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倫一言不發，像懷抱著一個充滿了氣的氣球，像是充實的，又是小心翼翼的。最后程程得償所愿，真的騎著那輛‘雅馬哈’，載著李海倫在駕校里繞了好幾個圈圈。心滿意足之后，才下了車，把鑰匙還給了李海倫。

    李海倫把車推到駕校門口，看著這姑娘興高采烈地穿過人行道，跑到了對面——對面有個冰淇淋店。

    程程平時因為要保持形體，對自己是非常下狠心的。常年保持著只七分飽的狀態不必說，吃的東西更都是寡淡無味的，可以說一切人會覺得好吃的東西，也就是那些高糖的、油炸的...都和她無關了。

    ‘回檔’對她來說，每天要學的東西可能只多不少，這上面不會更輕松。但在‘吃’上又不同了，她可以在回檔的日子里隨便吃任何好吃的東西！

    這會兒功夫，一天沒有碰煙的李海倫打開了煙盒，抽出了一支煙，點燃之后吸了一口，又一口。

    等程程回來，這支煙并沒有抽完，李海倫摁滅了。

    “你要吃嗎？可以給你吃一口?！背坛棠弥粋€紙碗，里面有四個球，淋了一些巧克力醬。

    李海倫就著勺子吃了一口，催她：“快點兒吃...”

    程程就慢慢吃，故意的，吃完之后就笑了，搞得李海倫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上車?！薄篷R哈’發動了，往之前的綜合體開過去。

    吃了晚飯之后又等了一會兒，晚九點的電影要入場了——小廳本來就不大，除了程程和李海倫之外，就只有四五個觀眾。大家都分散坐著，誰也不挨著誰。

    貼片廣告、廠標...又過了幾分鐘，電影才真正開場。

    程程其實看過這部電影了，雖然這部電影還沒有正式上線主要的視頻網站，但在一些只圖流量的小網站，早就已經偷跑了。之前程程收集李海倫的各種作品，也找了資源看。

    但小屏幕觀看，和電影院里的屏幕觀看，肯定是不一樣的——這本來就是拍的電影，一切視聽語言都是電影式的。不是說電視屏、電腦屏，甚至手機屏就不能看了，只不過觀感肯定是不同的。

    特別是李海倫這種出色的攝影師，說拍攝的是電影，那就是電影，不會是電視作品。

    程程靜靜地看著電影里人們的悲歡離合，很久很久，直到落幕。等到電影結束的字幕開始放出來，她才說話：“劇情是不是有點兒硬傷？”

    “完全是靠畫面欺騙觀眾，讓人忘記了劇情的愚蠢啊...”程程的閱片量在同學中絕對是一騎絕塵的存在，理論水平也高。事實上，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被李海倫精心打造的畫面欺騙。

    但即使是她，在扮演女主角的佟雪出場時，也忘記了劇情的硬傷、無法與主角共鳴的事實——佟雪扮演的陪酒女，在李海倫的鏡頭里，仿佛是古希臘的女神。墮落是真的，美麗是真的，一切都那么真實。

    是神，也是人自己。

    走出了影院，程程忽然問李海倫：“你會把我拍的像佟雪那樣美嗎？”

    越來越晚，程程身上的破碎感就越強烈。李海倫下意識摸出了煙，然后又放回去，微微躬下身，和程程對視，溫柔的不真實：“別擔心，你會比她更美，美的多...我不知道別的攝影怎么拍你，但我的鏡頭里，不會有比你更美的了?！?/br>
    走出了綜合體，這會兒比白天冷清了不少，地下停車場里李海倫去發動車子，要送程程回寢室。

    程程提醒他：“現在的話，寢室已經關門了，師兄才畢業幾年啊，學校寢室的規定就忘了嗎？”

    這時節，京城的深夜已經很涼了，程程忍不住跺了跺腳。再抬頭看李海倫時，她問他：“現在是什么時間了？”

    李海倫戴了一塊運動手表，抬手看了一眼：“11點過20，怎么——”

    “快走快走...我們還有40分鐘...師兄帶我去哪里都好，只有我們兩個就行?！?/br>
    程程的說話聲又輕又快，李海倫差點兒沒聽清。確定程程坐穩了之后，他才開著車找到了一家有包廂的餐廳，包廂里上了兩杯咖啡，然后就只有他們兩個了。

    包廂里的燈屬于比較有氛圍感的那種設計，溫暖輕松，程程在包廂里只剩下他們的時候，就抱住李海倫，去親吻他，流著淚，像是要枯萎的百合。

    他，不明白。

    今天之中他經歷了太多奇怪的事，一下愛上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開始——現在又是怎么回事，他沒辦法去想，她的眼淚與破碎，讓一切都混淆了。

