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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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開戰 北風呼嘯而過, 裹挾著大雪,城墻上的士兵兩鬢霜白,臉上滿是斑駁的皴裂傷口, 時不時需得拍一拍肩背的積雪,防止凍傷。 數十名身穿甲胄的騎兵從風口鉆入,飛雪入鼻,喉腔干裂, 呼吸間都是濃重的血腥氣,城門下打開一角, 一排黑影倏地掠過。 謝丹臣抱拳而立, “大帥?!?/br> 季時傿推開面罩, 露出的一雙眼睛如天閃交映,瞳仁明光錚亮, 她額前有血, 顯然是剛殺過人, 語氣雖平靜,張口卻滿是寒氣,“把人帶走?!?/br> 身后的騎兵壓著幾個人走進,城門重新掩實,隨著沉沉的撞擊聲,滿地瑩白紛飛如絮,流光似錦, 森然的甲胄則更添寒意。 北地炭火稀缺,室內連火盆都沒有, 與風雪交加的戶外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冰冷。謝丹臣推開門, 岐州城的地牢陰寒入骨, 越往前越昏暗, 沉沉死氣從四壁圍堵的牢房內幽幽滲出,燈光如鬼火閃爍。 謝丹臣掃了一眼被捆綁住的幾人,目光鎖住其中一個,“這是挲摩訶身邊的親衛,我在戰場上見過他?!?/br> 季時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被五花大綁的幾人個個眼眶深邃,顴骨極高,身形壯碩,典型的韃靼人長相。 北方近年冬日酷寒,按照前世來講,挲摩訶派人刺殺宇文昭華,以致靖渝兩國翻臉,韃靼通過大渝與西境牽上線,差點咬下中原半壁江山。 不過如今歷史已然改變,挲摩訶沒法與西境聯合,樓蘭大宛也已和中原簽訂了通商條例,不會這個時候主動進犯。這才十月,挲摩訶就已經忍不住派使臣前往西域,看來韃靼內部必定起了紛爭,他快坐不穩王位了。 “你們部落近來發生了什么事?” 譯官將話轉述給那名韃靼武士,他鼻間噴出濁氣,眼瞼下壓,咬牙切齒道:“中原人果真虛偽,卑鄙,無恥!” 譯官戰戰兢兢將這句話轉達給季時傿。 季時傿面無表情,“過獎,不過以牙還牙罷了,你們王派人暗殺大渝公主時,怎么沒想過也有今天?!?/br> 韃靼武士脖子一梗,看向她的目光如同淬了火。 “動刑吧?!?/br> “我是不會背叛吾王的,你就算把我殺了我也不會說!” 他一開口,其他幾個韃靼人也爭先怒道:“對,就是死,我們也絕不會背叛吾王!” 季時傿笑起來,“有骨氣,動手?!?/br> 說罷彎腰坐下,漠然直視著謝丹臣帶人將為首的韃靼武士綁上后面的火架,季時傿不喜歡對人嚴刑逼供,但事關家國安危,立場不同,她沒有辦法不做這個惡人。 牢房內瞬間響起一陣殺豬般的哭嚎聲,燒焦的氣味彌漫開來,人rou的味道不好聞,腳底鐵塊烙得通紅,中原對此有個極殘忍的美稱,叫做“紅繡鞋”。 先前那個對季時傿破口大罵的韃靼武士面目猙獰,五官扭曲,一開始還能發出慘叫,到后來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血水滴到鐵板上,瞬間干涸。 其余幾個韃靼人面色各異,從一開始的寧死不屈到震驚最后是驚恐,身體被烘得發熱,手腳卻開始生寒,被空氣里濃重的怪味刺得嘔吐不止。 “我不想對你們這樣?!奔緯r傿沉吟片刻,緩慢道:“我只再問一遍,北蠻到底發生了何事?!?/br> “我說……我說!” 其中一名韃靼人終于架不住她這平靜語氣中的森寒之意,顫聲如破洞的布袋子,“鄂倫部與達珠部聯姻,王有危,若再無法攻下中原,他會失去民心?!?/br> “今年死了多少人?” “東韃有幾個小部落已經岌岌可危,草場削減了十之二三,再這么下去……”他閉了閉眼,神色悲痛,下半句話說不出口。 季時傿一言不發,倘若大雪繼續肆虐下去,牛羊沒有牧草,韃靼總有一天會走至山窮水盡。 