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6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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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時傿給他包扎的手一頓,“什么?” “人都是貪心的?!绷糊R因盯著二人交疊的手,嘴唇翕動,“你對我越好,我就會想要更多?!?/br> 季時傿在他面前蹲下,仰起頭,與他低垂的雙目對視,“你可以要,我愿意給?!?/br> 梁齊因目光顫了顫,倉惶地別開視線,“我不能要?!?/br> “為什么?”季時傿捉住他想要逃避的雙手,猶豫道:“齊因,你能不能告訴我,今夜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聽她提起這個,梁齊因頭低得更往下,他有些抗拒,想要抽回手。 季時傿道:“沒事,你不想說沒關系,我只是怕你自己會多想,你要是愿意你就同我講,你別怕,我總向著你?!?/br> 梁齊因抿緊唇,他若浮萍,風催浪打卻無能為力。盡管季時傿這么講他仍舊不敢說,他怕季時傿也同母親一樣會厭惡他,那是他唯一的浮木了,但他不敢碰。 “阿傿,你到底,為什么要對我那么好?” 季時傿握住他的手,忽然明白,梁齊因在躲避什么,他不止一次地困惑為什么自己會對他好。這般溫和內斂的人,卻長久地處于自卑當中,總是覺得自己不配,他對季時傿的態度,似乎太小心翼翼了。 “我跟你講個故事吧?!?/br> “好?!?/br> 季時傿將頭枕在他膝蓋上,絮絮道:“有個人,他一直喜歡一個姑娘,但他不說,姑娘心不細,從來不知道他一直喜歡自己,還默默地幫了她好多忙?!?/br> 梁齊因眼角有些酸澀,靜靜地聽她講。 “直到后來,那個姑娘家中巨變,不得不扛起一門興衰,她受了傷,把那個人忘了,他心里傷心,再加上生了病,更加不敢跟姑娘說喜歡了?!?/br> “他不說,姑娘也就不記得這個人,又過了幾年,姑娘死于關外?!?/br> 梁齊因肩膀猛然一顫,季時傿的下一句話則讓他臉上的血色徹底褪了個干凈。 “她死后成了孤魂野鬼,看見那個人為她收尸,還看見他寫給自己的祭文,‘永失吾愛,此身煢煢,長泣不止,長恨不絕’,甚至還除了一直針對她的小人?!?/br> 梁齊因想要撫摸她頭發的手垂到身側,開始不受控制地痙攣。 “她又奇怪又感動,那個人為什么會愛她呢,但她已經死了,連謝謝都不能對他說。只是沒想到,姑娘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她回到了四年前?!?/br> “她一開始想還那個人的恩情,就想幫他治好眼睛,可是那個人太好了,到后來她又想永遠和那個人在一起,想一輩子對他好?!?/br> 季時傿緩緩道:“齊因,你知道嗎,那個姑娘就是……”話說到一半,她便感受到自己靠著的這具軀體抖得非常厲害,季時傿驚慌地抬起頭,“齊因,你怎么了?!” 梁齊因耳鳴陣陣,如海水倒灌,后面季時傿在說什么他根本聽不清。他什么都明白了,季時傿突然的示好,與前世截然不同的態度,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原來她也重生了,她之所以會如此,是覺得虧欠自己,是想報恩。 梁齊因牙齒都在打顫,嘴唇被自己咬破,血順著嘴角流下來,他驀地想起那晚裴逐對他說的話,季時傿不懂什么叫做情愛,她分不清同情與喜歡,她對自己的百般包容與遷就,其實是可憐他,是為了報答他嗎? 季時傿手忙腳亂地想去擦他的嘴角,梁齊因卻驀地站起來躲開她,語無倫次道:“我沒有、我沒有想讓你報答我,我不知道你能看到,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么,我不想你覺得虧欠我?!?/br> 梁齊因慌亂地后退幾步,“我不想這樣,我以后不會再打擾你,你不用為了報答我去委屈你自己,我不想你勉強,我……” 他想到季時傿這一世連婚都沒有退,整個人無助到極致,顫聲道:“我們的婚約是我祖父與你父親定下的,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可以不作數的,你別怕?!?/br> 季時傿目光凝住,眼神瞬間冰冷。 梁齊因在屋內張望一圈,辨別出書桌的位置,踉蹌地走到桌案前,自顧自地拿起紙筆,“我現下就寫退婚書,我就說是我品行不端,到時候你把它公之于眾,不會有人說你什么的……” 他面面俱到,什么都考慮好了,可是盯著宣紙的時候眼前卻模糊一片,手抖得太厲害,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只好逼迫自己動筆,只剛寫了一個字,季時傿便突然沖上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筆摔到地上,上好的狼毫筆就這么分為兩截,飛濺的墨水滴在二人衣服上。 