    這樣一想，過去拍過的很多狗血故事片，里面那些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君王、總裁，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根由的了。當初他會覺得不可信，只是他不相信，所以拍不出叫人信服的畫面。

    “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難題嗎？你是個聰明姑娘，如果我能幫你解決，你知道該怎么和我說，對不對？”

    他現在完全像是被年輕女孩兒弄昏了頭的老男人——他清楚自己能拿得出來的只有過去那么多年積累的錢，所以非要用這些來安慰她、留住她，希望她真的是會‘坐在寶馬上哭’的物質女孩兒。

    “想要演女主角嗎？我家里都是電影廠的，我去幫你問問看......”他入行起，從未為自己開口求過家里，反而因為年輕人的骨氣特別避諱任何和家里有關的人，為此還錯過幾次機會。

    但這一次，尊嚴和骨氣似乎都被忘記了，或者說不重要了。

    “不是...不是...不是...”程程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才說出了一切：“這是我不知道多少次的2013年10月28日，我們已經相遇過很多很多次了，也談了很多次戀愛——每次都不能過午夜12點的那種，你明白嗎？”

    “你相信嗎？”

    “我相信你?！崩詈惤K于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今天一天所有奇怪的地方就都有了答案。

    他不知道該輕松，還是該沉重，輕松的話，至少不是預想的最糟糕最難堪的情況。而沉重，是為了程程——她被困在了這一天。

    這種超日常的展開，普通人肯定會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但李海倫卻沒有。因為今天一整天對他都是超日常的展開了，而且他也遠不是別人以為的一板一眼...別人以為的，也只是別人以為的。

    “你要怎么樣才能——你知道怎樣才能走出今天，去到明天嗎？”

    “我之所以一直在這一天，是為了張原導演新戲的試鏡，一開始我其實是失敗的...”程程沒有再往下說了，但李海倫只要這一句就能猜出全部了。

    “你已經成功了?！?/br>
    “沒有，并不完美...張原導演說了，我要學會‘愛人和被愛’?！背坛炭粗骸澳忝靼讍?？我愛上你了，我知道什么是‘愛人’了，但‘被愛’要怎么樣？”

    “我一直愛你，我怎么可能不愛你？”李海倫沒有猶豫，既然他會愛她，那么過去無數個13年10月28日的李海倫也應該愛她才對，這是自然的道理，他如此篤定。

    “我知道，我的理智知道，但我的感情沒法感受到...我是在利用你，一份開始于利用的感情，真的能得到最純粹真摯的回應嗎？所以我沒法說服自己，說服自己你是真的愛我?！?/br>
    時間永遠自顧自地走著，離午夜只差幾分鐘了。

    最后的時間里，李海倫前所未有地沉穩，他按著程程的肩膀，讓她看著自己：“下一次，下一次的‘今天’，你立刻去找到我，告訴我全部——然后一切都交給我?！?/br>
    一切都會結束。

    我會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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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月光美人（19）

    李海倫是在下高速的時候接到的電話, 翻看記錄才發現這個陌生的電話已經撥入幾次了，之前他在開車，都沒有接到。

    陌生的電話，有的人不會接, 但他這一行習慣接陌生電話了, 幾乎是沒有猶豫, 李海倫接通了電話：“喂, 這里是李海倫?！?/br>
    “我在麗思酒店522號房, 來見我好嗎？”

    女性的聲音讓李海倫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聯想...沒辦法, 他所在的圈子實在是太亂了, 身處其中, 發生什么光怪陸離的事都不值得奇怪。

    他覺得自己是被牽扯陷入到了某樁圈內丑聞中, 不想理會, 但又對‘麗思酒店522號房’有些在意...麗思酒店是他在京城期間常住的酒店——相比起家里, 他更喜歡住酒店。如果是酒店的話, 生活中一切消磨人的瑣碎，基本能減少大半。

    因為接下來要在京城工作，所以他昨晚出發之前，特別訂好了房間, 麗思酒店521號房間。

    他留京期間會住麗思酒店，在熟人中不算秘密...但是剛剛訂好的房間——他不會認為這是巧合。

    “你是誰？”李海倫臉上神情不變, 通過了收費站，繼續和對面通話。心里在排除：有能力做到這個地步的人有哪些, 最近圈子里又有什么大事發生, 以及為什么會找上他。

    最后也沒有明顯的頭緒。

    “我是程程...師兄，我等你到一點?！?/br>
    通話結束，對面掛斷了。

    李海倫得到了兩個信息, 對面人的名字，以及對方可能也是京影的——如果沒有說謊的話。

    這并沒有讓事情變得清晰，反而更加復雜了...‘一點’這個時間，也是他和張原導演約好的時間。是巧合，還是再一次的‘暗示’？

    李海倫深吸了一口氣，在下一個路口換了方向，同時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張導...對，絆在半道上了...我盡力，但......”

