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翎滿腹的話說不出，想幫她戴上，又怕圈口不合適，給人家弄疼?！班?，送你，這是我娘親給我留下的。二弟那日說你沒有好的，往后你先戴著它，我再給你做好的……我，我累了，我先睡了?！?/br>
    說完，秦翎快快地躺下，轉過身去，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玉鐲子送出去了，可他又懊悔，自己真是心太急，怎么就挑了這么個時候？怎么能在床榻上送禮？萬一她誤會了什么呢？

    越想解釋，越怕解釋不清，秦翎只好一字不說，反正送出去了，他心里開懷。

    他閉眼睡了，可鐘言睡不著了，一個人傻乎乎地躺在邊上，不停地摸著秦翎硬塞過來的玉鐲子，說什么都沒法安然入睡，時不時拿起來看上一眼，再心如擂鼓地看看那人。

    房門外的紅燈下頭，元墨和小翠生了火，烤著手小聲說話。等到下半夜，房門悄悄地開了，兩個小孩兒連忙起身，出來的正是鐘言。

    “少爺睡了嗎？”小翠問，少奶奶臨睡前有交代，估計要出去。

    “睡著了，睡得很沉?！辩娧詻]敢給他下藥，續了命的身子不知道能否經得住昏睡散，“元墨，你留下看守，你放心，現在屋里有僧骨鎮宅，什么都進不來。別說是rou紙人了，就算是水鬼也能被僧骨燒沒了?！?/br>
    “那您去哪里？”元墨擔心，這會兒是三更，正是最黑最靜的時辰。

    “我帶翠兒出去，估計一會兒就能回來了?！辩娧哉f，臨走之前還不忘給門關上。

    秦宅里靜得很，連蟲鳴都少了，白日里最為熱鬧的后廚也歸于靜謐，再也沒有人的聲音。鍋碗瓢盆放歸原處，大灶里的火也滅了，再有什么腳步聲也就格外明顯。

    柳mama走走停停，走了好一會兒。

    吱扭兩聲，隨著木門被推開的聲響，她一腳邁入了廚房，兩只眼睛沒有那么明亮了，看著像磨花了的玻璃珠子，又像是瞳仁里塞了白色的柳絮。她先是走到灶臺來，也不知道忙活著什么，然后端著一個碟子去了冰窖，再出來時渾身都是涼氣。

    常年不融的冰沾到衣料上，再被帶出來，涼氣化為白煙，被人的體溫蒸得無影無蹤。

    然后，響起了微弱的切菜聲。

    切了一會兒，柳mama放下了刀，盡量不出聲地洗了洗手，將切好的東西放在盤里，再放入食盒內。忽然她回過頭，無神的眼睛四處搜尋，好似尋找著偷窺之人，全身緊繃地左顧右盼。

    后面只有一道打開的木門，以及掛在墻上的鐵勺和成排的菜刀。

    定了定神后，柳mama再次收拾起食盒來，只不過動作快了不少。終于將食盒收好了，她拎著提手，一步一停一找地走向木門，似乎想要打破疑心，看看這屋里有沒有旁人。

    但轉念一想，都三更了，別說是人，連看門的狗都睡了。于是柳mama走出了廚房，順手將木門關上了。

    門后，鐘言帶著小翠躲在陰暗處，避開了她的尋找。

    小翠嚇得脖子僵硬，還以為馬上就要被發現，沒想到柳mama的眼神這樣不好?？蓜e說，剛才柳mama進來時她差點叫出來，這么晚還來廚房，鬼鬼祟祟不像個活人。

    “主子，咱們跟上嗎？”見柳mama走了，小翠急問，“她是不是已經死了？她拿著的那些東西不像給活人吃的，難不成是四小姐……”

    “走，先跟上再說?！辩娧郧牟礁?，腳下沒有一點聲音。

    這一路跟得不算順利，柳mama走走停停，幾次三番回頭尋找，但最后一無所獲。鐘言跟著她繞過了小半個秦宅，繞過了嬤嬤們休息的院子，繞過了薔薇花墻，最后帶著小翠繞進了秦瑤的大院子里。