季時傿厲聲斥道:“你想做什么?” 梁齊因抿唇不語,臉色蒼白。 季時傿極力壓著火氣,“你在擔驚受怕什么?如果不是喜歡你,心里有你,我至于數次馬不停蹄地從外面趕回來嗎?只是報恩,我何至于把自己搭進去讓你親讓你抱,我賣身嗎,我犯賤嗎!” 梁齊因眼眸震頓,不可置信道:“阿傿……” 季時傿紅著眼,“我從來不敢逼你,我知道你顧念太多,沒關系,我主動,你不愿意向前,我便跨過來,可是在你眼里我做這一切都是勉強嗎?” “我連真心都擺出來了,你卻覺得是勉強。你既然想跟我劃清界限,好,不用費勁寫那勞什子退婚書?!?/br> 季時傿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眼底似有淚光,轉身道:“橫豎明日我都是要進宮的,我直接跟陛下請旨回西北,不回來了?!?/br> 她是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哭,梁齊因心里一緊,沖上前從后面一把抱住她,“阿傿別走——” 話一出口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視線模糊不清,梁齊因怕她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哭到幾度哽咽,“對不起……我錯了,我沒有想和你劃清界限,你不要走……我只是怕,我怕許多事情知道后你會討厭我,對不起,不要退婚,別不要我,我只有你了阿傿,我只有你了……” 他以為自己還能像以前一樣,把什么都憋回心里去,他已經習慣了被舍棄,可現在卻怎么也做不到。他真的病了,只有季時傿是他的解藥,梁齊因清楚地明白,如果季時傿現在將他推開,他馬上就會死。 他從前怕季時傿可憐自己,現在卻不得不祈求她的可憐,“我什么都告訴你,阿傿,求求你別不要我,你救救我,救救我……” 季時傿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模樣,梁齊因情緒內斂,旁人很難窺探到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如今卻把真心剖出來擺在她面前,聲淚俱下,央求她能看一眼。 她轉過身,梁齊因已經哭得說不出話,先前給他擦干凈的臉又臟了,淚痕一直延續到下顎處,見她回頭,張了張嘴,還想要再說些什么。 季時傿捧著他的臉,仰起頭,輕輕吻了吻他的嘴唇。 梁齊因猝然哽住,眼角的淚也被她吻去。 季時傿柔聲道:“我是喜歡你才對你好,不是為了其他什么,我從來沒有覺得勉強,我一直很開心?!?/br> “我不知道你到底經歷了什么,但你若是不想說我便不會問,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愿意告訴我,我便聽,你不要怕,我不會丟下你,我不會不要你,我喜歡你,你明白嗎,我喜歡你齊因?!?/br> 梁齊因眼底水汽氤氳,波光震顫,他長久地凝視著季時傿的臉,終于忍不住,低頭吻了回去。 他心里惶然地想,這是世間最好的人了,最好的季時傿,他的阿傿。 作者有話說: 我決定以后還是晚上更新得好,趕早上的更新我晚上就得熬夜嚶嚶嚶。 第84章 柏拉圖 窗臺前的滴漏“嗒嗒”地響著, 秋霜送來干凈的衣物與熱水,季時傿打開房門接過,叮囑道:“夜里不用人伺候, 都下去?!?/br> 秋霜見她并沒有想給梁齊因安排廂房的意思,心里有些詫異,但未表現在面上,福了福身, “是,姑娘?!?/br> 季時傿闔上門, 手里的這件青衫是他父親在家時穿的常服, 已經漿洗得有些發白了, 她將衣服掛在屏風上,輕聲道:“把濕衣服換了?!?/br> 后頭傳來低低的應答, “好?!?/br> 季時傿在桌邊坐下, 把先前梁齊因寫了一個字的退婚書團成一團, 隨手拋進簍子里。過了會兒梁齊因換好衣服,從屏風后走出,他情緒已經冷靜下來,只是哭過的眼睛還腫著,半濕的發垂在肩后,寬袍疏帶,朗眉星目, 緩緩向她走近。 梁齊因在她面前坐下,季時傿抬頭看了他一眼, 溫聲道:“沒關系, 不愿意說便不說?!?/br> 梁齊因搖了搖頭, “你有權知道與抉擇?!?/br> “好, 你說,我聽著?!?/br> 梁齊因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爭一般,半晌才靜靜道:“我娘是白家旁系嫡女,雙親早逝,舅舅帶著她投奔了白家現在的家主白慎,當時他唯一的女兒才剛嫁給梁弼?!?/br> “然而沒過幾年,梁弼的嫡次子早夭,元配夫人痛失愛子,很快就病逝了。白慎為了籠絡慶國公府,想繼續維持姻親關系,恰巧我舅舅屢次落第,他為了謀取前程?!绷糊R因一時頓住,緩了緩道:“在元配夫人的喪禮上,將他剛及笄的親meimei迷暈,送到了梁弼房內?!?/br> 季時傿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只知道梁齊因的母親是續弦,也聽說過她與梁弼不合,但她不知道其中還有這樣的隱情。 