裂之勢,下意識沖過去想頂住,豈料大雨沖開泥漿,腳下一滑,猛地從柵欄上翻了出去。 “羅笠!” 季時傿伸手拉住他,巨大的下墜力扯得她肩膀都要裂開了,“來人……搭把手啊?!?/br> 滾滾涌過的江水中有數不清的暗礁,羅笠抬頭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巖石已經開始往下滑,眼睛睜大吼道:“小心!” 后頭被壓著的士兵終于全部抬了出去,樊徊璋揚聲指揮,“大家快撤,工具來不及拿的別拿了,先保命要緊!” 幾人齊力將羅笠拉了上去,被雨水沖下來的泥漿順著碥道往下滑,季時傿手幾乎脫臼,松力的一刻沒抓穩柵欄,整個人被沖得往后倒去。 “大帥!” 泥漿流速漸急,根本來不及站穩,季時傿的頭猛地撞向地面,幸好有面甲做緩沖,但后腦勺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重擊,頓時眼前一黑,尖銳的痛感快將整個頭顱沖散,一瞬間什么意識都沒有了。 她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這個夢太逼真,以至于她能聞到尸身開始腐爛時的臭味,能聽到棺材被砸裂時的巨響,甚至可以感受到審訊室里每一個刑罰落在身上的劇痛。 哀嘆聲、辱罵聲、哭泣聲、嘶吼聲交雜在一起闖進她的顱腔,在腦后盤踞了多年的陰翳被驟然沖散。 數不清的畫面里,每一個或模糊或根本看不見五官的面容一寸寸逐漸清晰,剎那間將所有混亂的空白填滿,季時傿猛然睜開眼,如窒息一般喘了兩聲氣。 羅笠殺豬似的哭嚎聲在耳邊炸開,“大帥啊大帥,你總算醒了,沒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 見她沒反應,羅笠又嗚哇嚎道:“完了完了,咱們大帥以前就傷過腦子,這下好了,徹底傻了嗚嗚嗚?!?/br> 季時傿雙目重新聚焦,聽及此,終于忍無可忍道:“閉嘴,哭喪哭得我頭疼?!?/br> 羅笠吸了吸鼻子,“嘿嘿,還會罵人,沒傻沒傻?!?/br> 季時傿:“……” 她不僅沒傻,還全都想起來了。 第126章 突破 不知道是不是因禍得福, 這次意外摔倒竟將幾年前受傷形成的血塊撞開,季時傿睜開眼,短暫的失神后, 這種不真實的恍惚感逐漸散去,數種情緒綿綿不絕,將她的每一根神經都擠得密不透風。 她記起嵩鹿山上冒芽的筍尖,書院里習習的秋風, 和同窗一起搗亂時的場景歷歷在目。 自然也想起父親尸身被抬回京那天血紅色的殘陽,想起家中大變后每一個落井下石之人丑惡的嘴臉, 自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禁軍不要砸壞她父親的棺木, 以及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女是如何被梁齊盛殘忍地劈成了兩截。 短暫的唏噓過后, 恨意幾乎擠滿了她的胸腔,季時傿得拼盡全力才能忍住不在眾人面前顯露出來。 “大帥, 是不是還有哪里不舒服?頭疼, 還是肩膀疼?” 軍醫見她一句話也不說, 緊張地往前探了探身。 季時傿搖了搖頭,“沒事,我昏迷幾日了,受傷的將士們還好嗎?” 謝丹臣答道:“有三五日了,大家都還好,撤得及時,沒什么大礙?!?/br> “好?!?/br> 季時傿掙扎著抬起上半身, 軍醫見狀想要勸她不要動,季時傿擺擺手, “碥道要趕緊修好, 再過些時日多梅雨, 怕是更難竣工?!?/br> “知道?!?/br> “其他人先出去, 謝丹臣留下,我有話和你說?!?/br> 眾人聞聲齊齊退出,謝丹臣不明所以地往前幾步,面露疑惑,“怎么了,大帥?” “你上次說要去研究那個什么‘叆叇’,你琢磨出什么了沒?” 謝丹臣搖搖頭,“沒呢,我問那黃毛了,他說如今暫時沒有貨,除非我加錢,我總不能挪軍款吧?!?/br> 季時傿抿了抿唇,深思片刻,招了招手。 謝丹臣湊近幾分,聽她道:“松清,你從前總說西北風沙太大,待不下去,那你想不想回京?” 謝丹臣愣了愣,“怎么突然提起這事?” 季時傿沉聲道:“我想讓你當禁軍統領,我還要撥亂反正,讓司廷衛不復存在?!?/br> “什么?” 謝丹臣臉色一變,站起身,“大帥,你可別嚇我,梁齊盛還活得好好的,我沒事跟他爭什……” “等等?!?/br> 謝丹臣重新坐下來,“你該不會同他有仇吧?” 季時傿面色冷淡,“是,不共戴天?!?/br> “可他……”謝丹臣猶豫道:“不是世子的兄長嗎?你要是想除掉他,世子會愿意嗎?” 季時傿頓時啞然。 當年梁齊盛在牢里說的那些話,如果再早一年她或許會深信不疑,可現在想來,以梁齊因的性格,寧愿委屈自己也絕對不可能說出任何貶低她的話,這般詆毀污蔑不攻自破,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季時傿忽然想到,她好像從來沒有問過梁齊因,他和他兄長的關系到底如何,梁弼原配死的時候梁齊盛早就已是能記事的年紀,他會喜歡那個搶走他世子之位,母舅心懷不軌的弟弟嗎? 答案可想而知。 “我自然會同他講清楚,他若是不愿……” 季時傿頓了頓,平靜道:“我也不可能收手,梁齊盛我是一定要殺的,不單是因為我自己的私仇,也是司廷衛做派太過狂妄殘暴,此等朝廷鷹犬存在一日,亂政就永遠不可能破除?!?/br> 謝丹臣眉頭微蹙,司廷衛名聲確實難聽,尤其是梁齊盛上任的這幾年,律法已實在形同虛設,法外酷刑不知道弄死了多少人,若是能把司廷衛弄倒臺,倒也不失為一大功績。 “大帥,就算我回了京,也不能保證我就能頂替梁齊盛吧,禁軍統領之位可是個香餑餑,爭搶著數不勝數,你怎么讓它落到我頭上?” 季時傿摩挲著衣角,聞言搖搖頭,堅聲道:“不,除你之外別無二選,你本身就是從兵器署調出來的,又有軍功在身,這個位子的確有許多人覬覦,但幾萬禁軍不是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壓得住的?!?/br> “比你資歷深的年紀太大,跟你差不多的沒你軍職高,多的是像武晉伯那侄子一樣的人,叫吳、吳什么來著?” 謝丹臣提醒道:“吳飛泉?!?/br> 季時傿想起來,拍了拍大腿,“對,就是他,草包一個,被家里塞進禁軍混吃等死的貨色,我去年倒是見過他,一臉腎虧樣,你總不至于連這種人都比不過吧?!?/br> 謝丹臣瞪大眼睛,震驚于西北統帥這毫不避諱的說話方式,訕訕道:“大概不會……” “那不就成了?!?/br> 謝丹臣想了想,面上有些憂慮,“話雖如此,可那梁齊盛也是個人物,而立之年統領禁軍,又掌管司廷衛,大帥,您可小心別引火上身?!?/br> “放心,我自有安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