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恭喜啊，恭喜！”周鈺拱手就要道賀，只聽身后一聲拖著長音的調笑，“呦，這不是秦翎嗎？我還以為方才看錯了，沒想到真能下床了？”

    秦翎不悅，抿著嘴看過去，說話的人正是自小和自己話不投機的徐長韶。視線轉回到身邊，他對鐘言說：“別理他們就是，他們說話未必好聽?！?/br>
    “我覺著挺好聽的啊，你如今就是能下床了?！辩娧韵扔迷拰⑿扉L韶的調侃頂了回去，他可不是臉皮薄的新嫁娘，站在這里活生生等著別人戳痛處。

    “這話你心里知道就好，別掛在嘴上?！鼻佤峥此坡裨?，可語氣神色沒有一樣是不高興的，顯然就是慣著她怎么舒坦怎么說。這句話同時也給了周鈺一些震動，他瞪大了眼睛，再次將手一拜：“誒呀，秦兄啊秦兄，你這是娶了一位女子中的英杰，說話直爽，有情有理！”

    “她就是這個性子，實在是……”秦翎客套地自謙，實則根本沒往自責上靠，“還請諸位多多包涵?！?/br>
    正巧，徐長韶和平伯言已經到了面前，兩人同時打量著秦翎，也打量著秦翎帶來的女子。平伯言沒有徐長韶那般隨意，先給秦翎行了禮：“數年不見，還以為和秦兄沒有再見之日，如今大好了，我們還想著請秦兄一起秋日小酌?！?/br>
    “他可不能喝?！毙扉L韶搖動白扇，肆意地回憶起往日之事，“那年咱們一起學書，我帶了一小瓶桂花酒，你們還記得吧？咱們一人一口，喝了都沒事，只有他喝完睡了兩個時辰，趴在桌上沒起來?！?/br>
    秦翎都快忘了這些，那時的種種窘迫如今想來也是難得的自在，從前倒不覺得，生病之后才知曉無病無災的快活?！笆?，我確實不勝酒力，這事我還記著呢?！?/br>
    “誒，這就別再提了，都是過去的事?！逼讲哉驹趲兹水斨写蚱饒A場，“今日慶賀有二，一是慶賀師傅六十過壽，二是慶賀秦翎病愈?！?/br>
    “多謝?！鼻佤峤釉挼娇?，拉著鐘言的手腕往自己身邊帶了帶，“這位是……”

    “我叫鐘言，我就是秦翎剛過門沒多久的妻，他是我夫君?！辩娧灾苯亓水數卣f。

    面前三個讀書人頓時安靜下來，雖未覺著有所冒犯，可是也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咳咳?！鼻佤峒倏鹊臅r候繃不住笑了一下，笑得很短，稍縱即逝。她總是這樣，讓人意料之外，處處新奇又大膽。若說規矩，她有時候確實不守規矩，可是秦翎偏偏想要縱著她胡來，也是可愛。

    他是我夫君，這幾個字格外好，坐實了他們情非泛泛。

    “原來是……是我們冒犯了?！敝茆暵氏纫恍?，清朗的笑聲緩解了彼此的尷尬，“秦兄年歲和我們差不多，卻是我們當中最晚成親的，這份賀禮我們一定補上?！?/br>
    “他成親這事我倒是早有聽說?！辈涣闲扉L韶仍舊不依不饒，直指要害，“聽說這婚事是為了沖喜？”

    秦翎的臉色變了變，雖然外表看起來仍舊溫柔平靜，可鐘言卻知道這已經是動怒了。

    “好好的，你提這些干什么？”平伯言淡淡地解圍，但態度較為中立，顯然也不愿為了一個女子而傷了大家和氣，“既然現在好了就是好了，別提其他?！?/br>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合了八字，拜了堂，都是按照規矩來辦，不曾隨意?！笨汕佤釠]打算糊弄過去，計較得要命，特別是他們拜堂沒拜完就讓二弟攪局，“還望大家自尊敬重，對她無禮便是對我無禮?！?/br>
    “你別動氣，一會兒我讓他們給你倒酒賠不是?！敝茆曄袷钦驹谇佤徇@一頭，抱歉地對著鐘言拱了拱手，“方才得罪了?！?/br>
    鐘言倒是無所謂，哪怕被人指著鼻子說自己是秦家買來沖喜的下人他都無動于衷，叫人說閑話又怎么了？多少人被閑話困住一生，自己才不要?？伤懿涣说氖撬麄儗η佤岬牟蛔鹬?，正要開口分辯，只聽得身后熙熙攘攘，好像過來了好多人。