梁齊因眼神空洞,神色淡淡,“我娘當時已與心上人私定終身,她同我舅舅是相依為命的親兄妹,自然對他極為信任,但她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br> 季時傿猶豫道:“然后呢?” “然后……國公夫人的喪禮,丈夫和meimei睡到一張床上,這樣的丑聞一旦傳出去兩家都完了。所以我祖父做了個決定,讓梁弼迎娶我娘做續弦?!?/br> 梁齊因神色戚戚,“但我娘怎么肯依,正當她和心上人打算私奔之時,我娘忽然發現她有身孕了?!?/br> 季時傿垂下眼眸,下意識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但什么都說不出來。 “白家抓了她的心上人,以他的安危威脅我娘,讓她嫁給梁弼,并把那個孩子生下來?!?/br> 季時傿遲疑道:“你娘……妥協了?” “是?!绷糊R因低聲道:“她懷著這個讓她惡心的孩子,好不容易熬到臨盆,白家卻為了以絕后患,把她心上人殺了?!?/br> 季時傿登時怔住。 梁齊因感到無力,只能捧起她的手,抵在自己唇邊以求慰籍,才有勇氣繼續說道:“我娘她很痛苦,想自盡,但……舅舅當時因為梁家的庇護,去江南做了官。他不想回到從前寄人籬下的日子,央求我娘,求她不要這么做。我娘就他一個親人,她死了舅舅也活不了?!?/br> “所以我娘心軟了,她想勸自己放下,但是她忘不掉,被兄長背叛,被玷污,被迫生下懷有骯臟血脈的孩子?!?/br> “她想殺了所有人,但她太心軟,明明有好幾次那個孩子就快死了,她還是下不去死手,她痛恨自己的無能,只能懲罰自己,將自己關了一輩子?!?/br> 梁齊因抽了一口氣,絕望道:“阿傿,那個孩子就是我?!?/br> 季時傿嘴角抿緊,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娘把自己關了二十多年,直到又遇上了讓她心動的人,今夜我送他們出城了?!绷糊R因閉了閉眼,聲音發顫:“我很羞愧,我自私地想把她留下來,我也想她能接受我,但母親告訴我,她不想、不想再計較以前的事情了,也不愿再見到我……我想補償她,可是那個玉牌……她不要……” 季時傿啞然道:“所以……你今夜才會如此嗎?”她想到梁齊因一直捏在手心的玉牌,手被戳破了都不肯松手,原來是想送給他母親的。 梁齊因哽了哽,但他已經哭不出來了,眼睫低垂,緩緩道:“阿傿,我的出生就是罪過,我是踩著我母親的痛苦活到現在的,對不起,我瞞了你這么久?!?/br> 季時傿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她覺得很矛盾,梁齊因的母親被逼到這種地步,她的所作所為無可厚非,她能理解,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的孩子對她來說就是污點,就是痛苦的化身。 盡管知道這個孩子本身是無辜的,但他背后承載了太多罪惡,他的存在無異于是對自己的一種鞭笞。 但她沒法對梁齊因說出任何一個貶低或是厭棄的詞語。 季時傿往前靠了靠,貼上他的額頭,梁齊因顫栗了一下,緊閉的雙眼睫羽微動,神情悲哀。 她輕聲道:“但你沒有加深她的痛苦,你長成了一個很好的梁齊因?!?/br> 梁齊因驟然睜開眼,目光中滿是錯愕。 季時傿順著他的頭發,“你沒有變得和其他人一樣,你理解她,愿意幫助她,也許她現在還沒有接受你,但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事情,你已經比他們好很多了?!?/br> 梁齊因囁嚅道:“母親不會再見我了……” “齊因,你最后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踏入新的生活,不再讓舊傷打擾她,才是最好的補償?!?/br> 話音落下,梁齊因黯淡的眸光亮了亮,他聽懂了季時傿的意思:母親已經選擇往前走,他就不能再拽著她回頭看?;蛟S她說的不再計較,不是說她原諒了舅舅,原諒了梁弼,原諒了他,而是不想再把自己困在過去的枷鎖內,這是解脫,他應該為她高興。 梁齊因抬起頭,眼底既有害怕又有期盼,“阿傿,你不討厭我嗎?” 季時傿笑了一下,語氣柔緩,“不會,我為什么要討厭你,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和你的出身,家世,相貌沒有任何關系……啊相貌還是有的?!?/br> 梁齊因怔怔然,聽到后半句又紅了臉。 “就像我之前說的一樣,你長成了一個很好的梁齊因,這就夠了?!?/br> 梁齊因眼眶濕潤,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老天從來沒有虧待過他,或許他所經歷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換取和季時傿相識的契機,這么想,以前的種種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何德何能,能擁有這樣一個人的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