    掛斷了電話之后，李海倫也扯掉了藍牙，腦子里過了好幾個念頭，最后又平穩了下來。

    12：51

    到達麗思酒店前臺的時候，李海倫拿了自己的房卡，然后乘電梯上了五樓。出于職業性的謹慎，在敲門之前，他打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敲門的一瞬間，門就開了，522號房的門只是合上，并沒有鎖上。

    李海倫沉穩地站在門口，并不急于走進房間。

    522號房里面并沒有簡想象的昏暗的燈光、焦灼的氣氛、陰沉的人，事實上完全相反，整個房間明亮過頭了。

    522號房是有陽臺的，這個時間點上，正好是光線最好的時候。對著陽臺方向的所有的門窗都被打開，這個有著明亮陽光的深秋午后，陽光落滿了整個房間，像金色的薄紗飄蕩在空氣中。

    有呼啦啦的風穿堂而過，門窗上是兩層白色的簾子，其中輕薄的簾子飄了起來，硬闊的遮光簾則是鼓脹起來，有的時候落下來摔在墻上，發出‘啪啪、啪啪’聲。

    空氣很清新，除了風送來的窗外草木味，還有香氣?？赡苁欠块g里用了香薰，也有可能是噴灑在人身上的香水味。

    大約幾秒鐘，李海倫才看到了一個雙臂搭在沙發背，反坐著，臉枕在手臂上的年輕姑娘。

    年輕姑娘穿著一件大紅色的寬松毛衣，是海馬毛的，柔軟到讓人覺得乖巧?？吹嚼詈?，她一下就笑了起來，但笑也是破碎的：“師兄，你來了啊...”

    她的狀態有點兒不太對勁，李海倫想到了很多，但又不能完全確定——他懷疑這個看起來有點兒恍惚的年輕姑娘沾了不該沾的東西，所以精神有些不正常了?？伤芸煊峙懦诉@個猜測，因為房間里確實非常干凈清爽。

    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和陰謀、丑聞之類的字眼完全無關。

    相反，他完全被她吸引了，是‘好’的那種吸引。

    對女性之美有著極端敏感的李海倫，一瞬間就洞察到了她身上完全相反，互相矛盾著的特質。她既有大地的堅實沉郁，美的磅礴，又有風捎帶而來的破碎，像是下一個瞬間就要崩潰。這即將崩潰的樣子，是危險和毀滅。

    危險和毀滅是她本身，也是她要帶給別人的。

    他想要在鏡頭中表達，但從未做到的，就這樣直接呈現在他面前了，他不可能不動容，不被吸引。

    似乎沉默了有一會兒，又似乎只是一種錯覺。她看過來的眼神依舊是破碎而憂傷的，但在破碎與憂傷之后，又有純然的愛與喜悅。她朝他招了招手：“師兄...你過來一點兒，近一點兒，我想和你說......”

    李海倫忽然就明白了，自己愛她。

    像自己第一次摸到攝影機，拍了一段無意義的影像，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用一臺機器，他可以創造一個永恒世界，他是創作者，是主宰。

    什么戒備，什么猜疑，全都不存在了。到了這個時候才會明白，千百年歷史中為什么美人計總有成功的時候，哪怕計策謀劃的很拙劣...這條計策的要訣從來不是制定周密而無破綻的計劃，而是選擇正確的人。

    明知道她有問題，還是會陷入這一溫柔陷阱。

    李海倫走近一些，站在了沙發后面，女孩兒仰頭看她。李海倫確定自己沒有在她身上聞到奇怪的味道，酒味都沒有，但她真的不太像正常的人。

    她像個奇跡，像他的一個夢。

    “所以，到底——”

    程程的口音是標準的，長期訓練讓程程生活中說話也完全不帶地方口音了，以至于她一開口，李海倫就能確定，她確實是做演員這一行的。她叫他‘師兄’，可能是真的。

    她開口打斷了李海倫，一說話就笑：“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說我知道師兄你現在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關于這些，我會全都告訴你，解釋給你聽。聽了之后，事情就要麻煩你了，我的事是真的很煩人的......”