    這也是小翠頭一回來四小姐的院，沒想到這樣大，比大少爺那院子足足大了三倍。但越是大，黑夜之下越顯空曠寒冷，忽然一陣草動，原來是一只小白貓跑了過去。

    還好少奶奶在，否則真不敢獨自進來。小翠緊緊地跟著，親眼看著柳mama進了四小姐的屋門。

    “這……咱們也跟進去嗎？”她擔憂地問。

    鐘言點了下頭，帶著她從那扇門溜了進去，也就是夜里沒人，要是白天必定不成，光是七八個嬤嬤就把他們捉住了。

    一進屋，鐘言還是先被花香熏住了，這香味比上午還要濃重，一聞就知道是為了遮掩什么氣味。他拉著小翠蹲行，一步一停，瞧見柳mama拎著食盒進了千斤拔步床，如同走入深不見底的深淵山洞。

    緊接著，他們就聽到柳mama小聲地勸：“好孩子，吃吧?！?/br>
    吃？小翠一驚，剛剛她在后廚準備的那些寒涼生食居然是給四小姐的？莫非四小姐已經死了，她在偷偷喂鬼？

    鐘言側耳傾聽，只聽著這一句就沒有再說話了，隨后響起了進食的咀嚼聲，還有幾不可查的抽泣。

    小翠見狀連忙拉扯少奶奶的袖口，四小姐一定出事了。而柳mama是她的乳娘，把四小姐當作親生閨女看待，萬一小姐真有個什么禍事，柳mama干得出以身飼鬼這樣的事！

    鐘言又聽了聽，還是沒聽見她們說話，但心里頭已經算得差不多了。這回他沒再等待，而是直接起身，帶著小翠走了進去，走入了這張困住秦瑤的床。

    秦瑤正在喝水，冷汗從小小的臉上層層冒出，忽然見著一個黑影嚇得一激靈，直接將水灑在了身上。柳mama順著她驚恐的目視方向回過頭，伸開雙臂擋在了秦瑤的面前，由于看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也顧不上害怕。

    “誰！”柳mama壓低了嗓音厲聲詢問，如同殘年的老鷹護住雛鳥，“四小姐的房也是你們隨便進的！”

    “是我，你們別怕?！辩娧赃B忙開口，“沒有外人，只有翠兒跟著?！?/br>
    “你……你是？”柳mama瞇著眼看看，看不出人，但是認出了聲音，“您是大少奶奶？”

    “長嫂？”秦瑤躲在柳mama的背后，原本以為是外男強闖，聽到熟悉的聲音才探出頭來，“怎么是你？”

    鐘言先走到燭火下，讓她們看清自己的臉才靠近：“我是特意跟著柳mama來的，只因你這病太過稀奇，我得來看看?！?/br>
    一聽“病”這詞，秦瑤的肩膀動了動，鼻子嘴巴都快皺到一起去了，等鐘言走到床邊她終于忍耐不住，一把抱住了嫂子的腰，所有藏匿在閨房重擔下的情緒齊齊暴發，哭得無聲無息又驚天動地。

    小翠連忙問：“這是怎么了？柳mama你快說吧，四小姐病了就得吃藥，拖成大病可不成?！?/br>
    “她……她……”柳mama幾次想要開口，最后又搖搖頭，“唉?！?/br>
    “你說啊?！毙〈浼焙?。

    鐘言卻擺擺手：“罷了，你不必逼她，我知道這是什么病……”說完，他溫柔地摸著秦瑤的頭，這是那個人的親小妹，自己不能不管，“什么時候的事？”

    秦瑤還在哭，小鼻子通紅。柳mama見瞞不住才說：“前日晚上?！?/br>
    “是頭一回？”鐘言問。

    柳mama點點頭，既然這屋里都是女眷，她就說了：“是，四小姐怕得很，不讓說?！?/br>
    小翠聽得云里霧里，但也不敢問，鐘言這時又說：“嬤嬤們都不知道她來月事了？”