    一位銀發的老者站在人群當中，不怒自威，頗有大師風范。而隨著他的出現，周遭的嘈雜即刻變為安靜，所有人都露出尊敬的神色來，不用秦翎多說，鐘言也能猜出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便是曹正卿。

    “大家隨意，今日是老夫六十壽辰，但大家切勿當作慶賀聚飲，而應當當作學術之聚，切磋見解?！辈苷潆m然年長，可眼神仍舊清明，于人群中一眼瞧見了往日的愛徒。簡單和幾位門客寒暄過后他便照直了往秦翎這邊來了，雖然年過半百，可身軀硬朗挺拔，不似六十之人。

    “你來了?！辈苷湔镜搅饲佤岬纳磉?，一只手搭在秦翎的肩膀上，關懷重視之情溢于言表，“你終于大好了?！?/br>
    “多謝恩師惦念?！鼻佤岷蛶煾禂的晡匆?，如今見了面便回憶起曾經往事，“我一好就想著來看您，我還記著您與師母的生辰。今年年下，小師妹就十四了，到時我必定送上賀禮?！?/br>
    嗯？小師妹？曹正卿的女兒是秦翎的同門師妹？鐘言咬了下嘴唇。她什么樣子？一定博覽群書，寫一筆好字，處處都有獨特的學識見解。

    這樣好的女子……自己也想見見。若是情投意合，自己就和她結為金蘭！

    “你師母也惦念著你，總是提起你呢。只是今日她帶著你小師妹回娘家了，不然一定出來見你?！辈苷涞氖衷谇佤岬募珙^輕拍，疼愛有加。方才沒有秦翎在的時候，其他的晚輩還能和他說得上話，可秦翎一來，其余的人便好像消失了。

    不怪別人記恨他，恐怕是師傅偏心太過，鐘言不禁想。

    秦翎的眼圈已經微微發了紅：“這次病愈實屬僥幸，我本來已經灰了心，沒想到還能趕上您的壽辰。我總記著小時候您親手執筆教我寫字，每回寫不好，您總是用竹板輕輕地敲打我的掌心?！?/br>
    “為師的，怎么舍得真打你們？”曹正卿的眼圈也紅了，哽咽幾下才說，“如今你能好，就比什么都強?！?/br>
    師徒敘舊，鐘言倒是觀察著周圍人的反應，特別是周鈺、徐長韶和平伯言這三個人。周鈺表面像是和秦翎熟絡相交，可鐘言并不覺得他們親切，不然秦翎病了這么久，怎么沒聽元墨和小翠說，哪家的公子去看過他？

    徐長韶就更不用說了，已經將排斥擺在臉上，可見從小就被秦翎搶了風頭，長大仍舊不能忘懷那股難受。

    而平伯言，看似與世無爭，對秦翎也沒有太多的看法，可鐘言卻覺著他對秦翎的一舉一動甚為注意，眼神總是落在這邊。平心而論，鐘言反而覺得他對秦翎的敵意更大。

    看來這病秧子以為的“同輩舊友”不一定都把他當成了“友”啊。

    而秦翎見了恩師顯然話也多了起來，親親熱熱地敘著舊，周鈺在旁邊陪著，時不時打趣一句：“師傅當真偏心，我們幼年時不好好練字貪玩，挨打的時候可沒見您手下留情?！?/br>
    “那是因為你們沒有秦翎用功，秦翎偶爾的貪玩是孩童心性，你們是成日里只想著玩?！辈苷浜吞@地說回來，“再有，為師也不曾打傷過你們?！?/br>
    “我怎么記著，您從前將我的手打腫過呢？打得我好幾日拿不起筆呢?！毙扉L韶伸出右手來，師傅在前，他自然不敢對秦翎不敬，“擺明您還是偏了?！?/br>
    曹正卿笑而不語，就這樣承認了自己的偏心。秦翎自然也清楚師傅對自己的疼愛看重，連忙說：“恩師的心意我必不能忘，如今我好了，還希望跟著師傅繼續研習，將這些年流逝的時光補上。這次我并非一人前來，帶賢內一同為師傅慶賀生辰?！?/br>
    曹正卿正要問，沒想到他自己說了：“聽說你成了親，師傅給你們備了禮，愿你們二人錦瑟和諧，長長久久?！?/br>
    “謝師傅?！鼻佤釋㈢娧哉埖搅松磉厑?，“這位便是，今日特意帶來給師傅見見，她叫鐘言，言語的言……平日助我良多?！?/br>
    鐘言自然知道什么時候多話，什么時候不能說，便小幅度地行了個禮。這些讀書人說話真是有意思，文縐縐的。