她轉身走出牢房,謝丹臣瞄了一眼韃靼武士的方向,緊跟上前,“大帥,蠻子說得是真的嗎?” “不會有假,今年的雪,連我朝邊疆都有人凍死,再往北的韃靼會是怎樣?!?/br> 季時傿收攏衣袖,沉聲道:“既然已經嚴重成這樣,挲摩訶絕不會放棄進攻的,今年會有一場惡戰,加強防守,將最邊陲的幾個小鎮百姓緊急往里撤離?!?/br> 她話說得不假,截獲挲摩訶派人想要聯合西域的使臣后,韃靼終于急不可耐地露出獠牙,在十月下旬向中原發出進攻。 與此同時,南洋流域寂靜無聲的海平面上,巨大如蛟龍蟄伏的大批艦船,突然開始移動。 金發碧眼的西洋少女站在甲板上,遙望無垠碧波對岸起伏的燈光,她打開卷邊鑲金的牛皮紙,上面畫著一只沉睡的食草兔,而它的身后,有一只巨大兇猛的棕熊伸出了尖銳的獠牙。 她輕笑,“挲摩訶動手了?!?/br> 一旁的白面士兵聞聲抬起頭,“公主殿下,我們要緊隨其后嗎?” “不?!?/br> 甲板上的少女神色怡然,聞著海風帶來的腥咸氣味,她體內有一股蓬勃向上的火苗,越燒越旺。 “再等等,我想看看,大靖的那名年輕主帥,到底有多大的本事?!?/br> ———— 養心殿內燭光明亮,炭火燒得正兇,成元帝連冬衣都沒穿,抬手將宮人呈上的藥丸就水服下,丹田內很快升起一股熱氣。 因著早年太過殫精竭慮,成元帝盡管才半百之齡,卻已生出許多華發,舊居皇宮的帝王不得隨意外出,政務繁多,自然也沒什么可以強身健體的機會,因而成元帝的身體這幾年已經變得非常差。 但因為廖重真的出現,近來他愈發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富力強的青年時期,與天地同壽的長生之言不再是書上的虛無談資,似乎能讓它落到實處。 但百官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君王沉迷修仙問道,懈怠朝政,安靜了一個月的都察院與御史臺開始逐漸有人上奏,為首的則是前不久剛被處罰過的申行甫。 他最先言辭委婉,只是勸說成元帝將重心放在社稷上,然而卻未激起一點水花,直到北方開始打仗,朝廷這一年不停地虧空,成元帝竟然在年末的時候提出了要給一個道士修宮殿,還要以國師之禮尊待他。 申行甫終于忍不住,他在第三次上書的時候,嚴厲指責成元帝作為帝王已然失責,屢教不改,甚至明言“不聽政事,寵佞背賢,親信小人,御下蔽上,國將不保,江山難固?!?/br> 這番話徹底將成元帝激怒,他在金鑾殿聽到這一翻話時大發雷霆,目眥欲裂,招來禁軍將申行甫拖了下去,要將此等訕君賣直的逆臣杖殺,后來是戚方禹出面調解,成元帝才冷靜下來,將對申行甫的處置改為關入詔獄。 其實也不比死了舒坦。 西北駐軍與韃靼開戰的消息很快傳開,前有申行甫大殿直言,帝王雷霆震怒,君臣間鬧成這樣,為廖重真修建道觀的事情只得暫時停下。 盡管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戰報傳至京城時,梁齊因的心臟還是不可抑制地抽痛不停。 他從來沒有跟季時傿講過,他其實不想她再去戰場。 但他也清楚地明白,大敵來臨前,哪怕她已千瘡百孔,滿身疤痕,哪怕她對君王心生失望,也依舊不會選擇龜縮于人后,這是她的自由,她的選擇,梁齊因沒法干涉。 他只能盡力讓她不必有后顧之憂,安心守護西北。 冬日的博文館內,陶叁合上被風雪摧打的窗戶,一邊道:“公子,宮中的柳美人有孕了?!?/br> 梁齊因翻書的手一頓。 后宮已經多年未曾有嬪妃懷孕,如今最小的九皇子都快六歲,算起來就是七年。成元帝本就子嗣緣單薄,登基快三十年才只有九個孩子出生,還夭折了一半,現下九皇子也已病重,茹嬪日日以淚洗面,拜佛誦經都不管用,眼看著就這幾日了。 陶叁嘆了一口氣,“陛下欲升她的位分,柳美人如今遷居入榕春苑,還被賞賜了許多東西,那里的一宮主位可是茹嬪,九皇子病重,她還要強顏歡笑面對柳美人,陛下這實在是太……” 太過無情了。 “茹嬪容顏不在,但柳美人卻正值青春靚麗,陛下馬上就有新兒子了,哪里還會在乎一個將死的皇子?!绷糊R因聲音輕緩無波,“至于茹嬪感受如何,他不會管的?!?/br> “那個廖天師還真是神了,他才進宮一個月,陛下時隔多年又添子嗣,聽人說他現在精氣神十分好,疾病除,身強健,陛下每日都在服用廖天師所煉丹藥?!碧杖挥筛袊@道:“對了公子,陛下決定給廖天師建一個蘅陽宮?!?/br> 梁齊因皺著眉,“什么時候?” 陶叁搖頭道:“還不知道呢,內閣不愿意 ,諫官上書請陛下收回成命,如今正僵著呢?!?/br> 皇室本就奢靡無度,以廖重真如今在朝中的聲望,成元帝若是想賜他道觀,這又是一筆極大的開銷,前幾日北邊才和韃靼開戰,后腳成元帝就準備供養道人。 梁齊因臉色沉下來,“戚閣老什么時候下職,我想去戚府一趟?!?/br> 陶叁依言道:“估計快了,我差人先去看看?!?/br> 說罷推開門出去,只是沒一會兒又突然火急火燎地跑回來,慌亂道:“公子,戚閣老來了!” 作者有話說: “不聽政事,寵佞背賢,親信小人,御下蔽上,國將不保,江山難固?!?/br> 這里是化用的《史記·范雎蔡澤列傳》,原句是“不聽政事。其所授者,妒賢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br> 期中考試終于考完了,之后會早點更新。 第116章 事端 戚方禹顯然是直接從值房趕來的, 身上的紫色官袍還沒有褪下,跟在他身后的還有一名女子,身著米色翻毛斗篷, 步伐焦急,跌跌撞撞地跟著跑進來,一進門就要跪下。 梁齊因不明就里,神情惶然, 礙于男女大防,只得虛虛扶起女子的手臂, 求助似的看向戚方禹。 戚方禹垂袖而立, “這位是廣白的妻子?!?/br> 女子將斗篷摘下, 露出一張淚水遍布的臉,眼睛哭得通紅, “求世子救我夫君一命?!?/br> 梁齊因神色一緊, “廣白兄怎么了?” 戚方禹將今日殿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 “廣白性格耿率,向來直言不諱,但今日圣上龍顏大怒,讓司廷衛將他帶走了?!?/br> 話音落下,申行甫的夫人掩面抽泣道:“先前他在太后娘娘壽誕上與人爭論被罰,養了許久才好,如今病根未除又去出風頭, 陛下前些時日未同他計較,怎知他今日又……” “我就說, 這幾日他為何讓我帶著孩子們回娘家, 原是他早就決定了要鬧這一出, 料定自己必死無疑, 才讓我和孩子們去避風頭?!?/br> 梁齊因抿緊唇,神色僵凝,轉頭看向戚方禹,“閣老,陛下怎么說?” 戚方禹依言如實道:“‘訕君賣直,妄議君父’,這般的罪名按下來,是起了殺心?!?/br> 聞言申行甫的妻子哭得更兇,若不是顧及著不能失禮,大概連站都站不穩了,她扶起云鬢,盡量維持著端莊得體,“世子,我夫君被關進了詔獄,那是何種地方,他本就未好全,只怕難以活著出來了?!?/br> “掌司使大人是您的兄長,您能不能幫忙,替我夫君求求情,不要對他動酷刑啊——” “我……” 梁齊因艱澀開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廣白是老朽的學生,老朽知道他不是沽名釣譽之輩,他想用自己的死去讓君父醒悟,但這般飛蛾撲火的行為太過殘忍沖動,我不能看著我的學生就這么死了?!?/br> 戚方禹喃喃了一聲,轉過頭,“我再去求陛下?!?/br> “閣老等等!” 梁齊因及時喊住他,大步向前,“閣老打算做什么?” “學生失言,是為師者教導無方?!?/br> “閣老要攬罪嗎,絕對不可以?!?/br> 申行甫的妻子走上前,“是,閣老不能去,若是夫君知道了,他不會原諒自己的?!?/br> 梁齊因握緊拳頭,垂眸思量一番,“戚閣老,內閣與都察院如今,還有其他人要上書嗎?” “有?!逼莘接砣鐚嵉溃骸叭缃駠鴰焯澘?,北方戰火連綿,我等絕不會允許方士當道,貽害江山社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