    啊，這樣一聽，小翠懂了，四小姐這是長大了，可居然瞞著，所以不下床。

    柳mama連連搖頭：“八個嬤嬤都瞞住了，不敢讓她們知道。既然少奶奶來了，我索性都說。四小姐到了該議婚的時候，只等著身子長好，嬤嬤們日日盯著呢。前日晚上四小姐忽然來了，連忙叫我來想辦法隱瞞，所以我才編了個法，說她是病得下不了床?！?/br>
    “這屋里點著香，也是為了藏住血味吧？”鐘言一邊問一邊哄秦瑤。上午那盤雪花糕她吃了，薏米粉為主的糕并未吸收濕氣而膨脹，鐘言就知道她身上沒有水鬼的痕跡，只是裝病。而大戶人家的女兒一旦長成，半年內就會議婚，秦瑤不想嫁人，這才出此下策。

    柳mama擦了擦眼睛：“是，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了，否則瞞不住那些嬤嬤。我眼睛今年開始花了，不知還能陪小姐多久，小姐一狠心，問我要寒涼生食，要用冷的東西將身子逼壞，我也勸不住，只能隨她?！?/br>
    “這怎么行？身子壞了怎么辦？這可不是鬧著玩?！辩娧越o秦瑤擦了擦汗，“現在難受嗎？”

    “我肚子疼?！鼻噩幵陂L嫂懷里縮成一團，“疼了兩日……可我聽說只要逼停就好，我日日夜夜都吃寒性的食物，我不信吃不壞身子?！?/br>
    “你這性子，和你大哥真是如出一轍，犟得嚇人。你這樣摧毀自己，往后是自己吃苦?！倍颊f長嫂如母，鐘言也學著安慰她，“你大哥如今好了，你的婚事他也能說上話，絕不讓你隨意嫁了?！?/br>
    “不，我不嫁！”沒想到秦瑤十分剛硬，“嫁人就是死?！?/br>
    鐘言一驚：“這話怎么說？”

    柳mama忙說：“四小姐從小有幾個相熟的玩伴，從前一起學女紅和管家，這幾年她們先嫁了人……”

    鐘言聽完了然，想必如花女子過得都不好。

    “原先要許配給大少爺的柳三小姐，上個月……離世了?！绷鴐ama擦了把淚，這些女孩兒都是她見過的，“都說柳三小姐兒女雙全，上上月她剛生完女兒，酷暑里做月子，婆家不讓見風不讓下地，更不讓更衣洗漱……竟活活給熱死了！”

    鐘言閉上了眼，一時間找不出安慰的話語來。都說柳三小姐貌美如花，和秦家大公子相配，沒想到她沒嫁給秦翎，竟然是這種命數。

    “我才不要嫁人，打死都不嫁?！鼻噩幎阍陂L嫂懷抱里發誓，“只愿當個老姑娘，一輩子守在家里！”

    這只是她的心愿，可柳mama心里卻明鏡一般，嬤嬤們一旦知道內情，小姐就留不住了。小翠也跟著著急，秦家的丫鬟們沒有不羨慕四小姐的，生下來的富貴命，又有三個哥哥疼著，可實際上她再是小姐，也要走這條路。

    見大家都不說話，秦瑤急得直求：“長嫂你幫幫我，吃什么能停了月事？”

    “這……”鐘言犯了難，但秦翎的小妹就是自己小妹，總不能讓她毀了，“好吧，這事我幫你，回去我給你開個方子，總比你瞎吃要好。但你萬萬不能摧殘自己，你大哥要是知道了要傷心壞了?！?/br>
    “真的嗎？”秦瑤喜極而泣，直接在小床上跪下，對著長嫂砰砰磕頭。鐘言連忙把她扶起來：“快歇著吧，你這時候瞎胡鬧，身子又該難受了。等天亮了，午前你讓柳mama來我院里拿藥方，以后不許亂吃?！?/br>
    “是，長嫂對我的好我記著，往后有機會一定報答！”秦瑤抓著她的手，宛如抓救命稻草，“你不單單是大哥的貴人，也是我的貴人?！?/br>
    “傻話?！辩娧越o她蓋上被子，“對了，以后沒我的話不許去湖邊，聽見沒有？”

    “是?！鼻噩庍B忙點頭，“往后我不去東回廊，去看大哥也繞開湖?！?/br>
    “嗯，那我先回去了，你大哥還不知道我來看你?！辩娧运阒鴷r辰，又交代了柳mama幾句就趕緊走了，心里總算輕松一塊。原以為秦瑤和水鬼有關，既然沒有那就好辦。