    曹正卿將鐘言打量一番，欣慰地點了點頭：“多謝，秦翎是我的愛徒，你放心，他不是三心二意之人?！?/br>
    “我知道?！辩娧匀滩蛔∵€是開了口，不讓他說話簡直能憋死人，也學不會咬文嚼字，“聽夫君說要來祝壽，我也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中秋快到了，這兩日特意做了幾個香囊，送給各位?！?/br>
    等香囊一拿出來，秦翎便率先看了過去，怎么她做香囊這事自己都不知道？

    鐘言自然看得懂他，這事他當然不知道，因為自己根本不會做針線活兒，全部都是小翠代勞?？粗車@些人都不動，他再說：“手藝有些粗糙，只為圖個團圓的好意頭?！?/br>
    周鈺仍舊是先打破僵局的那個，高高興興地挑了一個：“別說，這小小香囊宛如香粽，配在腰墜上剛好，多謝，多謝?！?/br>
    “這里頭是什么？”徐長韶隨便地拿了一個，聞過之后不是很滿意，“不像是什么上好的香料啊，你們秦家沒銀子了嗎？”

    平伯言雖然沒說話，但也拿了一個，不能不給秦翎這個面子。

    “世間的香料萬千，本無高低貴賤之分，這都是商販定出來的規矩，你們平日里讀的書都哪里去了，竟然講究這個？我看著就很好?！辈苷湟材昧藗€，忽然想起秦翎大病初愈，不忍他長久站立，“都入座吧，秦翎，你坐這邊?！?/br>
    雖說是壽宴，可宴席布置并不鋪張浪費，如同尋常家宴一般。而能夠下帖請入席間的都是平日里常常往來之友，彼此間也沒有太多的規矩。鐘言跟著秦翎坐在離曹正卿較近的位置，相鄰便是周鈺那幾人，很快開席了，曹正卿先起身謝客，眾人紛紛舉起酒盞來。

    之后便是大家隨意，只是秦翎發覺鐘言并未動筷。

    “怎么了？”他給她夾了一塊帶rou的梅子小排骨。

    “出來前我去廚房偷吃，這會兒什么都吃不下了?！辩娧猿鲩T前確實去過廚房，不過是去找張開要白蜜。白蜜還是沒有，他氣得又在心里罵死了那打仗的將軍。

    離開師兄，他縱使再有無盡膽量也不能這么威風凜凜，震懾八方。

    “你這樣不行，總是不好好進食，往后容易落下胃病?！鼻佤崞鋵嵰矝]有什么胃口，以茶代酒喝了幾口之后，他拐彎抹角地問，“你什么時候做的香囊？我怎么不知道？”

    鐘言笑著說：“你睡覺的時候做的。你帶我來祝壽吃酒，我總不能空著手來?！?/br>
    “有我的么？”秦翎想要，眼巴巴地看著同門的腰墜都掛著了精巧的小香囊。

    “我給他們做的不好，回去給你好好做幾個，你換著佩戴?！辩娧圆铧c忘了秦大公子，“不過你不是不喜歡身外之物嗎？”

    “香囊又不是身外之物，再說，我沒有這種東西，腰上和扇墜都是空著的?！鼻佤崴坪鯇@事不滿，反復強調，“你什么時候見我身上戴過？”

    這倒是，香囊全部出自女子之手，娶了妻的男子佩戴較多，沒娶妻的，大多都是相熟的丫鬟贈送，將來那些丫鬟也必定抬妾。秦翎身邊一直沒人，別說香囊，他的扇墜都沒掛飾品，光禿禿的。

    “你倒好，一做給旁人做那么多，我不僅沒有，連山楂葫蘆都沒得吃?！鼻佤嵊趾攘艘槐K茶，不再說話。

    “我都說了回去給你做，你這不依不饒的……讀書人真難伺候?！辩娧栽谧老虑那牡乩氖?，小孩兒似的搖晃他，“你喜歡什么顏色？”

    秦翎不假思索地說：“正紅?！?/br>
    “紅色不行?！辩娧曰亟^。

    秦翎嘆了一聲：“沒見過你這樣的，送我東西，結果這不行、那不行?！?/br>
    “淡色、素色都可，唯獨和紅沾邊的不行?！辩娧耘滤耙馃怼?，說著話的功夫，他不留痕跡地觀察著那三人身上的香囊。

    奇怪的是，平伯言的香囊竟然滴出了水來，另外兩個人的香囊還很干燥。

    鐘言再一抬頭，剛好和平伯言的冷眼對視上。交匯的目光一觸分開，鐘言還在看他，他已經轉過頭去。

    “來，秦兄，這杯我敬你?！敝茆曔@時抬起手來，將握著的酒盞朝向秦翎這邊。

    秦翎仍舊只飲茶，舉起了茶杯：“多謝，那我以茶代酒?！?/br>
    “以茶代酒哪有誠意，沒見過你這樣沒意思的人，既然來祝賀，哪有滴酒不沾的?！毙扉L韶再次將矛頭指了過來，“既然你好了，總能喝上一兩口吧？”

    “對不住，我夫君就是不能飲酒?！辩娧灾苯佑扉L韶的話來說，“你們都是舊友，總不會逼迫他吧？”

    徐長韶反問：“那我要是逼了呢？”

    “那我就原地放聲嚎哭，求求你不要再逼他了?！辩娧曰卮?。

    徐長韶：“……”

    鐘言：“你不信？”

    徐長韶一笑：“你不敢?！?/br>
    鐘言立刻假裝抹起眼淚：“我……”

    “我可沒有逼他??！好笑，仿佛我們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毙扉L韶自飲一杯，趕緊撇清關系，“當年他搶了我多少風頭，也不見我逼迫他干過什么?！?/br>
    秦翎差點笑出聲來，假哭這事，她干得出來，專門治徐長韶這類人。

    “搶風頭這事也是因人而異，你覺著我夫君是搶了你的風頭，對他而言，或許根本沒有搶的意圖，只不過是他照常讀書的一日罷了?！辩娧宰钪廊绾螝馊?，大概在秦翎出現之前，他才是曹正卿最鐘愛的愛徒。

    幾句話將徐長韶說得無法應答，只好再給自己滿上一杯，狀似云淡風輕：“我不欲與女子爭辯，你說什么便是什么?！?/br>
    “大家都來祝壽，怎么自己人和自己人過不去了？”周鈺頗為欣賞地看過來，“秦兄，來，我敬你，你飲茶即可?！?/br>
    “多謝?！鼻佤嵩俅文闷鸩璞?，只不過在桌下捏緊了鐘言的手。

    鐘言的手原本就涼，這會兒秦翎的手溫也差不多了，下一刻就要徹底涼掉似的。周圍觥籌交錯，聲調上揚的慶賀祝詞一聲接著一聲，鐘言置身事外，時不時假裝動動筷子，一口都沒有吃，全部夾給了秦翎。

    忽然間，好似吹來一陣風，竟然將宴席上的燭火盡數吹滅了。

    “怎么回事？”黑暗降下，外頭大風四起，有些人站起來問，連曹正卿都驚訝了。

    “這是怎么了？快，叫下人將燭火點上！”曹正卿摸著黑，趕緊和席上的貴客致歉。下人們如魚貫入，拿著火折子想要重新點亮，可不知怎么的，所有的燭芯都像泡了水，怎么都點不著。

    “請各位稍安勿躁，弄成這樣實在失禮?！辈苷湓俅沃虑?，“馬上去取香燭，重新點上！”

    黑了，這對鐘言而言反而是好事，最起碼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干些什么。而也在這時刻，平伯言起身出去了，沒叫任何人知道。

    “你原地等我，我馬上就回?！辩娧越柚呐那佤岷蟊车乃查g給他貼了一道符紙，起身跟著平伯言離去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秦翎：純情地推著進度。

    鐘言：妖魔鬼怪退散，就不能讓我好好談戀愛？

    元墨小翠：吃一串糖葫蘆，被少爺念叨好幾年。

    馬車：你們要干什么？不要在車里搞奇怪的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