    而秦翎像是感知到什么，果真醒了。

    沒睜眼，他先摸了摸旁邊的床，雖然還沒習慣旁邊有人，可是已經先去找了。意外的是左側空著，秦翎慢慢地睜開眼睛，窗外還黑著，她去哪兒了？

    想著，秦翎下了床，屋里只有一支紅燭。她回來容易絆跤，他正準備出去再找一盞燈，沒想到一開門，靠著門休息的元墨滾了進來。

    “??！”元墨一直靠著睡房的門把守，沒承想少爺開門。

    “你怎么在這里睡上了？”秦翎先把他扶起來，“少奶奶出去了，你看見了么？”

    元墨小腦瓜一轉：“少奶奶帶著小翠出去了?！?/br>
    “哦，原來是這樣?！鼻佤狳c頭，雖然元墨沒直說，但她帶著翠兒出去，那必定是起夜，“再去找幾盞燈吧，屋里太暗，她走路風風火火的，容易跌跤?！?/br>
    “是?！痹珓傓D身，一愣，嚇得連忙退回。

    正對著房門站著一個人，就是大少奶奶！

    門口掛著紅燈籠，映得那人的面頰緋紅，嘴唇又白，好似在水里泡失了溫度。

    不，不是，這絕對不是少奶奶！元墨不顧其他，轉身就把少爺往屋里推，可秦翎已經瞧見了，驚訝地問：“怎么站在外頭？快進來，外頭冷?！?/br>
    “少爺！”元墨急得差點咬舌，她……她……她不是??！

    就隔著門檻，門外的少奶奶朝屋里伸出了手：“唉，剛剛在石階上崴了腳，邁不過去，夫君快扶我一把?！?/br>
    “怎么崴腳了？”秦翎聽完就要過去，結果又被元墨給推了回來，“做什么？她崴了腳，我得去扶她?！?/br>
    “不是，不是！”元墨快快地搖著頭，汗珠子都要甩出來了。只聽身后那人又說：“元墨，我知道你總防著我，怕我害了你家少爺，可我對他是真心相待，你怎么總是阻攔？”

    “你！你胡說！”元墨恨不得呸過去，自己什么時候防著少奶奶了，自己和少奶奶是一等一好。事已至此他也顧不上別的，死死摟住少爺往前一倒，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摔倒后他捂著肚子打滾：“誒呦，肚子疼啊，肚子疼死了！”

    秦翎面前是一團亂：“磕在哪里了？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肚子疼！”元墨緊緊地拉住他，紙肚子都被少爺壓癟了一塊，忽然外頭安靜了，再看過去，一個少奶奶一腳邁進門檻，身后跟著小翠。

    “啊，肚子不疼了，或許是岔了氣?！痹还锹蹬榔饋?，“少奶奶您的腳好了？方才你帶著小翠出去，回來就說崴了腳，不肯進來，我攔著少爺你是不是生氣了？”

    鐘言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好在秦翎沒出去?！鞍?，我剛剛也是說了氣話，你別當真?！?/br>
    “我就知道您是氣話?！痹那慕o她使眼色，“少爺剛醒?！?/br>
    秦翎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主仆三人，好似自己成了唯一的外人。他不斷地打量著他們，張了張嘴，可最終又什么都沒問。

    “誒呀，我剛才帶著小翠出去一趟，咱們回屋說?！辩娧宰е佤徇M了屋，親手關上房門。秦翎被她拽到床上推倒，這樣的姿勢一看，一眼看到她腕口的玉鐲。

    一左一右，相互呼應，甚是好看。

    “你戴上了？”秦翎不由地問。

    鐘言沒料到他問這個，明知道戴上了是什么意思，卻裝作不懂：“看它好看就戴上了，怎么，你又不舍得了？”

    秦翎眨了眨眼：“沒有，只是想說你戴著好看……這對玉鐲其實還有一對玉耳墜相配，明日讓元墨去庫房找，也給你?！?/br>
    “傻子，這么好的東西全都給了我，你就不怕我卷著逃走嗎？”鐘言心里一熱，沒想到他傻成這樣，恐怕再過不久，他娘親留給他的那些值錢東西就全到自己身上來了。秦翎只是搖頭，并未回答，人心都是rou長的，他知道她不會。

    等到她脫衣上了床，兩人再次蓋被，秦翎這才說：“方才你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